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下面具,掏出良心,“文革”参与者首次袒露心声。史铁生、秦晖、朱学勤、徐友渔、吴思、周孝正、王学泰、徐敬亚、孙郁、摩罗等诚挚推荐)

一段“文革”已似过眼烟云,一场浩劫已经事如春梦。但是,一份愧疚依然深藏,一种罪责始终重压。那就是我们不曾讲述的“文革”经历,不愿否定的青春年华。为了珍惜过往的年轻,为了守护曾经的真诚,我们一直掩饰自己,直到掩藏了为害,掩盖了历史。终于,公众记忆中,没有了我们的罪过;历史谴责里,只剩下个“王张江姚”。

对“文革”的无知,直接影响对历史的解读。刚刚过去三十多年,“文革”便已模糊不清。因为弄不清那血雨腥风戕害了多少无辜生命,搞不懂那大风大浪湮灭了多少人性良知,于是,非亲历者以为那场“伟大革命”有“历史合理性”,亲历者也有人依旧鼓吹“群众运动”、“阶级斗争”。如果继续剥夺对真相的回忆,同样的真相就可能再次上演;如果从社会灾难中找出“合理性”,同样的灾难就一定重复发生。

我们确实有过真诚激情,我们当真以为目标高尚。但是,我们对什么真诚?我们看什么高尚?

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们忽然敌我分明;青春年少的花季,我们转眼虔诚迷信。同样是人,我们分出三六九等;同样是友,我们撕裂成对立阵营。我们迷信“语录”,崇拜教条;我们扫除“四旧”,轻侮人权;我们烧毁书籍,蔑视知识;我们破坏文物,亵渎文明。一个个“敌人”被打倒,编成了我们的光荣花环;一次次谎言和暴力,铺就了我们的革命征途。父母悲恸于我们的划清界限,老师叹息于我们的揭发伤害,亲友伤惋于我们的回避疏远,同学强忍于我们的咄咄逼人!师长、父老被侮辱被损害时,我们没想过应该挺身保护;优秀文化被指为“封、资、修”时,我们没有思考也不去怀疑。抄家虐待“走资派”时,揪斗侮辱“反革命”时,我们可能还去欣赏暴力;你方唱罢我登场时,反认他乡是故乡时,我们很少能去质疑荒唐。我们强制乡亲“割自留地尾巴”,无异于给饥饿光景雪上加霜;我们鄙视村中“地富反坏”,等同于在惶惶乱世趁火打劫!

那时,我们真诚地贯彻了“最高指示”,站在了“敌人”之上,却不知,竟让无数人蒙冤受屈、忍辱负重。我们高尚地保卫了“红色江山”,接近了“伟大”目标,却不料,竟交出了人性的意志和灵魂。

为什么对简单夸大的阶级斗争,我们没有过怀疑?为什么对人多势众的群众运动,我们没静下思考?为什么在群体的狂热中,我们失去自我?为什么在崇拜的偶像下,我们满眼敌人?为什么我们会头脑简单、观念极端,任它深刻而痛苦地伤害亲情、友情、乡情和爱情?面对“文革”时,我们是否问过一句为什么?哪怕是仅仅一句……

我们为什么没有问过为什么?

丧失思想能力的青年时代,真能有宝贵的青春价值?失去自我意识的群体迷幻,还能值得“青春无悔”?那时,影响我们想象力的,并非事实,而是信念。信念成为断语,便一夜普及;信念成为迷信,便强大如斯。我们以为揭开了幸福的秘密,其实不过是妄想;我们以为投入进伟大的事业,其实不过是膜拜。我们陷入群体幻觉,对强权卑躬屈膝;我们失去人格意识,对个人唯命是从。我们服从别人怂恿,深信自己肩负使命;我们感觉群体强大,专横推行简单教条。一个群体目标,取代了我们的所有理想;一场想入非非,替换了我们的所有幸福!事实上,只要效忠个人,我们便不会辨别真伪,立刻失去个性;只要感情狂暴,我们便没有推理能力,变成乌合之众。只要我们的精神统一于一家,我们就一定会拒绝讨论,而用言行暴力去伤害别人。那种排斥一切的平等精神,对自由和个人生命价值视如无物,毫不尊重;那种为信念和领导者而战的大众民主,只可能对非民主制度五体投地,无限忠诚。于是,我们成为被制造的人民意志。而人民呢?人民在这种意志下蒙受苦难!

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多年以来,我们没忘记自己曾为害他人,没忘掉自己曾愧对他人,在心中一次次否定那些行为。但我们也一直回避它们,怯于面对,羞于启齿。然而,人性的原则高于一切。回避过错,实际上还是在漠视曾经的人间苦难;不敢面对,说到底还是没勇气建立人性良知。谁都不愿意咀嚼吞咽记忆的苦果,谁都不情愿剖剥撕扯良心的谴责,但以人性反思,我们觉得,每个人的忏悔,都可能成为人类文明的经验。

因此,我们才懂得:应该道歉,必须忏悔。

我们曾问自己:“有什么可忏悔的?”我们本来就是“文革”受害者,“文革”带来的无尽恶果,至今无数人仍在承受。“文革”不是我们发动,极左不是我们创始——忏悔,是为自己的错误选择承担良心责任,而我们只是听命,无权选择——他们不忏悔,我们忏悔什么?

