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记者与一个我喜爱的作家访谈,文章出来,我高兴地阅读,发现这个记者引用我对这个作家的评论和观点,但却没有注明,文章模糊之中,以为这些观点是这个记 者的。这让我惊讶之后,不免愤怒 愤怒的不是她,而是中国的这种缺乏职业伦理的工作态度。对中国人来说,这是小事,微信上一个著名诗人朋友合稀泥评论说:“偷思想算什么,又不是偷东西 ”我忍不住发信回去:“中国都是你这种态度,所以这个国家既不出思想也不出独特。”

其实这个记者决不是特殊的,在中国引用他人,偷别人的思想是常事,即使是学者写的文章,也常常是偷思想,一个观点,明明是别人早就是说出来了, 完全不注明这是别人说过的话,当成自己的想法来说。我看中国的学术著作,这样的现象看多了,得出结论:在中国这个体制下,一些冒充的学者其实是小偷。当然 这种小偷没有造成他人的物质损失,造成是对他人思考的不尊重,造成的是中国普遍的缺乏思想,因为这种偷,并不创造思想。

但细想起来中国是 一个根本反对原创思想的社会和文化。从历史上看,孔子现实的“述而不作”已经确立了不创造思想的模本。仔细观察中国儒家的历史,大儒们在孔孟著作阐释中所创造的思想,大多没有孔孟思想本身那么人性与合理,而且我觉得是越来越不合基本的人性和常识,比如朱熹,比如王阳明,他们在儒家思想史上都做过划时代的贡 献,可是仔细看他们的贡献,朱熹把儒家彻底道德化,王阳明的新理学则否定朱熹,把儒家心理化 相信内在的知识,提倡修心养性之类达到哲学深度。我带着学 生学习儒家历史,学到最后,我叹气,还是读读《论语》和《孟子》本身比读后来的人有趣又有深度。简言之,儒家是不提倡独特思想的哲学传统,这个传统笼罩了 中国两千年,难怪今日的很多士们还是述而不作,就是述,也不说是别人先述过,自己又述了的。

从现实上看,自从马克思列宁这两位外国人来到 中国,他们的思想就被奉为比《圣经》还《圣经》的《圣经》,字字是真理,写任何东西,都不能在马克思主义的框架之外。那些就是没读过马克思的书的人,也张 口闭口马克思。美国的大学里现在还在教授马克思的思想,我们学校此刻就在教。我们学校的第一个中国留学生跑来问我:“沈老师,我们的社会学课念马克思的 《共产党宣言》,美国的大学里学这个?”我点头:“对,马克思主义直到今天还是西方的重要思想,当然得学,在中国你学过吗?”他摇头。我觉得非常荒谬,在 一个尊奉马克思主义的国家,人们不读马克思,却人人要在马克思的理论里写东西,把马克思彻底糟践。我怀疑马克思的幽灵一直在中国不得安生,因为那么多的书 都是用马克思主义指导写出来的,却毫无新意,全是乱说,马克思是不是气得胡子都冒烟呢?

在美国写专栏的专栏作家都有报纸会配有助手,帮助做事实核查,专栏作家写完了文章,对文章中提出的观点或事实做核查,如果观点是别人说过的,一定要查到原始资料,并给被引证的人credit,中国的专栏作家没有这种制度,因此观点满天飞,谁也不知道是谁先思考出来的。况且很多作者本身也不知道自己的思想是哪里来的,因为没有在这种氛围里讨论思想,不注重对自己思考的反思,更不注重对他人思考的承认,这让我觉得中国是一个思考的野蛮国,好像是占山为王一样,完全漠视他人已经的存在。

这样的传统和现实造成的是思想的独创是多么艰难。思想其实是有一个个的小观点组成的,一个思考者追求的是观点的原创与独特,一篇文章也只能说明一个观点,可是这些观点多了,就能创造出思想来。中国的很多人似乎不懂得这点,当然他们也不在乎,于是“天下文章一大抄”就成了中国的知识分子或写字的人不以为耻的品质。记者是知识分子一族,记者写文章,引证他人却不注明,整合他人的文章却不说明文章的出处,这种现象比比皆是,到了大家都见怪不怪的地步。我的文章我看到被人整合了,以新的面目出现了,并不说明这个新文章的资料来源与我的文章,我一般只是苦笑一下,对中国的这种做法,我没办法,记得有一次我给一个人写信,谈过这样的问题,对方对此没有任何感觉,我也作罢,用我的好朋友张红萍昨天的话:“我们支持他们,问心无愧,不管他们是不是支持我们。”

我没有红萍的心胸,对那些引用我的观点却不注明的文章,总有隐隐的愤怒,这也许与我教书有关,我要求学生写小文章,必须引证学者,必须说明出处,这在美国的教育里是日常的一部分,尊重别人的思考,因为思想都是在思想的基础上建立的,你的思想很少是坐在那里打坐时上帝突然出现告诉你的,而是你阅读出来的,在阅读他人思想的基础上你有了思想,你必须向前人致敬,承认别人的劳动与思 考,别人的写作与智慧。当然这在中国完全是奢求,我奢求一个不可能的尊重思想的习惯,中国还不具备,至少大多数人还不具备。

2015/2/24

文章来源:沈睿的博客
2015-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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