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杏花村,我们靠GPS在横横竖竖宽宽窄窄弯弯曲曲的道路上摸黑前行,启明星该出现的时候,说是到了寂静的目的地。靠挖掘机而不是坦克的履带上混到天亮,眼前竟然是赵衰赵盾赵穿赵朔的故国赵国无边的梨树林。

呼噜噜吃了早饭,等技术员放点定位。十点,来了一位白头盔大神,后面有便装小厮跟随,小厮背背无线电仪器,天线细细长长一米有余,我兄弟们问校长那是不是日本特工队的鬼子?看,都是横店电影误导中国百姓和中国人民。校长小时候也被误导不少,那时候的眼光而论,他是害得现在朝鲜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不能自由呼吸的上甘岭上英雄王成。白盔大神从衣袖里摸出一枚圆形方孔铜钱埋上,说别动了会偏东偏西。校长问大神名号,他倨傲得像一头公鸡打鸣:“袁天罡,知道不?不知道去问李渊、李世民。”艹,有什么好神气的?校长有百度、搜狗和谷歌,李渊、李世民不知道比尔盖茨和英特勒特。

24小时候复测,来的是另一位白盔大神,嫌我们护筒不圆也敢混饭吃。妈妈的,初来乍到,我们忍气吞声就是呢。大神从头盔里摸出一根竹簪子,望空一扔,抛物线,嗖,插尘土里。我们小心地用卷尺量了数遍,没什么问题。然后把泥土刨开,艹,簪子插在铜钱的方孔里。校长假装崇拜起来,说“欧耶,你就是国学领袖李淳风大师!”李淳风有点装,不,是很装。校长立马吟诗一句:“天下谁人不识君就是赞美你呀。”李淳风大神有点客气了,说:“自己测标高,要技术交底,了事。”艹,两位大神两天才弄这点儿屁事。

48小时,来了第三位白盔大神。你穿得如此的干净,干净得一看就是白领,干净得不该过问导管、焊机、机手、螺旋泵、膨润土、泥浆池这些鸡毛事情,你该找你老大要足钱钱,保证物资供应,协调好农民。你说咱中国老百姓都是通情达理的好人善人,这句话貌似坚挺,牛脚也踩不破碎。

第四个工作日,我们搞定水电。兄弟们,鞭炮准备好没?校长抬头、校长挺胸、校长提臀、校长吸气。校长说自己很纠结,摆个金鸡独立还是白鹤晾翅的姿势更合适呢?校长说8点88分预备开始。
预备已经出口,开始还在喉结里。梨树林里窜出一位精瘦的老男人大神,说:“停停停……,谁敢开钻我砸烂你机器……”哇塞,后面还跟着七八条大神,一眨眼把校长密不透风围起,拳头高举,吼吼如搦战的印第安人民。
“大神哥老倌息怒,有话好好说,我们是阶级兄弟,千万别砸我机器。请抽烟,请问……”
“此地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修铁路,给我征地钱。”
“哇塞,大神学问高深,更兼好唱腔。”校长夸他。
“这是诗,懂得起不?”
“好诗!有点懂得起。”校长比李鹏邓小平好耐心。
“千万别开钻,洒家陈胜是也,洒家兄弟吴广正召集张献忠和李自成随后赶到。赶快给你们老大联系,征地款准备起给足再开工不迟……”
“了不得,惹不起,逃不掉,我赶紧拨动电话。莫西莫西,甜瓜甜瓜,我是苦瓜。有陈胜吴广张献忠李自成将我围困要起义和暴动砸俺机器,苦瓜请求增援,火速火速从速从速!报告完毕!”

阻工、停工来袭,这种悲惨的遭遇不是奇迹,但埋单的永远属于悬空的人们才是奇迹。其实也不是奇迹,丛林法则历来如此。

梨花凋谢有些时候了,簇新的叶片娇嫩得惊心动魄。我愿意整日整夜地守在地头,最好旁边有几处土坟。这样我就可以我坐机械的履带上,幻想着交往些古怪的朋友,当然,这就需要读《山海经》、《搜神记》和《世说新语》。我老说这履带履带的,这肯定是一种意象,但也是一个事实。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老男人读书,是容易困顿的,年龄这种东西的困扰比履带的魔咒更不容易祛除,人不能不服气。
夜北方的平原有些冷,但没有雾瘴,不管有没有云影,都空旷寂静有些妖魅气息。蛤蟆在远处泥土里呱呱呱,不知名目的虫子在近处草丛里叽叽唧唧。

“校长醒来。”
“好逍遥自在的校长!”
我从履带上滚落下来,头撞它的铁板上,麻木肿胀。摸,淤包块一。
面前两人。
一个便服儒巾,面容清癯,目色忧虑,下颌有朱承志一样的小胡子,神采飘逸。面善,不识。
一个长衫便服,面容清癯,目光冷峻,上唇浓妆的一字胡髭。这个俺认识,我自诩的师尊鲁迅先生。