自古以来,一切制造社会、文化浩劫的权力者,从无忏悔,尚无先例。在他们那里,不存在忏悔不忏悔的问题,只存在历史评判的问题。而在我们,忏悔,是良知的自觉,是人性的升华。由此,宝贵的人类文明经验——宽容和宽恕,才不会失去价值。我们忏悔,社会一定更宽容;我们忏悔,人类可以更宽恕。

个人良心需要我们忏悔。乱世中不是所有人都有过分之举。在有组织、有计划的迫害运动中,我们的暴力行为、不齿行为,使我们成为事实上的“文革”积极分子——罪过参与者。而我们更可能从中发泄,出头表现,“靠拢组织”,牟取利益。我们的更积极,更冲动,造成的伤害更严重。扪心自问,我们做不到无动于衷。

社会后果需要我们忏悔。像当年的德国青年服从他们的“元首”一样,我们投身侵犯自由的客观后果,伤害了别人,伤害了社会。我们作为“文革”受害者,认为发动者应该负责;我们作为“文革”加害者,自己就无须承担责任?!道德罪过关系到个人的言论和行为方式,是我们必须承担的责任。越是受害者不向我们提出责任要求,我们就越是扪心自问: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将心比心,能不道歉?!

政治责任需要我们忏悔。我们曾经狂热拥戴,支持极权不法,支持破坏制度,因此成为政治行为。政治责任关系着公民赋予政权及其行为以合法性,是每个公民都推卸不掉的共同责任。有了我们原始般的“三忠于四无限”,专断强权才可以肆无忌惮。扪心自问,作为谬误的土壤,我们应该追究总结。

文化责任需要我们忏悔。即使是被迫的、无能为力的,我们都对那时的“屈从权力”行为负有责任。因为,我们继承发扬的,是皇恩浩荡、感恩戴德、君命如天、血报皇朝、皇权长久、圣寿无疆。这都是些什么?扪心自问,我们应该为人类文明的进步做什么?

历史责任需要我们忏悔。今天,我们有了比较、辨别文明和反文明的能力,也就有了对人类、对后代做出交代的能力。即使罪不在我,但我们曾经经历,曾经错误。灾难亲历者的应有责任,是建设一个限制暴力、诬告、陷害行为,抑制群体狂热行为,能保证每一个人都无法为害的文明制度。忏悔和反思,才能找到并杜绝政治制度、社会价值和文化层面上的灾难根源,让未来不重蹈覆辙。因此,扪心自问,我们有必要对曾被伤害的人们,对曾被玷污的历史,大声地说:对不起!

罪过的历史必然是苦难的历史,不应该无影无踪。集体无意识必然犯有集体罪过,不应该毫无罪恶感。我们的青年时代一度失败,就是因为,我们的文化和人格一度葬身于“文革”。

“文革”中,我们也曾经“忏悔”,但那不是面对人性。“灵魂深处闹革命”的结果,是为信念的胜利而决心献身,是群体无意识的自大狂妄。那种面向强人秩序的忏悔,有无知洗脑的感恩,有极权高压的被迫,也有趋炎附势的自觉。在任何有违“最高指示”的思想言行都可以成为罪行时,那种忏悔是极权与迷信统治的工具。

“四人帮”审判后,“文革”发动者不用承担责任了,无限忠于“文革”发动者的我们,也不用对“文革”及其罪过承担责任了。我们轻松地成为了免除责任的无名氏。但是,不会对反文明负责的话,怎么能学会对文明负责?如果用年轻的真诚为自己辩护,我们就永远不知自己曾经良知泯灭。如果不用对罪过负责,我们就永远可能再次拥戴罪过。

忏悔,本质上是个人心灵行为,是敞开胸襟,与灵沟通,是进步和文明。忏悔反思,才能将过去的不堪经历,变成未来进取的经验教训。否则,会在面对社会不公时,从普遍贫穷和“文革”运动中寻找对抗现实的思想资源。那只能导致以革命的方式解决矛盾,以专制的结果终止冲突,把国家和民族的未来再度引向灾难。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未来。将我们的个人经历讲给公众,是靠近良知的大醒大悟,是面向未来的义无反顾。只有今天能得到反思忏悔的权利,我们明天才能得到民主自由的权利。而那,才是改良社会不公、建设文明未来的文化和制度保证。

历史假相是通往自由之路的巨大障碍。忏悔,就是说出真相,请求宽恕。未来,必将用了解真相的方式清算历史,用公开真相的方式还原历史。清算不是复仇。只要有忏悔,便可得宽恕。因为,忏悔是拯救我的灵魂,宽恕是拯救他的人性。

人类的灾难多来自人类的傲慢。“文革”精神的本质便是如此,是想通过侮慢人性,成为他人的上帝。忏悔,便是放弃傲慢,向人性谦卑。

我们知道,罪过的反面不仅是德行,更是信心。看似无力却异常坚韧的文化和文化的最终产品——精神与人格,是我们面向未来的最重要资源。当“文革”忏悔成为全民族的文化行为时,我们的民族精神才可能更理智,更宽容,更崇高,更自由。

如果能由“文革”青年一代引领“文革”忏悔,我们将不枉亲历历史灾难,我们曾经的青春才能有些许价值。我们以为,只要我们做起了这件事,我们就负起了历史责任;只要我们记下了历史,它就终将会被人阅读。

让我们对孩子说:不要放弃对灾难的记忆,否则灾难会降临于你。

《我们忏悔》编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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