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已浓妆艳抹如同大红歌星的江南水乡里,有一条手工一条街;在这个已充满了商业喧嚣的手工一条街里,有一个面塑民间艺人;在这个已蜚声海内外的民间艺人身上,有一段“小桥、流水、人家”的故事……

小小的店铺,大大的荣誉

此艺人名叫李玉生,人称“面塑圣手”。他的店铺位街的中间,占地约10平方米。四年前,周庄想打造手工民俗一条街,为了提升品味,便通过已挖来的著名剪纸艺人陈南君挖来了已著名的面塑艺人李玉生。这间小小的店铺就是周庄筑巢引凤的梧桐树——让“圣手”端坐其中而不收分文租金。

店铺虽小,四壁光彩不弱。左边墙上,张贴着好几份国家级别的荣誉证书。身后的墙上,有李玉生为国外总统级人物塑像的照片。李玉生曾为罗马尼亚、丹麦、冰岛、拉脱维亚、南非等国家的元首或元首夫人塑过像。其中冰岛总理曾捧着“面塑夫人”爱不释手,幽默地说:“太漂亮了!我把面人带走,把夫人留下。”右边墙上,贴着知名媒体报道“圣手”的整版文字。还有呢,在那本厚厚的《共和国娇子》巨作中,收有李玉生的玉照和相关报道。

前面?前面是一垛移动的“墙”——每年150多万来来往往各色各样的面孔。

那一个个偏爱我的“偶然”呐

30来岁前,上世纪80年代初,李玉生还是江苏乡下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家里穷得有些叮当作响。如何挣点钱,改善一下顿顿青菜萝卜的淡寡日子呢?一天,李玉生闷头走在集镇街上,偶然间,遇见一个衣着寒酸似他的“艺人”。“艺人”正在摆摊叫卖自己的“艺术品”——泥捏的面人。那小玩意儿不值钱,“银子”细碎得有些捡拾不起,但穷得一心想思“变”的李玉生却双眼一亮:他能做、能卖,我为什么不能做不能卖?况且生活中最不缺的就是“艺术品”的原料——村头村尾的黄泥巴。

说干就干,李玉生摇身一变,从田间地头的庄稼汉子,变成走街串巷的“民间艺人”。

他离开乡村,步入城镇,捏点猪八戒、孙悟空、小黄狗,一角、两角地进帐。

艺术慢慢有了些长进,但日子依然过得惨淡。况且三、四十岁的大男人,离开老婆孩子热坑头,在威严和冷眼中走着所谓“艺术人生”之路,心理和身理都沉甸甸的很有些累。终于,他坚持不下去了,“都市的柏油路太硬,踩不出脚印”。算了,回家去吧。他决定第二天就告别“艺术”和都市,回归那祖祖辈辈厮守耕耘了数千年的田土。

当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庙里弥罗佛伸出双手,殷殷地劝他别走回头路。

“我信佛,菩萨的话我听!”李玉生说。

1984年的一天,李玉生正在马路边上苦苦谋生,一位姑娘款款而来。“师傅,你能不能帮我捏个同我一模一样的面人,我想送给男朋友。”

李玉生不敢接招,他从来没捏过真人肖像。姑娘求像心切,鼓励说:“试一下吧,只要有点象就行。”

在姑娘再三要求下,李玉生挽起了袖子。

半小时后,一个半身面人肖像出笼了。姑娘捧起一看,居然同自己的花容十分相象。姑娘芬心大悦,刷地掏出一张当时共和国最大面值的钞票——10元人民币——塞到“艺术家”手中。

10元!这是李玉生“投身艺术”以来收获的第一锭大银!不知是他由此发现只有真正的艺术才能转换成经济效益,还是由于金钱偶然猛地一撞让他看到了一个崭新的艺术人生,总之,这次街头偶然的“艳遇”,让一个走街串巷的流浪小贩转向步入真正的艺术殿堂。

他开始研究面塑肖像艺术。

又一天,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偶然走到李玉生的摊前,停下来细细观看李玉生的作品。

“多少钱一个?”

“两角。”

“这么便宜?”中年人沉吟半晌,掏出纸笔,写了个地址给他。“有机会到我家去,咱们交个朋友。”

几天后,李玉生登门拜访,这个朋友原来是上海书画家协会副主席,著名油画家华荣。华先生火眼金睛,发现了街头艺人作品中的灵性。两人从此成了艺术上的知己。

这次偶然,对李玉生的艺术生涯非常重要。华先生教给了他许多美术造型知识,极大地提高了李玉生作品的艺术品味。

从此,丑小鸭渐渐长成了白天鹅,他的作品开始获得各种奖项,登上了大雅之堂。他被中国特艺专业委员会吸收为会员,进而成为世界特艺家协会会员。

一个个的偶然,想必偏爱那些具有某种“必然”素质的人。

但是——

但是,功成名就的李玉生并不快乐。

“我有三个女儿,大女儿没工作,小的两个读书,学费贵呀。爱人身体不好,医药费?唉!我还有个80多岁的老母亲。老老小小一家人都要靠我捏、捏、捏……。四年前,周庄要创民俗文化街,邀我来,店铺免费。现在不同了,每年收我5000元租金。隔壁的剪纸艺人陈南君因此拂袖而去……