师尊开口道:“闻你近来轻闲得厉害,搞什么八卦纷呈,秀什么落花流水。这其实也是病,好在没有滥酒和吃麻服散,尤可说也。今夜特邀工部来闲叙。”
“是是是是,”我摸一把头上的包块认真看视儒巾和小胡子,“是啊是啊,怎么眼拙忘记了这就是著名的诗圣杜甫大人呢?”
工部说:“校长客气!”
“去秋涪江木落时,臂枪走马谁家儿。到今不知白骨处,部曲有去皆无归。遂州城中汉节在,遂州城外巴人稀。战场冤魂每夜哭,空令野营猛士悲。 ”
校长背诵《去秋行》,大概是套瓷的意思。
工部说:“这你也能记得?”
校长曰:“学生曾私下发誓写一本《我的山海经,我的搜神记》把诺贝尔文学奖当玩具或猪肉猪大肠拎回家给妇女儿童显摆显摆去,首篇叫《贼将通报姓名》,用功了一下地方志,知道大师曾在我家门前逗留,留下上乘诗章过百,惊讶崇拜得很。不过,那时候我先人伯伯还在湖南宝庆府,动员西部大开发的大清人民共和国主席康熙还没有出生呢。”
“苦战身死马将军,自云伏波之子孙。干戈未定失壮士,使我叹恨伤精魂。去年江南讨狂贼,临江把臂难再得。别时孤云今不飞,时独看云泪横臆。”
“这《苦战行》也是梓州时期的作品:亲见离乱,无遗世之念,哀民之困、同民之患顿生。”老鲁吸一口香烟,喷一团烟雾,做诗歌评论。我忘记给他递上香烟,他什么时候自己抽上的。且,南方的大烟鬼大烟囱一般都是这样自顾自不客气的么?

“记得杜老在学生家门口逗留期间的作品中,登楼吟诵的篇章占相当比例,请问这是何道理?”我这是深入钻研用心求知的问题。
老杜和老鲁相视一笑,老杜道:“这是你偶像邀我来和你闲叙的原因之一呢。”原因多不赖,多多益善,愿闻其详,我愿意。先听第一。
老鲁说:“杜老在蜀,任检校工部员外郎,管工程的。”
老杜道:“在我们大唐人民共和国,检校工部员外郎掌管兴造众务,凡城池修浚、土木缮葺、工匠程式,咸经度之。从六品。”
“哇塞哇塞,我好好崇拜你,市政府肥缺大领导,工程规划、工程设计、征地、拆迁、工程施工及验工、计价、拨款全归你,发改委、国土局、财政局、拆迁办都被你垄断成一颗印章和一支笔。写诗只是小克斯业余副产品。”
“那是,我们那时候施行‘若无必要,勿增实体’的科学管理。应酬也难免,但不像你们泥腿子党时代那么嚣张俗气,直接银行和网上刷卡,直接开房包养嫖宿幼女还受人民政府保护呢。我们是有礼义廉耻的,工作和闲暇都讲究读书写字吟诗词。如此修虚文而不是唯物主义,建设起来才有质量、进度、效率并不加重赋税。别急着搭腔,你要说我的离乱和哀伤、忧愤是从哪里来的?我正要讲这个问题。”

“极权和后极权时代的政权,一般都建立在丛林法则的基石上,但它的维持却关乎民意。政权对民意有顾忌,政权的稳定性能够得到维系。极端权力和极端利益纠结在一起,政权罔顾民意及其利益,离心力就产生,达到一定程度,风吹草动即可让大厦坍塌,成为齑粉。”
“李隆基时代,权贵倾轧,后宫淆乱,帝国的边界欲膨胀,安史之乱至。兴旺与倾颓皆在须臾。仅此而已。”

“以杜老观之,我的困境在哪里?”校长问曰。
“早前的流动性增加的发动机是印钞机,这种发动,首先是对存量货币的稀释。它的表征是物价上扬,货币购买力下挫;实质是对固有货币持有者的一种剥夺。这种剥夺具有两面性,或用于民生发展,成为社会稳定及其发展的基础,或中饱私囊流向极端权力极端利益一边,成为官民分裂和对峙的增强剂。无制约无平衡的流动性增加无疑是饮鸩止渴,欧阳锋也会被毒死。今日的大势比较明朗,这不是你个人的什么困境,气胀塞肛,反相而动,是大局的沉闷窒息。仅仅停滞流动性的增加也是超级危险的,它会让开关控制者承受来自诸多方面的压力成为所有人抛弃的可怜虫。这方面的认识并不难,祛奇扶正,解药就是社会和权力的开放并启动立法程序抑制豪强的极端利益。”
“谨受教。谢过杜老。”校长作揖。

鲁迅先生在厉害地咳嗽,我记得他是死于肺结核的。校长问曰:“社会崩溃和社会转型一定很艰难很恐怖吗?”
先生喷一口烟,说:“也不一定。极端权力和极端利益纠缠在一起的时候,每一天每个时辰都是掠夺、屠杀和战争,故有时日曷丧与子偕亡的怨望。这种掠夺和屠杀的持续的必然后果是社会崩溃和转型,但在转捩点出现之前,对于更多的人而言,这仅仅是心理上的一种迫切需要。大凡到了这样的情势,不可捉摸的导火线成为盼望。火星迸裂,围观的、打酱油的都会看极端权力极端利益一方的笑话,甚至暗地里踹几脚,没有人会为他们的消亡惋惜——因为你的存在就是我被苦难被奴役的唯一原因。大清帝国崩溃时,人们看见几个、几十个扛刀枪剑戟的民军慢慢悠悠的路过走过,于是成了。摧枯拉朽,如此而已。况且,文明积累,社会进步,人们有更多参照的理由和智慧,选择以暴易暴以外的形式。夸大和忌讳阵痛的程度的用心都是可疑的。”
“谨受教。谢过先生。”校长作揖。

“工部,时候不早,我们离去。”一字胡髭对小胡子言语。
我不便挽留,目视两清瘦的身影衣裾飘飘远去。
耳际有“大道之行,如日如月,黎明代替黑暗,谁为哭泣?”语鼓荡,我唯有长揖再长揖。
黎明将至,树影和野坟稀疏可辨。头上包块确然,只是少了些痛楚而已。

2013年6月28日 梨子园和豆麦地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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