张先痴老爷子又病了,听说这次病得很重。

这些天,身陷困局的我,还是带着贴身“保镖”,前往成都东门的新华医院去探访他,老爷子气色看上去还不错,我倾坐在他病榻前,攥着他脉搏孱弱的手,故意打趣说:老爷子,还想不想再活五百年?

病中的张先痴被我嘿嘿地逗笑了,很萌很童真的那种,我突想起圣经中的一句话:“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子,断不得进天国。”

耄耋之年的张先痴,时下正是返老还童的神态。

那天,张老爷子的恬静和脑筋急转弯似的反应,也令我吃惊不小,我话刚说完,他就轻轻摇摇头,略带喘息地接过话茬子,他说五百年太久,我只想再活两三年。

老爷子一辈子性情爽直,不争不抢不贪,甚至烈士暮年也没有思想长命百岁,仅仅只想再活两三年,这样的思想大家未免有些小家子气了吧?

事实上,岁月不饶人,即使这份小小的盼望,恐怕老爷子也不大可能实现了。

据医院会诊记录,老爷子肺部有半边几乎完全失去了器官功能,入院后胸部CT考虑为肺癌……作为八十五岁高龄的老人,这份由医院发出的会诊,差不多令人绝望。

但躺在病床上的老爷子,却努力挣扎着想活下去,而且仅仅只想再活两三年。

每个人对死亡都有与生俱来的恐惧,我下意识地想:老爷子呃,何必在乎这两三年光景呢,文化人从来都是“不自由毋宁死”,庶民才会“好死不如赖着活”。

张先痴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抿嘴笑道:我不是怕死,我有一种通灵的感觉,就是这两三年中国必有大变,我只是想看到中国社会完全转型的纪元,那时,我会抖落一生的盼望,两袖清风无牵挂,微笑安卧驾鹤飞……

多么令人钦佩的老头啊,我心里突然有种被电击的震撼。

原来老爷子心里装着的这份“苟活”的盼望,与生死无关,只与他们那代人痛彻心肺的历史攸关。正如雪莱所说:“历史,是刻在时间记忆上的一首回旋诗。”

而张先痴的一生,几乎就是半部浓缩的中国近代史。

张先痴年少时是民国的官宦子弟,从教会学校走出了他的人之初,革命改天换地后,年轻时的革命者却很快又成为革命年轻的囚徒,他因右派入监,当他从中国的格拉古侥幸活出来时,人生已熬过了46个春秋岁月。

即使现在,两头真的张先痴谈及那段苦不堪言的历史往事时,骨质里虽有不服从的江湖,但颤悠的心,仍心有余悸。

张先痴说:1957年错了,他们说我是“右派”,其实我那时候是一个资格的“左派”,我不但造了老子的反,还与国民党高官家庭彻底决裂,这还不够左吗?1980年他们又给我平‘右派’的反,这次他们又搞错了,因为我那时已经是一个资格的“右派”了。

阿克顿称历史是彷徨者的向导,这个观点对张先痴启发很大。晚年的老先生,几乎全盲,竟然靠着放大镜看书写作,完成并出版了历史自传体《格拉古轶事》三部曲,他冀希望透过真实的记录,为历史彷徨者们提供可以洞穿黑暗的亮光。

张先痴为此耗尽了晚年全部的心血,他睁眼痛苦回忆,瞎眼拼命写作。

关于创作《格拉古轶事》三部曲的前台幕后,张先痴先生多次与我交心,他说,写作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尤其是写回忆录,等于是穿越时光隧道回到原点,把那些苦难重来一遍,自己又折磨自己一回。

张夫人杨文婷为此也心疼至极,她说,老头儿往往是写着写着便伏案大哭,但哭完后,又坚毅地拿起放大镜,继续敲打键盘,继续“眼花缭乱”地创作。

《格拉古轶事》三部曲,得以成为历史永远抹之不去的呈堂供词。

但张先痴也是幸运的,由于他年少时就读于教会学校,很早就从阿摩司书的经卷中读到了“惟愿公平似大水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的经文,经历跌宕起伏的人生后,他开始重新思考信仰与人生的价值,无神论社会的本质其实就是无法无天的社会。

我为此成为他众多福音传讲者之一,寻找就寻着,叩门就开门;我们教会那位憨厚睿智的胖牧师呢,自然成为他的施洗人和属灵牧者。以后虽然他眼睛失明,贴近也看不清我们的面孔,但只要一出声,他就知道天使来了。

年轻人要遇见异象,老年人要做异梦。从这个角度讲,老爷子想再活两三年真并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奢望,然而圣徒的奥秘却不在此,这社会或者说这世界,其实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的虚空,怎么活得过上帝要为圣徒预备的永生呢?

有着如此荣耀的盼望,即使这次病榻托不起老爷子肉身的梦想,在青天之上,主同在的日子将是何等的美何等地善,面对面有福的良辰,面对面万事知清,至于那场中国必将到来的改变,也只不过是上帝宏大叙事诗的小小章节。

事实上,我也知道,从老爷子早年为自己精心撰写的墓志铭,我们都清楚他对死亡从来都处之泰然,铭文是这样的:他曾经是孩子、是才子、是天之骄子;也一度是傻子、是疯子、是回头浪子;最终是赤子、是刀子、是过河卒子。他咬牙切齿地恨了半辈子,又刻骨铭心地爱了半辈子。

灵风吹拂,惟爱胜过一切,老爷子,你真棒!!

伊甸牧客 2019-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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