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读小学三年级时,家里饭菜起了变化:惯常的大米饭变成干粥烂饭,不久,又变成黄萝卜饭,后来又变成黄萝卜荚饭。桌上的青菜豆腐不常见了,晒干的小黄鱼、臭带鱼更看不见了。起先觉得好吃,因黄萝卜软软的,甜甜的,有淡淡的糖味。可吃了几天,就觉得这东西不好吃,还容易肚饿。于是盛饭时挑挑拣拣,尽量盛白米饭。两个弟妹跟人学样也动手盛起了饭,所以吃到最后,锅里黄黄的,尽剩些黄萝卜。

娘下班吃我们剩下的黄萝卜倒没说什么,只是把它切得更细了,而且跟米饭混和得极其均匀,你根本没法将它俩区分开来。我想躲开黄萝卜,吃白米饭,黄萝卜却围着我转,只好嚎啕大哭,对娘说:不要吃黄萝卜!吃黄萝卜,人要死的!娘打了一记头皮,说:不想吃,碗放下来!

黄萝卜饭,娘起先允许我们放开肚皮吃,甚至吃了饭,洗一根黄萝卜放在嘴里咬嚼,哪怕口袋里再放一根上学也没意见。然而,娘并不满足我们对它的屈服,又叫我们吃黄萝卜粥,尽管里面放了些调味的蚕豆。开始只是叫我们早上晚上吃,见我们不提意见,比较适应,午饭也叫我们吃黄萝卜粥了。并且粥越来越稀,虽然不能说照得见人影,但人影还是有个轮廓的。由于盛第一碗,大家尽力将干的打捞,因此吃第二碗,汤水就比米粒多了。待争先恐后盛第三碗,钢精锅里却没有了。妹妹出主意,叫我烧粥时多放水,这样可以多吃半碗。我说,要么多放半罐米,这样大家吃得饱。妹妹说,娘晓得要骂的!娘说粮食吃豁要饿死人的!每人每月24斤,不能超过的!我按她的意思做,吃了三碗,肚子胀得要命,难受得要死,眼睁睁的看着锅里的剩粥,吃不下第四碗。我客气地对妹妹说,你吃,你吃。妹妹说:吃不下,隔一会再吃。可惜好景不长,两三个钟头后肚皮就饿了。

半夜时分饿醒,小便后饿的感觉特别强烈:浑身没有力气,想吐酸水,却吐不出什么,一阵阵绞肠痛,好像有把剪刀戳我的肚肠。我想:这时有碗咸肉饭就可以救我的命了。有一次,上马桶后溜到灶间,揭开锅盖,锅里空空,打开碗橱,橱里空空。黑暗里,我像老鼠那样搜索,只见半瓶酱油、半瓶菜油、一只盐碗,连一根黄萝卜、一只山芋头都找不到。只得倒了碗开水,搬了板凳,拿了放在高处的酱油菜油,冲了一碗酱油汤。那夜,望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心里想,要是月亮是只月饼,这时我有本领吃六只。

有天早上起床,大概是礼拜天,见爷赤着膊一股劲的喝水,他喝了一碗又一碗,喝得肚皮一起一伏的。爷仰着脖子总共喝了三碗,放下空碗,过后又倒了一碗凉开水,还朝碗里放了些盐,然后一下子灌进肚里。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看见爷喝水这么畅快。爷抹了抹嘴唇放下空碗,娘关照他:进去前不要忘了再吃杯水。

喝了四碗盐水的当天晚上,爷脸色发白笑眯眯回家,掏出三张十块头,说了声:根生娘!明天你上上海。随后抱住我亲了一下。爷很长时间没亲我了,只是背着我亲我的娘,还在床上抱着我的娘,今天发神经,让我难为情,不过高兴极了。

第二天,和娘乘轮船去上海走亲眷。娘说,上海不用粮票,也没粮食计划,这次让你放开肚皮吃个饱。到那儿不要多说话,人家问,就说去亲眷家玩。

弟妹眼看不能去上海,和娘恋恋不舍的,两人拉着娘的手,哭鼻子抹眼泪,娘每人打发了五分钱,弟妹才止住了哭声。临出门,听见弟弟说,姆妈给我带两块粢饭糕,接着妹妹说,姆妈给我买两只肉馒头。

上海楼房可高了,人多得要死,走在路上,还能看到不少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耳朵还能听到近处的电车声和远处传来的钟声。还看见两个行人坐在街沿石上饿吼吼的啃大饼油条。

