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土粒儿 秦川雁塔 2017-01-29

饿

秦老爹是六九届初中毕业生,也就是说六六年文革开始时,他们刚小学毕业进入中学,当时就停课“闹革命”了,而广西文革又特别火爆,两派之间武斗的场面打得如同一场内战一样。初中的三年几乎全部是在文革的炮火中度过的,初中的同学若不是小学就认识,又不是同一派的“战友”,往往就连面都没见过。说起来,他同龄人中都没有同学只有“插友”。插队的友谊几乎维系了他们的一生,也算是时代特色吧。

初到农村,秦老爹的感觉就是胃口出奇的好,看着什么都有食欲。因为头一年由于没有知青点,他就在房东家搭伙吃饭,那时一来为响应党的号召要向贫下中农学习,二也是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他不但分外勤快担水劈柴还把自己的日常生活用品贡献给房东一家共同使用,但不知什么缘故,那家人不太喜欢他,特别是每到吃饭的时候,房东家不会说汉语的老太太总是盯着他的嘴和碗看,嘴里还嘟嘟囔囔说些什么,让他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直到那年冬天,青壮劳力都集中去修田西公路,工地上的口粮标准是每人每餐七两米,他这才发现七两米显得好少,盛在碗里呼噜一下就没有了,肚子里还没有任何进食的感觉,遂恍然大悟——在房东家可能是严重吃超了,他这个“吃死老子的半大小子”实际上是在多吃着房东一家的口粮。

那个时候农村下饭的佐料就是自制的辣椒酱,但他从来都克制自己浅尝则已,要不然十天的口粮不够一天吃的。后来听说有一次生产队让他们去挑炸药,分给他们三天的口粮,结果他们像猪八戒吃西瓜一样没忍住,索性豁出去了把三天的口粮一顿吃光,闻着农民工在工棚外煮早稻米饭(现在一般没人爱吃)的香味,馋得连书都看不下去了。

高强度的重体力劳动使他们这些正在长身体的人始终处于半饥饿状态,好在田林地区山清水秀,物都产丰富,只要想办法,总还是可以吃到各种各样的“山珍海味”。水里游的主要是鱼,水库清淤时是全村的大节日,因为那就意味着大家有鱼吃了。上游筑坝,下游张网,水排空后所有的水生物一网打尽:小鱼、大鱼、泥鳅、乌龟、螃蟹、沙虫,一律都能够进嘴,那两天全村都弥漫在鱼腥味里。

天上飞的吃食就是蝗虫、马蜂,人们在干活的时候身上挎着个小篓,随手抓到蚂蚱拧掉翅膀扔在篓里,回来以后在火塘里煨熟了吃,据说可香了,就像城里人吃巧克力一样。吃马蜂主要是吃蜂蛹,只是捅蜂窝的方法不太环保,通常的做法是,晚上在蜂窝旁点上一堆火,然后往蜂窝里扑上六六粉,成虫中毒后冲出来就被火烧死,他们就可以放心地享用蜂窝里的幼虫、蛹和蜂王。当被问及蜂蛹的味道如何, 秦老爹咂巴着嘴说:好吃,就是有毒。

地上跑的美食种类就多了,有果子狸、黄猄、野猪等,上山打黄猄和野猪要先设下兽夹,当地的老乡会隔几天上山看一次,如果去晚了,捕到的猎物死了就会腐烂变臭,即便那样他们也舍不得丢,还吃过好几次变质的野猪肉。

杀年猪

但总的来说,那时农村一般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鲜肉吃,平时很少吃肉,所以过年杀猪是全村人的一件大事,也是过年的象征。在公社时代农民对所谓的革命化春节一点兴趣也没有,过年最热闹的就是杀猪了。每年大概是在腊月24-26这三天,全村的强壮劳动力都行动起来,知青们也加入到其中。

天还没有亮,村民们就组成一个杀猪队,从村子最上头开始,一家一家挨着杀年猪。一大帮人去猪圈里去抓猪,有时候猪跳出围栏,大家就满村子捉猪,捉住以后再捆绑了抬回去。小孩们都跑来看热闹,猪的惨叫声响彻整个村子,但这也就意味着“年”的来临。

《杀年猪》 金雁/插画

当然并不是每家都可以杀猪的,杀猪是要有条件的,必须完成生猪派购任务,得到生产队允许方能杀猪,如果没有完成生猪派购任务杀猪就属于违法,罪名是破坏统购统销,是要上批斗会的。队里每年都有些农户完不成任务而不能杀猪。这就意味着他们今后一年都没有肉吃,对这些人家来说,这个年将过的惨淡无比。农民因为现金收入极少,一般是不可能去买肉吃的。

杀完了以后,主人就把猪血和下水煮一大锅招待出力的人。当时不像现在,农村几乎没有任何佐料,他们只能用李果的果汁当醋。农村不吃酱油,供销社里也没有买的,有的知青从家里那些固体酱油其实也不是黄豆做的,而是焦糖。但是对于那群长期处于饥饿状态的小伙子们来说,吃什么都好吃,就连在工地上白水煮板油都被视为美味,白水煮下水,再沾点盐,在他们眼中本身就很有过年的氛围了。有的人甚至从几天前开始就期待这一天,但是因为平时肚子里没有油水,有时一下子猛吃这么多荤腥肠胃接收不了,也会闹肚子。

下水用来招待帮忙的人,而自己家的人在这一两天里可以吃到一年中唯一一次鲜肉——那里的农民从来不卖肉,以后只能吃腊肉了。家家户户都去洗猪肠子,整个村子的溪流都散发着一股腥味,家家的屋顶上、灶台旁都晾着腊肉——猪肉是要吃一年的,要腌制起来。

