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做精神鉴定被拒绝,理由是鉴定结果与鉴定资格无关;又拿不出警察打人证据,尽管“他们说的都是假话,我还具体指出了每个人的证词错在哪里,假在哪里”;而拒不认罪又被他们说成态度问题……因此,二审当天虽没判决,隔了一星期仍像一审那样将我判处死刑。

事实证明程律师所说的“判决已经内定”确是大实话。当然,照公诉人那种致人死地的劲头,再加上有程瞿那样的律师里应外合,以及法官的默契配合,三审四审五审、六审七审八审,结局依然如此,十个牛嘉都要踏上黄泉路。

按常规二审判决后,此案报送夜郎刑部死刑复核。我晓得走过场,不为此操心了。现在考虑的,究竟年底还是明年初春处决;枪决,还是打针安乐死;死后全尸,还是盗器官,盗我的肾与角膜。我希望安乐死,哪怕付出一对角膜,也不希望人家用开花子弹打烂我的脑壳。

官府指派瞿剑助手,那个叫周建亲的,作我的死刑复核辩护律师,我没像以往那样拒绝,立即签了字。以前签字不愿让步,叫母亲聘请律师,目的碰面,现在眼看希望渺茫,谁当我的律师就无所谓了。我签字爽快的样子,钱处周律师都奇怪。钱处一本正经说,郑重考虑,你可以请更好的律师,反正官府免费。周律师说,这不是官府指定的,可以自愿选择,我临场经验不足,恐怕不能胜任。我说,二审之后,不报复、不上刑已不错了,何必再以这种小事为难官府呢?要是叫吴玉华做我的辩护律师,我也签字。我心底明白:不管一审二审死刑复核,程律师瞿律师周律师,都是形式主义,我照常关在松江看守所这间地牢里,随时听从死刑的召唤。

签字后,生活平静,伙食有所下降。菜汤里没什么荤腥,至多有一二块肥肉或少量的肉丝与油渣。味道依然苦涩,喝剩的菜汤,下面还有杂色沉淀物,用舌头舔,又苦又涩,显然是一种不明性质的药末。我怀疑长期下药是他们的既定方针。不过将我弄傻,还是使我遗忘,我吃不准。饭食仍是二两或三两一餐,或稀饭或面条或米饭,基本维持在半饥半饱状态,由于胃已习惯,倒不觉得怎么饿,只觉得身子比以前怕冷,还懒得动弹。

思想亦无波澜,愤恨的情绪基本消失,乐天知命的想法抬头,不知复了仇,还是时间的消磨,还是润物无声的药物起了作用。不过有时出现幻觉,比如,搂着MM,摸着奶子,吃山珍海味,甚至还听到依雪在床上的叫春。待脑子清醒,发现下身犟头倔脑。好几次在被窝里试着给它释放都没成功,怀疑牢里的摄像头给了心理压力的缘故。晚上睡觉不怎么安稳,母亲常在梦中出现,剥桔子削苹果,还拉着我的手,说嘉嘉回家罗!嘉嘉,又给你买了优盘罗!白光也常出现,水平游动,十分快速,里面夹杂着红黄蓝,还听到“喀嚓喀嚓”类似织布机上的梭子声;千年的狐亦出现,影子一般出没,来去无踪,距离之近,能闻到它身上温馨的气息。有时还趁我不备喝一口菜汤,叼一块肥肉。调皮时还跳起了舞,唱起了歌:“滚滚红尘里,谁种下了恨的蛊,茫茫人海中,谁喝下了恨的毒……”

有一天深夜睡得迷糊时,听到开门声,一骨碌从床上起身,只见钱处进来,后面跟着六七个人,一个是负责我的管教,还有两个是给我送饭的狱卒。他们不说一句话,面孔都很严肃。随后拿进来一只小凳子、一张小方桌,和几只菜一瓶酒,以及一盒烟。我明白了大半,晓得末日来临。不慌不忙穿了长裤与运动鞋,担心自杀或不轨,皮带也像鞋带那样早被他们没收,只好拉紧裤链,并扣紧裤扣。我对钱处说,给纸,让我写几句话给老妈,临死之前还有个请求。钱处点点头,仍不说一句话。