和娘好不容易找到亲眷家。可呆在亲眷家没多久,也没吃上一口饭,就上街一股劲的钻饭店,那三天一直钻饭店。说是说饭店,其实大多点心店,娘难得跟我吃碗饭,吃碗咸肉汤。我想吃碗大肉馄饨,吃六只肉芯汤团,她也没有满足我的要求,吓得我更不敢叫她帮我买棒糖和牛屎饼了。娘总是大手大脚买大包子,有时十多只,有时二十多只。才走了三四家,包子就塞满了娘的兰布包。包子有大人的拳头大,软软的、松松的、白得耀眼,像里面加了白颜色,娘说是外国面粉做的。甜甜的,咸咸的,又像加了白糖和盐水。掰开来一层层,里面还有葱花大蒜花。

娘一下子吃六只,我一下子吃四只。想吃第五只,结果噎住了喉咙,泪水都流下来了。娘不住的拍我的背脊,我弯着腰“呃呃”不止,既想吐出来,又想噎下去,包子上不上、下不上,死命赖在喉咙口,不想滑进我的肚肠,噎得我脸都胀红了,急得娘脸都发白了,“要死哉,根生,要死哉,根生。”挣扎了二三分钟,娘差一点哭出来,塞在嘴里的包子总算掉进了喉咙。娘松了口气,揉着我的胸口,说:“根生,慢点吃,根生,慢点吃,没人抢你的。”我“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在上海有个小插曲。第三天我不小心跟娘走散,给人送进派出所。民警可好啦!摸着我的头叫我“小把戏”,给我五颜六色的糖果,问:“小鬼,家住哪里?”我说:“上海!”“上海哪里?”“弄堂里。”“哪条弄堂?”“线香弄!”他们笑了,说:“小鬼!明明乡下小孩,偏说是上海人!上海哪儿有线香弄啊!”

派出所待了一天一夜,直到亲眷前来领我。派出所里的饭菜,跟我家的黄萝卜饭一样没变化,每顿都是一搪瓷盆菜泡粥,不过很干的,可以说是菜饭。份量很足,抵得上我家的两碗饭。那个送菜粥的阿姨望着吃得干干净净、像舌头舔过了的搪瓷盆,试探了一下我的饭量,晚饭时多给了我一饭勺,我也照样把它吃光了。她要是晓得吃完菜粥,用手指头刮了搪瓷盆,并把呆在一起的女孩半搪瓷的剩粥吃掉,真不知怎么想。我真舍不得离开派出所!那儿有床铺、糖果、菜泡粥,还有服伺我们的阿姨。我至今记得用过的搪瓷盆!盆边一圈蓝色,搪瓷白白的,上面还有红颜色印的字!

好日子过去了,回常熟,吃起了薄粥咸萝卜。眼看吃不饱。我们弟妹三个,自己动手,将冬瓜皮西瓜皮塞到肚里。星期天,我还出门挑马兰头挑野菜,甚至趁着夜色,钻进藕田挖农民的莲藕。到了冬天进蔬菜行,趁便就偷箩筐里的山芋。手脚蛮快,基本没失手过。唯有一次,我的弟弟手脚慢了点,被人发现吃了一巴掌。弟弟后脑壳着地,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昏了过去,我吓得连走近他的勇气都没有,只顾没命的逃走。

那年,我虽然比较精瘦,但精神仍没萎靡,走起路来,虽不能说像一阵风,但一点没有痨病鬼的样子。要晓得,当时有许多大人像得了毛病,皮肤发亮,浑身虚胖,说话有气无力,走路摇摇晃晃,像走在云里的仙人,有的走着走着,不想走了,随手滚翻在地上。饥饿最结棍时,有人像羊儿那样吃树叶子,还有人像强盗那样抢粮油供应证,还有人像妖精那样吃人肉,重点屁股肉腿花肉。我之所以身体没毛病,是因为爷娘隔几天,就带我出去吃银条糕,年糕汤,还有阳春面,后来还有三块钱一只的高级饼。就这点来说,说明爷娘比较宠我,因为弟妹两个可没有这个福气。

弟弟有一次发高烧,烧了三天,烧得面孔红得像关公。高烧原因:估计偷山芋受了惊吓,也有可能老是吃薄粥,还有可能经常跟娘起早排队买副食品受了风寒。弟弟躺在床上,死了似的,娘喊“德旺”,他都不理一声,最喜欢吃的计划饼也不想咬一口。我认为,要是弟弟平时吃不到计划饼,过年再吃不到茨菇猪头肉,又不会偷山芋,估计走路也像个痨病鬼。

