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又过了几天。有一天出牢,估计刑部死刑复核,没想到在接待处看见老妈,我泪水流下来了。入狱后大概流过三次泪,一次二审去法院,路上看见保根打着旗号声援,一次梦中受刑时,还有一次记不清了。

老妈还是老样子,圆圆的脸庞,眼睛特大,显得憔悴,精神不振,但倔强的性格仍写在脸上,总体来说情绪还算稳定。她穿了件黑色外衣,而不像以前那样穿黄色外套。我俩隔着塑钢玻璃拿着听筒交谈,监管吩咐说,不许谈案情,否则断线。

老妈说:“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我问有搜查证吗?翻我的家,我有什么罪?”说到这儿,监管警告不准谈案情。母亲说,“在谈家事──出事第三天我住了医院,人家说骂土匪,情绪不稳定,神经不正常。我说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能情绪稳定吗?就是儿子发高烧,家长情绪也不会稳定的……住院倒没花一分钱,吃了几天药,说是精神康复药,后来没强迫服药。进医院就换了个刘雅玲的名字,独自住在一间病房里,凳子都拿掉了。病人以为我是官员家属,被丈夫遗弃发神经才住到这里的。我越是说没神经,人家越认为有神经。大夫说,性格倔强、脾气不好,其实也是神经,叫我安心住院……呵呵,想给我打成精神病,不可能的事。我自己掌握着呢,谁敢把我怎么着,我就不信他们敢硬灌药,这儿有什么改变性格的药,有AX……有一个姓程的律师来了,他说,你儿子挺可怜的,我给他买了两件衣裳,先给我说这个,然后叫我签字。把我关在这出不去,我也没办法出去请律师,当时又那么多大夫都在旁边等着,也耽误人家的时间,就算了,后来怕儿子到时候真没有人辩护也麻烦,就签了。”

说到这儿断线,监管又警告不准谈案情,隔了一会恢复了。老妈对监管说,这不是谈案情,这是谈病情。老妈接着说,“昨天,院方问我想不想见儿子,我当然想了!他们就着手安排,给我换掉身上的病号服。当天下午,医院头头还有里正,就陪我坐飞机到了这里。”

我问老妈,家里有没有人探望你?老妈说,你出事四个多月,姨妈才知道我的下落,前几天探望过一次,是里正领着来的。

我问,朋友情况怎样?我惦念着瘦子的下落,含蓄地问老妈。老妈听懂我的意思,说:姨妈说你儿子的一位南方朋友做生意亏本,给债主控制了,至今没回家。我心沉了一下,晓得程律师欺骗了我,瘦子仍关在牢里,他不是在大顿警察所,而是在精神病院搞到我妈的委托书的。线路又断了。

大概认为在这种情况下谈不出啥,老妈从凳子上站起来,不想继续通话了,拿出一千块钱叫监管给我花销。线路又通了,老妈说:“通了断,断了通,还不如不通!掐住喉咙,叫人怎么说话……深更半夜的把我送到那儿,什么事这叫?是从警察所把我带到医院的,到家里拿几件衣服都不让。姨妈以为失踪,到警察所报案,官府装聋作哑。她不晓得我给他们骗到那儿。我也没想到这么长时间,家里冰箱什么东西不都坏了?我临出来的时候还买了一条鱼准备做呢……姨妈说网上舆论在我们一边,称大侠、抗暴英雄,那些死鬼每人获得赔偿三百万。她听律师说,委托人是精神病,则委托无效,程攸铭就没有当牛嘉辩护律师的资格。该案应异地审判。有律师想帮我们的忙,我对你姨妈说,律师不过草民,当心被人干掉,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线路再次断了,隔了五分钟才恢复。监管说还有五分钟,不准谈案情!母亲说,“大个便也不止五分钟,母子俩说几句话,碍你们什么事啦──里面好好锻炼身体,别的我没说的。要好好配合官府的调查,相信上面会给你说法。”我说,老妈,有朝一日我走了,你保重。老妈流下了泪水,说,你死,我也不想活了。我泪流满面,呜咽着叫了声:老妈!