小菜比较丰盛,有我难得吃过的螃蟹,还有黄鱼、青菜、花生米与大蒜肉丝。一碗菜汤冒出热气,里面既有虾仁蘑菇,又有几片走油肉。问我要不要抽烟喝酒,我推辞:烟酒不沾。又问我要不要来盒酸奶,我摇摇头,于是泡了杯茶,说以茶代酒。

半个小时,桌上的菜肴给我消灭得所剩无几。我昏昏欲睡,神思恍惚,怀疑菜汤又做了啥手脚。钱处递了支原子笔与一张A4纸。我写下了:老妈,今生不能报答你的养育之恩,来世再报答!向老爸姨妈问好!嘉嘉。钱处打开录音笔,我说:要是动我的器官,角膜免费,两只肾收费,钱交给我的老妈。钱处笑了起来,说:还以为啥事,谁希罕你的器官!你的器官跟生殖器都不值钱!

走出牢房我对钱处说,上个厕所,我可不想受刑中途一泡屎拉在裤子里。钱处答应了。

厕所出来,踏进院子,凉风扑面,上身仅穿一件长袖T恤,有点抵御不住初冬的寒意,抽了抽鼻子,打了个寒战。双腿软软的,走路觉得吃力。穿过院子,进入另一幢大楼,顺着石级往下走进一间地下室。地下室灯火微弱,空空荡荡,天花板与墙壁都是黑色,地面亦是黑色的大理石,远远望去,泛着凛凛的闪光。里面已有五六个人,身后都拖着长长的影子。除了挂在腰间的电棍子,他们身上既不见一支长枪,也不见一支手枪。两个穿着白大褂的戴着塑膜手套,在桌上准备着注射器具。估计打针安乐死,我非常高兴。

现场不见母亲,也不见父亲和姨妈。程攸铭、瞿剑、周建亲三个律师,将我送上断头台,也失了踪影。

戴了面罩、只露两个眼睛的狱卒将我扶到一张宽敞的木椅上,按部就班给我解了手铐与脚镣,用五个铁圈将我的颈项与手足一一固定住,又在胸前扎了根白色的尼龙绳。问我要不要戴头罩,我拒绝了。

钱处换了一身制服,宣读死刑判决书,声音宏亮,带有回音,说了什么没听进去,只听见他说,不杀不足于平民愤,还有验明正身,执行死刑,立即执行!读完,大概担心我说谋杀,还给我看了判决书上夜郎的刑部大印,并叫我在上面按了个指纹。

想到死亡的降临,我逃脱控制,所受到的屈辱与折磨都将烟消云散,感到一阵欣慰。因为死亡降临,随之而来的则是永远安息,死亡迟早,这有什么关系呢?活着也是受累,不是失业、性煎熬,就是人格侮辱、受人作弄,或汕西给人送进警察所,或松江被人押进留置室。说实在的,默默偷生,给警察作弄,苟延残喘,像狗一样活着,还不如死于警察之手!再者,生命辉煌的瞬间嘎然而止,亦符合我赴死前的初衷。

两个穿白大褂的,戴了墨镜拿着针筒走上前来,没有给我擦酒精棉球,就各自在左右臂上戳了一针。这一针进入皮肤至少两公分,那针头似乎刺到了我的骨头。针液黑色,像液化的砒霜、溶解的毒鼠强,比较粘稠,戳了一分钟,它才不情愿地流进我的身体。凉凉的,就像郎八拉山谷里的溪水。才几分钟,就感觉苦涩的液体进了我的口腔。

手脚冰凉,随后大腿冰凉,一会儿肚腹处或者说胃囊中似放了块冰块,冷得我身上寒意四起,皮肤起了鸡皮疙瘩,连脚趾都难支配自如了。胸口也像压了个沙袋,闷得透不过气来。我像狗一般张开嘴巴大口呼吸,呼哧呼哧,仍像吸不到氧气。心脏砰砰砰的,跳得厉害,样子欲爆裂,眼睛也睁不开了,且流出了与悲伤无涉的泪水。起先捏紧的拳头,不一会松开了。天旋地转,脑袋沉甸甸的,下巴居然碰到了颈间的铁环。一阵恶心,剧烈的呕吐,将刚才吃的食物统统吐在了胸脯与两腿上。隔了一会,手脚大腿麻木,肚腹胸脯甚至头颅也若有若无了,全身的血液亦停止了流动。