干我们这一行,也很需要媒体的宣传报道。比如,山东电视台报道了我,从山东来的不少游客就专门找上门来。但是,很多媒体不是免费的午餐。你刚才看到的那本《共和国娇子》上了我两幅照片,索要了我整整5000元!还有家报纸,登了我一篇报道,事后要收我800元。800元?好,800元!我认了……你看我手头有一大堆要收我入各种‘荣誉书籍’的邀请信,我害怕,不敢了。“

当然,李玉生从一个穷愁僚倒的庄稼汉走到这一步,用他自己的话说,算是“谢谢菩萨了”。采访中,我感到,李玉生真正“深层次”的不快乐还在另一个领域。

李玉生心灵里无疑是有艺术追求的,这种追求能给他带来心灵的抚慰、满足和快乐。但是,成天坐在店里等待顾客的“谋生”,消解了一切艺术的灵感和创作的激情。

李玉生说,以前沿街叫卖,一角、两角,象讨口,看不起我们的人很多。那么现在呢?李玉生没说。我猜想,天天坐在店铺里守株待兔,是不是隐隐有一种“等待施舍”的“委屈”?

眼下,大红大紫的周庄正敞胸露怀笑纳天下八方游客,一队队一群群一个个各色各样的面孔,或在导游三角小旗的召引下、或在男拥女抱的嘻笑中、或在叽叽呱呱的讨价还价里,纷纷攘攘上演在李玉生店门前。面塑圣手在如此红尘中若还有灵感,还能创造,那真不愧是“圣手”。

李玉生的不快乐,也许还来自一种“反差”。

不管当年曾经多么僚倒、低微,但毕竟丑小鸭已长成了白天鹅。在德国,人们排着队请他捏,没轮上的失望得哭起来;在曼谷,捏得原料一点不剩而人头依然攒拥……

可是眼下,虽然背靠着满墙的荣誉,面对的,却总有游人把他当个小商贩的目光。叽叽咕咕的议论,喋喋不休的还价,总让人“艺术”不起来,也高贵不起来。李玉生“保护”自己的一个小方法是:把价格贴在墙上(面塑100元,半身像150元),若有人前来寻问,李玉生一指墙头,只说三个字:“不还价。”以此,也许能免除一些讨价还价的低庸感,增加一点艺术家的艺术自尊(或者说自豪)。

(两年前,笔者在重庆珊瑚公园采访来自全国的民间艺术大师,他们也有这种“反差”带来的苦恼和烦恼。如石画大师满国强。他的“办法”是:坐在摊后一言不发。)

我想,这种“反差”的烦恼,也许是民间艺人命定的“职业病”——既然来自民间,就无法象那些殿堂里学院内的大师:把鼻子翘到眼睛上,眼睛生到额头上。

李玉生比一般民间艺人多一层抚慰的是:他信佛。

多年前他在上海玉佛寺前摆摊时,看见不少善男信女进寺烧香求佛,李好奇地跟进去。他看见弥罗佛,心灵一动,感到冥冥中神的存在。他开始买有关佛的书看,慢慢地,佛进入了他的心中,给了他心灵极大的安慰。

“一切都随缘,一切都是缘分。”李玉生坐在店里,淡淡地望着来了又走的游客,淡淡地说。

会再有一个“偶然”?

仅管李玉生心中已有菩萨,但仍未“六根清净”。从开始采访到结尾,他都反复说:希望政府扶持民间艺术,重视民间艺人。他告诉我一个真实的故事:王亮是河北省做蝈蝈的民间艺人,同他一样是农民出身。他蝈蝈的艺术含量和复杂程度不及他的肖像面塑。但是王亮命好,有一天,一位副省长偶然看到了王亮的作品,心中大悦,遂开金口推玉山,点石成金,让王亮摇身一变,成了吃皇粮的国家干部级人物。他拥有了一个工作室和一笔研究开发资金,从此一路狂奔大红大紫……

“王亮面相好,双耳下垂……”李玉生喃喃地说。

由此看来,面塑圣手还需要一个偶然——一个在我们这个国土上最最重要最最关键的偶然——

——某一天,某一位副省长(或副省长的秘书也行)偶然旅游到周庄。突然,大人眼前一亮……

哦,对了,他的店铺是:江苏昆山市周庄镇中市街45号。

木公的博客2008-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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