母亲走后三天,钱处在接待室跟我碰头。开口就说,你命大,原判死刑,刑部判决书都下来了,注射的毒药针都准备好了。让你母亲来松江,跟你见最后一面,她傻乎乎的,以为你可能不死,回去还准备写申诉材料。没想到君主生了恻隐之心,峰回路转,说即使没神经病,也情有可原,送精神病院算了。几个专家看了录像录音资料,以及审讯和以前的精神鉴定纪录,都拥护君主看法。听管教讲,你牢房里转圈,说到郎八拉寻找千年的狐,翠微山看什么万古流芳,又说一审二审公诉人为什么不提使用催泪瓦斯的事,难道此装备是摆设,还说不计较魂外之物,泼在地上的血液不过一汪污水。医生量体温又正常,看来你有病,精神病。

我说,不要开玩笑了,一会儿说没病,一会儿又说有病。有病没病我知道!你们才有病,没病的话,怎么老是把公民抓进警察所?还把我老妈送拘留所,后来又把她关进精神病院!有病的有啥资格断定没病的有病?钱处说,上面既然把你当神经病,想死也死不成,好死不如赖活呀。我说,我成了你们手中的面团,做饺子、包子、面条由你们说了算!钱处呵呵笑了,说:早知道饺子包子面条由人摆布,你不会落到这地步!

我思忖:也许舆论压力大,只好顺应民意放我活路。其实一箭双雕,既收拢民心,又不竖立所谓的抗暴英雄。让我发疯,落水上吊,医疗事故,最后死在精神病院亦不错。

第二天上午送我去飞机场,说送精神病院。也不知飞哪儿,反正离开了松江这鬼地方。飞了两小时左右,大概头等舱,或者包机,因为机上没什么乘客,唯有钱处与几个狱卒。担心有啥不测,卸了脚镣,依然给我戴了手铐。下飞机看见候机厅外墙两个大大的“幽州”,才晓得回到老家。吃了客盒饭,又坐了一个钟头车子。车子下来,像进了大山,眼前青山绿水,群峰耸立。那医院建筑于山谷之中,环境幽静,乍看像进了世外桃源。

进了医院,直接送洗浴间,叫我把衣服脱掉,叫人扔进了焚化炉。然后命令我用塑料桶从头顶往身上浇冷水,我弯腰从浴池中舀冷水,再立直往身上浇,总共一百多次。起先浑身颤抖,后来呼呼喘气。两个大汉拿着电棍子在旁监视,顺便看我的玩艺。见其摇晃不止,龟头裹着包皮,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晓得我是从没尝过鱼腥的童男子,呵呵笑了。

冷水浇毕,一个大汉仍用水龙头冲我的身子,忽上忽下,冲个没完,颇有游戏的性质。他一会儿冲我的嘴巴,冲得我透不过气来;一会儿冲我的生殖器,冲得它摇晃不止,就像大风中的柳条;一会儿冲我的耳朵,冲得耳膜呼呼响,就像听到飞机的轰隆声。

出浴间换了白衣裤,老妈称之谓病号服,领我进单身病房。里面放着矮柜铁床,床头编号223,姓名为王诚。呆了一会,两个大汉叫我坐在床边,命我张开嘴巴,给我灌药粉。两袋药粉一股脑儿倒入口中,呛得我连连咳嗽,把药粉都喷了出来。于是和着冷水,叫我仰起脑壳继续灌,速度太快,来不及进入喉咙,我又呛得咳嗽不止,药水喷了大汉一脸。咬紧牙关,拒绝再次灌药。两个大汉刺了几下电棍子,当场昏了过去。醒来,人已扯成一个“大”字,捆在铁床上。用“电磙子”给我实施所谓的“扎电针治疗”。脚腕、虎口、人中扎上五根电针,电力由弱到强,分成好几个档次,还伴随着呜呜呜的低沉的防空警报声,以营造威慑力。起先挺住不作声,哪怕大汗淋漓,心如刀绞,后来级数越来越高,痛得没命的喊救命喊妈妈,尿水喷了出来。我只听见老虎凳咯咯咯的叫,屁眼里叭叭叭地响小鞭炮。同意灌药粉,才停止电刑,给我穿紧身衣。

动弹不得,躺在床上,坐在地上,每天给他们打针灌药粉。遗憾的是,没有杜丘那样的毅力,许多药片药水就这样被他们灌进了胃里。我安慰自己,体质好,药物对我作用不大,酒肉穿肠过,药片药水亦穿肠过。我要装得像杜丘那样傻乎乎的,让他们没有灌药的兴趣,但放风时听到一个因拆迁住院的病人,长期服药变成了横路井二,又担心起来。这药粉不知什么组成的,反正连续吃了几天,脑壳昏昏沉沉,只想睡觉,夜夜一觉天亮,有一天醒来还流着口水尿了床。

