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兵受阻,左良玉部队徘徊不前,城内粮绝,眼看开封不保,周王巡按接受推事建议,9月14日,掘朱家寨黄河堤坝,水淹围城的闯寇,农民军扎营于地势低凹的原黄河故道,淹死数万人。李闯将老营移往高地,开决马家口黄河堤岸,直淹开封。

黄河乃地上河,溃堤引起水灾,历史上曾发生数次,最惨的是魏国,就此国家灭了。关于这次黄河决堤有两个版本,一说李闯所为,一说官府所为。第一种说法之理由:李自成被挖了祖坟,射瞎左眼报复。其矛盾之处:围困四个半月,为了周王泼天钱财,不可能此时将它送给河神。周王犒军前后化费120万两银子,手头还有数百万两等着他去拿。第二种说法之理由:粮尽援绝,决堤淹寇自救。清《平寇志》:“贼营附大堤,决河灌之,尽为鱼鳖矣,然城中可无恙。”其漏洞之处:水淹开封,周王被困水中七日,才有官船相救,证明官府并无掘堤动机与准备。

史家说,人算不如天算,官府以为水淹李闯,开封城高坚固,水进不去,且周王府宫墙高耸,没想到值此秋汛,大雨倾盆,再加上李闯掘马家口,加大了水势。明明水淹农民军数万,奏折只说一万,也证明做贼心虚。因此洪水势不可挡,15日上午开封曹门城外一片汪洋,随后拍击城门,隔日水淹开封。

洪水之汹涌,澎湃之野豁,一言难尽。但见:天地茫茫,浊浪排空,卷起千堆雪;日色昏昏,乌云密布,罩住两脚兽。发洪荒之力,逞龙王之威,遇房毁房,逢树铲树。闺房成水穴,妻妾入地狱。昨梦黄金台,今晨离阳间。云雨之中成死鬼,高潮浪尖尸首浮。听不见临死叫嚎,只听见山呼海啸。纵有两条腿,只恨腿短了。真所谓:黄金赠河神,白银送水族。荣华富贵化南柯一梦,酒色财气成过眼浮云。

关了城门,洪水从门缝里直喷,两丈远,响声如雷,势如破竹,如高压水龙头,填泥塞石无济于事。坚持一天,16日城门冲垮,守门兵士沦为鱼鳖。泄洪浩浩荡荡,横无际涯,直扑华屋寒舍、大街小巷。17日,铁塔矮了一大半,周王府只见楼顶假山,大相国寺仅剩屋脊。惠济河徒涨,立刻与石驳岸抹平。洪流死角处堆起无数人体,与水浮沉,如同活的僵尸。尸首重叠挤压,三五死人站立,似活人行走。大小箱柜、门窗树木飘浮水面,似活动的垃圾场。

细秀素莲收拾锅灶,将锅子菜刀斧头柴禾搬往楼上,云雨进密室把钱粮咸肉地契之物,以及妻子们的银两转移。收拾完毕,细秀素莲入房,卷了丈夫铺盖衣裳上楼。时间充裕,拆了门板,把楼下的桌椅板凳可燃之物搬移上楼。云雨知道这儿地势较高,一时淹不到这儿,实在没法,可以登屋顶,或凭门板往不远的夷山推事府躲灾。不敢与官军靠近,生怕遭暗算,实在迫不得已才往推事府那儿走。他的物资太多,有一千多两白银,还有两百余斤粮食,以及咸肉,都是惹人眼红之物,决定存亡之物,容不得半点闪失。老子儿子失去,妻子、银子、麦子决不能再失去。

17日,洪水拍击宅门,门冲垮,院子水涨一丈高,罗汉松、石榴树仅见树梢,灶间的窗户沉入水下。两具死尸跟着洪水冲进庭园,顺着水流转,上下翻滚。一具男尸,一具女尸,男子像农夫,赤着膊,女子像贵妇,披头散发,穿绫罗绸缎,死者飘移,一方追逐,不时变换角色,像在完成前世未竟的情缘。有一瞬间,贵妇追上农夫,农夫躲闪,翻了个身进入漩涡,贵妇在外圈徘徊,似乎在等待情夫重见天日,与其破镜重圆。

中午时分,水位过了围墙,升至楼板底下,午后淹了地板至床沿。云雨将铺盖衣裳钱粮转移到床顶,并在屋梁之间搁了两块门板,作为夜宿之处,又在屋顶凿了天窗,以备不测。方桌上铺了砖瓦,搭了锅灶,烧咸肉,做烙饼,磨粉。云雨吩咐做三天干粮,十斤炒麦粉备用。

浊浪滔滔,彻夜不息。天地浑沌,尘世死绝。窗外一无烛光,月亮悬于夜空,冷眼人间生死,静观尘世百态。战火饥饿中幸存的,绝大多数又陷于灭顶之灾。洪水淹城第三天下半夜,有船只经过,往推事府方向去了。恍惚之中,值更的素莲听到一声叫喊,探头张望,夜深沉,大风刮过水面,唯见月光下闪亮的洪水。人影浮动,哪里分得清活人还是死尸。那声叫喊,很可能是落水者临死前的呼救。

洪水淹城第四天,浪头依旧,水势减退,云雨松了口气,他的最坏打算,卧宿于房梁屋顶上。他不怕洪水,有足够的粮食与其拼搏,甚至认为它可能是生还的救星。叫妻子缝了三条能放三斤炒麦粉的布袋,其中再放上三十两纹银,作为个人的贴身装备。

太阳西斜,农民军乘船而来,船上有七八人,载一门火炮,试图越过城墙进入城区。被城堞挡住,于是卸炮于城墙最高处,准备炮击幸存的官兵与仁和王府与推事府。王典的住宅也在农民军的射程之内。距离120米,不在云雨弓箭的射程范围。

云雨备鞭带弓,将箭羽扎在身上顺水流泅渡,摸至炮台附近,翻墙,用箭射死了几个,自己左臂中了一箭,幸好强弩之末只伤了皮肉,忍住剧痛拔除箭矢,近距离搏斗,将贼兵一网打尽,并将火炮沉于城下。船只停在城堞外面,无法拉进城内,解开缆绳,想找个缺口进城,水势汹涌没有成功。搜了几十两银子与牛肉烙饼,抱了块船板,游水返回。

江苏/陆文
2019、7、2

文章来源:陆文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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