娘给我们吃的饭菜,后来换了花头。黄萝卜不见了,黄萝卜荚也不见了。有时候我们吃芹菜根,或者以山芋片当饭。那山芋片,是我按娘的吩咐粮店购买的。一斤大米可以换七斤山芋干,娘觉得划算,就叫我们天天吃山芋干。山芋干烧成面糊,既甜又好吃,吃了大概一个月,大便有点不畅,甚至二三天拉一次,拉得屎一粒粒,硬得像羊屎,又像弹子。弟弟有几次拉屎拉得直叫唤,我听了笑了起来,对妹妹说:他以为自己在生孩子。不过,我仍不觉得山芋干有啥不好,相反觉得它太少,所以有时候瞒着爷娘瞒着弟妹,偷偷朝米甏伸手,抓几把山芋干。后来发现弟弟被头里吃,妹妹灶口头吃,才晓得弟妹跟我一样喜欢,也瞒着我将手伸向那只米甏。娘发现了我们的举动,饭桌上才彻底消失了山芋干。

爷娘除了偷偷用银条糕、年糕汤、阳春面调剂我的伙食,有时候,还以计划饼改善我的生活。这个嘛,弟妹跟我一样待遇。所谓计划饼,就是按人分配,定量供应的饼子。它由面粉赤砂糖组成,厚度一公分,面积有大人的掌心大,一两粮票、五分钱一只,有的上面还洒有芝麻。

只要爷娘宣布明早有饼吃,我们就激动得不想睡觉,逼着爷娘当晚兑现,给我们饼券粮票和钞票。饼券粮票铜钿放在枕头下,才乐呵呵的一觉睡天亮。不瞒大家,我对计划饼,还有伊拉克蜜枣,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因为它不必像阳春面、年糕汤那样,当着大家的面吃。可以偷偷吃,慢慢吃,不受监视,比较自由,目标也不大,也不是饿煞鬼袭击的对象。

有的同学比较下贱,有了计划饼,就迫不及待向班大王讨好。有的掰一小块,有的给一大块,有的居然任凭班大王咬一口。我亲眼看见班大王咬得那一口,黑洞洞的大嘴巴,真像《西游记》里妖怪的血盆大口!最不要脸的是,大嘴巴咬了一大口,又自作主张咬了第二口,那个乐意孝敬的同学忍不住哭出了声。大家都觉得班大王有点过分,过分伤害了那只计划饼。见此模样,我更躲开了剥削,经常吃完两只计划饼才进教室,后来大嘴巴有所察觉,常用敌视的眼光盯我,为避免孤立,我不得不送他一只牛屎饼和两粒玻璃弹子。

对食物的热爱,后来越发有体会。有一次上厕所,发现粪便里有不少未曾消化的麦片,麦片白白的像面粉,又像糯米粉,我咽着唾沫盯了很长辰光。即便离开了这儿,麦片仍在我脑子里呆了一个晚上。还有一次,一个邻居因吃得厉害,东借西挪,最终把本月的粮食计划提前吃光了,只好上吊自杀。这更加强了我对食物的热爱。我热爱米饭麦片,黄萝卜山芋干,还热爱野菜、冬瓜皮、西瓜皮,以及到此还没说出口的糠饼。

糠饼一角钱一个,有乒乓球大,黄黄的、硬硬的,像石头掷得伤人。娘一买就是六个,甚至八个。她总是给我二三个。星期天我跟娘上班,就是因为中午可以吃饱饭,路上还可以吃娘给我的糠饼啊!

为了食物,我和弟妹撕了脸面经常吵嘴,特别是他俩晓得我跟爷娘吃了糠饼年糕汤之后。有时候争吵不仅仅是妒忌,还因为那只烧粥的钢精锅。不知怎么,我和弟弟都喜欢打扫钢精锅。锅里其实没什么,所剩的薄粥不过二三勺。我俩抢来抢去,就为了那二三勺。有时候手脚眼快抢到了手,弟弟仍不顾一切扑上来。我拼命躲闪甚至逃跑,弟弟拼命的追,拼命的哭,我耳朵里只听见“阿哥呀、阿哥呀”的叫唤。

弟弟的哭声比较响亮,比较持久,足于引起邻居的关注和爷娘的同情,可就是没眼泪。也不知假哭,还是眼泪已经流干。他的眼神有时像羊羔,有时又像饿狼。只要以乞求的目光看着我,喊我“阿哥、阿哥”,我就老实不客气打扫那只钢精锅,如果捏紧小拳头,用出火的眼光盯着我,骂我“猪猡、浮尸”,我就识相放下那只钢精锅,说一声“吃吧,饿煞鬼”。

江苏/陆文
2008、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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