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后一个上午，官兵撞门，以为饿鬼。门砸开，原来征粮队。张举人就是被这些人搜得粮仓不剩底脚，还硬捐二千两银子的。张举人说社兵之粮等同于军粮，没了粮，社兵没法打仗，没人听他诉说，只顾运粮搬银子。那时城中缺粮，粮店已无粮食可卖，馍馍店关了，黑市粮价一石八两。都是弄堂交易，夜晚交易。给了银子，拿不到粮食的也有，死于非命的也有，告状不理，说黑市不受保护。
云雨射了一箭，正中一官兵帽缨，官兵收住脚，自称征粮队，奉巡抚高名衡之命，每家摊派粮食二石，没粮缴银二十两，不服从则查抄。说实话，围困三四个月，民间哪儿有粮，死人都在吃了。马、牛、驴、骡，被政府征收，充作军粮，一斤肉抵一升米，五天便把牲口杀光了。缴不出粮，用铁针上百下扎孩子，像针灸，叫父母旁边看，那叫嚎，似有回声，震荡不息，父母耳朵吃勿消，眼睛吃勿消，心脏也吃勿消。有时边扎边抄家，掘地，拆房子，大斧劈台脚房柱，看里面有无储藏金银。明白来意，云雨说，这个好说，请稍等，叫细秀拿了二十两，扔给征粮队，为首的作了一揖带队走了。
本以为事情过去，下午仍来，说话语气似乎上午没来过。不找理由，开口讨五十两银子，把他当作大户，我们所谓的洋葱头、嫩豆腐。张举人说过，官府有开封大户名单，都是按家底上门勒索。令缴多少石，有的五十石，有的一百石，有的六百石，没个准，没粮用银子抵。一石十两，甚至八十两，最高一百二十两。缴不出，板子打个皮开肉绽。经不起打，缴了银子，有个叫崔应星的秀才仍死在板子下。缴了一万两，送了一条命。这有点像民国时期的打土豪分田地，后来的清查偷漏税，也有点像割韭菜，加税，查消防，查环保，刻意的消灭中产阶级。理由国难之际，有力出力，有钱出钱。知府还公布奖惩条例，举报搜出的粮食有百分之三奖励。还大开城门，允许自寻生路，鼓动城中妇女去农民军那儿厮混，仿佛老鸨教唆妓女、良家妇女卖淫。前后放了三万人，这样既节约粮食，又瓦解李闯的斗志。有的妇女乐不思蜀，有的住了几天，割舍不下孩子，带了几升粮回城。丈夫又惊又喜，升火做饭，只顾肚子吃饱，不问粮食出处。李闯生怕军心散了，宣布“窝藏妇女者斩！”城中妇女才失去活动空间，叶落归根。
云雨二话没说，扔了五十两。两次上门催粮，都不让进屋，以为大鱼，黄昏时分又上门催讨一百两，云雨还是给了。三次征粮不算多，有的一天征七八次。云雨总共给了一百七十两。晓得没完没了，但不宜跟官府作对，因有家室之累，只好签订城下之盟。明白征粮队明天仍会来，不把他的油水榨干决不罢休。云雨目前陷于困境之中，钱粮榨干，也是死，饿死，拒不交出，与其对抗，也是死，打死。细秀素莲宁可打死，不想缴出钱粮，云雨说，打死了，钱粮便是他们的，由不得我们作主。两人倾向抵抗，说你死了，马上上吊。云雨说，准备二百两银子，明天见机行事。当夜欢娱无度，细秀素莲晓得后天太阳不会为她俩升起，以世纪末情绪享受今生最后一次欢娱，天亮仍舍不得松手。云雨紧紧抱住他的妻子们，说我不会让你俩因我而死，为了你俩，不能死！还叫你俩为我生亲亲呢！
起床，吃了烙饼，咸猪肉与玉米糊，素莲将最后几块咸猪肉塞进他嘴里，细秀搂住云雨，抚摸他的脸庞，氛围似最后的早餐。细秀、素莲在楼上房梁上穿了上吊的绳子。是麻绳，小手指粗，两人还将头颅伸进去，伸了舌头，体验上吊的感觉。细秀担心素莲临吊失误，还提醒将头伸进绳套，收紧一下，免得滑脱，踢掉脚下的凳子便可以了。云雨泪水流出来了，喃喃自语：我怎么会让你俩死呢！
正如云雨所料，吃了早饭没多久，征粮队又来了，来了八位，三位拿长枪，其余的佩大刀。为首的态度和蔼，提出征收二百两。仿佛知道屋主规矩，没进房都在院子里站着。云雨答应，装出进屋拿银两的样子，一会朝外扔了几十两碎银子。趁他们弯腰捡拾的当儿，钢鞭飞舞，上前便叫为首的脑袋开花，一个个被云雨收拾，还剩一口气的补了一鞭。马上打扫战场，搜了腰包，获银一百二十两，然后将他们连同兵器扔进惠济河里。关门，用井水洗了庭园里的血水，静候征粮队的报复。
细秀素莲夜夜值更，三天没有动静，没人查问征粮队的下落。第四天又有一队征粮队来，重复前一征粮队的套路，这次云雨二次给了一百五十两，第三次不耐烦给了。细秀梦莲又担心末日来临，重新在梁上串了上吊的绳子，但样子似表示决心，并不真的要上吊，心情不像第一次沉重。晚上欢娱时还咯咯咯的笑。这次表现并不利落，让一位兵士逃了。战利品不过七十两银子。当夜，百多军士包围了王典的住宅。大概知道云雨身份，可能怕死，也可能王典靠推事从中斡旋，反正官兵并不急于进攻。即使进攻，也是准备火攻，这样可减少伤亡。而火烧，开封府严格规定：问斩！局面处于僵持状态。情状报送上面，周王巡抚知被困者乃筑坛拜将对象，原驸马都尉，邸报所谓的开封好儿女，息事宁人，再者华云竭力相助，叫蔡木在王典住宅门口贴了张“皇室宗亲，不得擅自闯入”的公告，结了此案。云雨感激，打了同心结，放入锦囊，托蔡木转交华云公主。僵持期间，推事叫王典劝侄儿投案，被云雨一口拒绝。王典知道侄儿手上已坏了几条人命，自首生死未卜，亦点头赞许。
江苏／陆文
2019、7、1
文章来源：陆文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