思维似电光石火,欲熄仍燃,仍游移于阴阳两界,在黑与白、夜与昼之间徘徊。往事如云烟,一缕缕一片片眼前飘过:给良生吃棒糖、跟同学小王去植物园、母亲搀着我的手一起回家、跪着求父亲不要离婚、第一次自慰、叫母亲不要哭,帮她抹泪水、三番五次对着电脑屏幕看戴太阳镜MM的照片、在郎八拉放生千年的狐、到大街上买信封邮票A4纸、生殖器大特写、大块头颈骨断裂、刺趾甲、喝牛奶……一幕幕在我脑海里闪现。

隔了一会,脑壳疼痛,沁入骨髓,像刀锯斧砍,肚腹好像给切开了,血水横流,滑腻腻肠子翻了出来。想喊痛,嘴巴发不出声,想挣扎,四肢不听话。神智陷入迷糊,眼前一片混沌,无左右上下、无平面三维。身体冰凉,如堕冰河。一会儿,一双眼睛像刺了两下,顿时瞎了,两粒眼珠子亦突出了眼眶,其疼痛程度,一点不逊于千刀万剐……朦胧中,感觉两个白衣天使提着一只箱子离我远去。资源既已剥夺,无奈的躯壳只得随遇而安听天由命。

整个人像悬崖上的一块滚石,快速地往深渊堕落。冷风刮面,寒气逼人。眼看到达地心深处,又像给什么东西托了起来,似一根羽毛在深渊中盘旋翻飞。神魂飘荡,不知所终,呻吟哀号,听不到一丝回音。

良久,一阵好风,送我上青云。此刻,情绪来不及转换,依然冰火两重天,在两极之间摇摆,甜酸苦辣、喜怒哀乐混杂一起,就像嘴巴吃了苦酒,心脏谈了恋爱。

肉体不觉得冷热了,也没了疼痛的感觉,灵魂安详起来,似乎放弃对肉体的依恋,样子准备逃离它朝夕相处28年的躯壳。然而,安详的灵魂,隔了一会,居然开始咆哮,但这无用的咆哮,多此一举的咆哮,就像死者弥留时的一声哀号。

云开日出,天朗气清,触目皆是蔚蓝,眼前一个红红的大火球,灿烂夺目。灵魂宛如孤魂野鬼浮到半空中。仙乐阵阵,似《玉树后庭花》,若《春江花月夜》,随之《大悲咒》梵音响起,脚下就是我那放生的千年的狐。云雾飘过,遮盖了它的躯体,云雾离去,千年的狐,成了个亭亭玉立的仙女,她的模样就像母亲童话故事里描绘的田螺姑娘。霓裳羽衣,山花满头,她一只手拿着织布的梭子,一只手掩着红红的嘴唇,隔了一会,又搀了一下我的手儿,羞答答地叫了声“牛郎”。眼前又是一道白光,喀嚓喀嚓,像梭子那样来回滑动,其中夹杂着红黄蓝。

牛郎,我失散千年的如意郎君!肉体是魂外之物,魂的栖居,行李的寄存处,灵魂别离,它就失去存在的意义。你恋恋不舍的躯壳,自我珍贵的血肉之躯,其实不过一堆垃圾。尘世所谓的白衣天使,不过是徒具人形的刀斧手,让他们碎刀零割、物尽其用吧……从11楼到21楼,你精疲力尽,寸步难行,玉帝念你可怜,叫托塔天五托着你上去的啊……

滴铃铃……急促的铃声把我惊醒,监狱的起床铃。

梦中死了一次,白白死了一次,结果没死成,我万分沮丧。老天为何惩罚我,让梦寐以求的死亡只是出现于我的梦境呢?难道他不知道,我宁愿受刑而死,哪怕私刑被人谋杀,也不愿活着缚手缚脚躺在门板上?

(未完待续)

江苏/陆文
2008、11、25

文章来源:博讯作者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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