注射每天一次,吃药每天三次,每次两小袋。连续打针服药一个月,弄得我没了脾气像太监,食欲亦不振、小便也黄黄的,性欲都没有了,那儿软绵绵的,像只烂香蕉。一个月后,注射服药时问我是否神经病,说不是,原吃二袋,吃三袋,一日一针的打两针。这药粉真是砒霜毒鼠强,吃得我头晕目眩,胃里翻腾,脑子常出现幻觉,有时北闸杀人,有时跟千年的狐鬼混,有时听到哒哒哒与轰隆隆的声音,也不知开山采石、军事演习,还是民众暴动。

两个给我灌药的劳动比较频繁,有时外面执行任务回来,就在警服外面穿件白大褂匆匆给我打针服药。看来这些白衣天使双重身份,既是医务人员,又是警察。

紧张严肃之余,也有团结活泼的时候。比如,可以到院子溜哒了,和病员坐在石桌上玩纸牌了。放风时还接到一个自称小萍的情书:“你是大海和高山……妾冰清玉洁,为你守身如玉!”我回字条说:“你脉脉含情的眼神,似燃烧燎原的火,但不要午夜行路,以免惊动伤心的游魂。”这回条没熄灭她膨胀的欲念,一天院子散步时,她突然搂住我的腰,忘我地亲我的脸,还伸出舌头试图送进我的口腔。舌头黄黄的,满嘴的药味道,看得我薰得我头都晕了。后来还将身子贴住我的下身,颤着声叫连哥。我说,不行呀,依雪,我那儿软得像蚕儿啊,不信,你摸一摸啊,或者去问瘦子啊……

此外,两个大汉叫我挤牛奶,我不懂啥叫挤牛奶,他们就做示范动作,让我明白是自慰。我不敢拒绝,因为拒绝就扬言拿“电磙子”,所以后来不必动手,只要说出这名称,我就屁滚尿流,哪怕叫我吃屎都不敢拒绝。我从未当众自慰,又没有情色图片与视频的辅助,牛奶滴水全无,他们就指着我的烂香蕉,骂“窝囊废”,说官家的医药费都扔进了水里。我说上面喝水极少,每次一瓶盖,下面怎么挤得出奶呀?他俩还搔我的痒,搔我的腋窝,搔得我咯咯咯的笑,在床上地上滚来滚去。他俩也咯咯咯的笑。还叫我立正敬礼,说杀人犯报到!首长检阅!并令我变著称呼叫他俩为爷为爹为父亲为爸爸为老爸为老子……

有一次放风差一点受伤。碰到一个武疯子,朝我呵呵笑,问我要烟,冷不防打我一拳,又掏出铅笔想捣我的眼珠子,还口口声声掐死你掐死你,看你还敢不敢拆我的屋。

灌药注射到最后,发现一条规律,只要自称神经病,药量就减少,他们问我要否去北闸杀人,要不要找吴玉华算账了,我说不去,打死都不去,吴玉华不欠我一个银洋,药量更大幅度减少。就这样前前后后吃了一年。有一天问:想不想出院?明天安排出院。我说不想出院,住在里面很舒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可以看女人的奶子,鬼才愿意出院,才减少了用药。

从此,两个大汉再也没有对我穷凶极恶,相反友好地叫我小王。我哪怕一边帮他们擦皮鞋,一边涎着口水说,打死你俩个枪毙鬼,日死你俩的老妈,他们也不生气。有时候还给我吃糖果饼干,叫食堂给我一只鸡腿,把我当成了亲兄弟。说话不避我了,比如,院长贪污受贿、陈科调戏女病人、一花痴阴毛茂盛……我渐渐离不开他俩了,每天希望他俩来,向他们敬礼,给他们擦擦皮鞋,问他们能不能帮我搞到一张依雪的照片……

那天母亲探望我,我对老妈说,夕阳西下,城门要关,请回去吧。不要送鞋子,我现在是赤脚大仙,也不要送收音机,这儿有千年的狐,也不要送吃的东西,这儿应有尽有,蚯蚓蛤蟆,还有依雪和戴眼镜的MM.冬天西瓜,夏天菊花,昨天我就吃了五匹玫瑰一朵猪。她眉开眼笑地说,你妈妈他们不让见,我是你的姨妈啊,嘉嘉,你怎么病成这样子?我说,姨妈也是妈妈啊!妈妈不是姨妈吗?老妈!

(完)

江苏/陆文
2008、11、30完稿

文章来源:博讯作者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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