知青养猪的话也是在这两天杀猪,也是请村里的人来帮忙,也按照这种规矩煮一锅下水请大家吃。但他们养猪的水平不高,基本上是散养、放养,平时不管猪,任它像野猪一样在山上跑,只有在育肥的时候圈养起来。当时养猪的标准和现在完全不同,农户衡量猪的好坏,只看膘有多厚,夸奖一头猪的好坏,都说它有几指膘。如果只有两指膘那就算不成功的。而且在农村集市中也只有膘厚的猪肉能卖出价钱来。瘦肉最便宜,肥肉次之,猪板油最贵。

所以对他们这群小伙伴儿来说,最隆重的是杀鸡,这意味着有鲜肉吃了。一般一年养一头猪一群鸡。但是三天两头会有鸡瘟,几十只鸡可能一下子就都死光了,但死鸡也是不舍得扔的,就一连好天整天吃瘟鸡。如果在平时要吃到鲜的猪肉,就只有打到野猪。

腊月26杀完猪,腊月28、29一般农户家里要炸油果、做糍粑,做年饭。但是知青不太做糍粑,因为农村做糍粑首先要用石臼冲兑把糯米打融,一群毛头小伙子常年吃不饱饭,糯米本身就很好吃,费那么大劲做糍粑大可不必,还不如干脆蒸糯米饭吃呢。实在馋的话,圩场上有卖荞麦粑粑。

火烧连营

这个村子共分配了三男三女六名知青,他们一来,村子里的好事的老乡给他们都配了对,殊不知这些青涩的毛头小子和女生连话都不讲。秦老爹他们在房东家过渡了一年后,生产队给他们盖了知青点,1971年春节前他们从房东家搬进新盖的散发着泥土和草香的“自己的家”,一间大草屋顶棚是连通的,中间打了个围墙,三男三女各居一半。过年前三个女生回家过年去了,只剩三个男生留在农村过革命化的春节。

因为有一些现金分红,秦老爹买了几尺布,准备给自己添置一件耐磨的衣服,这是第一年享受自己的劳动所得,他们本想用分下来粮食好好地犒劳一下自己,还特意劳神费劲笨手笨脚地包了些粽子。过了一年寡油少肉的清苦日子,看到分到手一年的菜油,他们都在想,不管它以后的日子如何,哪怕“有了一顿没有抱棍”,也要先吃它个嘴香肚圆再说。这三位男知青准备自己制作一次油炸食品,因为以往的生活从来没有奢侈地有过油炸食品的实践,所以他们不知道该怎样操作,只是在记忆中看见别人油炸东西时油会翻滚、会滋啦拉地响。

于是就在大锅里倒了好多油拼命地烧火,到油的沸点很高的时候,他们还在纳闷为什么油老不翻滚、老不响,因为他们不懂得食品不进锅油是不会响的,而认为一定是油温不够,就不停地往锅底添柴,这时候油开始冒烟了,秦老爹还假充内行的说,我们生产队压榨的这个油不太纯,所以它会冒烟的。话还没说完油锅“螣”的一下就窜出火苗来,当时这三个傻小子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没有想到要去叫人,一时慌了神也忘了撤火,只在考虑怎样把油锅给搬出来,但是油太多、锅太烫实在无处下手。

他们的火塘按照村里习惯,也在上面挂个吊篮,烤些不太干的谷子、玉米什么的,同时过年的腊肉也挂在上面。油锅起火就烧着了这吊篮,罗克叔叔(秦老爹从保育院到插队时的好朋友)端了一盆水就去泼吊篮。事后他们解释说,我们知道这个时候不能用水去泼去油,但是没有想到也不能泼上面的东西。罗克叔叔这一盆水泼上去,哗啦一声水从上下来全落在锅里,一下子就沸腾的油就炸开溢出来了,燃烧着的油流到哪里烧到哪里,吊篮点着火一下子就窜上了茅草屋的房顶,他们三人没见过这阵势一下子全傻了。

这时候老乡们已经发现,纷纷都冲上来救火、抢东西,他们也就跟着乡亲们赶快扔东西拆房顶,否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因为火顺势从屋顶烧过来,女生那边也难保了。但是此刻抢救为时已晚,大火很快就把新盖的知青点吞没了,顺带着把女生那边也烧光了。只有那些手快的老乡扔出来一些锅碗瓢勺、书籍、衣服之类的。结果

他们只好灰头土脸又回到房东家暂歇了一宿,第二天去知青点的废墟里清理,发现他们的猪躲在废墟里呼噜噜地叫着,还有一群鸡也在,欣慰地说,“好在我们一家人都还全和”。原来失火的时候有老乡把猪圈就给拆掉了,他们养的猪和鸡就满村子跑,现在认家的家畜又回到火烧过的废墟中。

他们从废墟中清理出来烧得半焦的粽子、烧黑的肉、烧成片的布。因为在救火过程中七手八脚又是水又是泥,以至于抢救出来烧焦的粮食里面什么都有,有沙子泥土、有石头,甚至秦老爹当卫生员的一罐针灸的针也都散落在其中,有一次煮饭的时候还从里面捞出来一枚针灸的针,就这样他们一连吃了大半年这种焦不焦、胡不胡的粮食。最可笑的是两个礼拜以后,他们在对面的山坡上干活,看见三个女生从公路上回到知青点,看见烧焦的一片废墟傻在那儿了,愣在那里不知该往何处去,他们在对面山上看的哭笑不得,赶紧下上向女生道歉,从此也打破了男女之间不说话的僵局。

金雁/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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