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雁塔 2017-05-11

“计划外”的惊喜

第四次到波兰,我们事前就向波兰朋友提出要到西里西亚去看看。我们指的是那个世界闻名的西里西亚煤矿冶金工业区。这里是东欧最大的“夕阳产业”带,也是经济转型难度最大的地区。1990年代就听说那里的情况很糟,我也到那里的格利维采等地去看过。

后来看到一本美国学者的书,《团结工会的失败:后共产主义欧洲的愤怒与政治》,就是作者当时考察西里西亚的成果。他的看法是那里的转型很失败,当地煤矿冶金工人原来是团结工会最坚强的堡垒,现在却对自由派当局很失望,结果使得当地团结工会变成了既反共也反自由派的极右翼力量。

直到2010年左右,波兰入欧以后那里才有一些好消息传来。我自己和欧洲一般舆论一样,对波兰转轨的评价是很高的。但是作为研究者必须看到事情的两面,他山之石与前车之鉴,繁荣兴旺的明星城市和萧条衰败的“锈区”、转轨成功的经验与失败的教训,都应该认真看待。所以在考察计划中事先就列入了西里西亚。

到华沙后拿到每日行程,却发现波兰记者协会给我们安排的西里西亚之行是访问弗罗茨瓦夫。原来人们谈到西里西亚时首先想到的东西很不一样。关心经济社会转轨的我们首先想到的是西里西亚的矿山和钢铁厂,而注重人文交流的记协朋友想到的是西里西亚的文化名城和著名大学。弗罗茨瓦夫历史上是整个西里西亚的首府,现在也是西里西亚最大的城市,过去历经沧桑,富于传奇色彩,文化底蕴厚重,现在也是新波兰经济最繁荣的地区之一,完全不是什么“锈区”。

原来作为文化地理概念的西里西亚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上西里西亚才是前述的世界级大煤田,而弗罗茨瓦夫所在的下西里西亚却没有什么矿山。二战前该城属于德国,是当时德国仅次于柏林、汉堡、慕尼黑、科伦和埃森的第六大城市,当时经济之发达与慕尼黑、法兰克福等名城不相上下。1945年归属波兰后在计划经济体制下虽然相对衰落明显,已经无法与慕尼黑法兰克福相提并论,但在波兰仍是一座领先的城市。计划经济时代这里并非国家投资的重点,但经济水平并不比那些接受国家大量投资的地方差。

剧变后当年国家集中投资建设的“傻大黑粗工业区”许多都成了包袱,在转轨中举步维艰,而当年国家不太重视的弗罗茨瓦夫却塞翁失马,转轨很成功,入欧后更是发展很快。我们在空中就看到了城市附近的高速立交路网,降落到新扩建的弗罗茨瓦夫哥白尼国际机场,它那气派而时尚的玻璃航站大楼比华沙机场也不小,尽管它的客流量在波兰只是第五。还未进入市区,就看到50多层的“天空塔”——目前波兰最高的摩天楼在夜空中熠熠生辉。

哥白尼国际机场新建的候机楼

这一切都让我刮目相看。说实话,我以前对这座城市并无特别印象。90年代我在波兰时,旅游观光的概念才刚刚兴起,我对研究社会的关注远超过风景。关于弗罗茨瓦夫我当时主要就是记得一件事,那就是1945年战争刚结束时欧洲若干国家的共产党代表曾在该城南郊一处温泉疗养地开会,成立了被视为共产国际后继组织的、苏联控制下的“共产党情报局”。

这个机构后来把南斯拉夫革除教门,在东欧各国开展清洗“铁托分子”的大肃反,以杀人如麻而在“后斯大林时代”声名狼藉,以至于“情报局分子”在东欧国家已经成为令人憎恶的贬义词。如今这自然不是什么值得自豪之事,这次来到弗罗茨瓦夫,见了形形色色的人,竟然没人知道这里还是“情报局”的诞生地;看过介绍该城的林林总总的书,也无一提到这件事。

“休克疗法”时期我在波兰留学两年,到过很多地方,却并未真正涉足弗罗茨瓦夫市内,唯一一次途经该城还是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在《新饿乡纪程》中曾提到那年我从布拉格坐卧铺列车回华沙,入境波兰后睡熟了,结果行囊被盗,损失惨重,不仅丢了钱和护照、相机,最可惜的是我在东欧各国拍的一大批胶卷(当时还没有数码设备)也丢了,对我这个搞历史的人来说这都是记录剧变之初世间百态的宝贵资料啊。而这奇祸就发生在弗罗茨瓦夫——波捷铁路入境后第一个停车站。我真是有点“恨乌及屋”了。

20多年过去,当年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这次弗罗茨瓦夫之行我们还是收获不小,无论从秀丽的风光、多彩的人文还是从转轨进程的考察角度,都令人高兴。

秦晖与弗城外交关系办公室副主任

养在闺中无人识

中国驴友有人把弗罗茨瓦夫比喻为“养在闺中无人识”的美女。确切地说,不应该是“无人识”而是“少人识”。我看有网友评论说,“这里美得让人忘记呼吸”,这里是“欧洲最值得去的城市”,还有人评论说,“这么一座美丽的城市空放着太遗憾了,需要大力推广”。

需要声明一点,我可不是“旅游局的托”,不是在为弗罗茨瓦夫做旅游广告。但总的来说,国人去的很少,我们抵达弗城的时候正值旅游旺季,但游客几乎都是白人,亚洲面孔的人非常罕见,即便有几个疑似同胞的人,一张嘴便知是韩国人。

正如网友评论说,弗城就是一个“缩小版的布拉格”,布拉格被视为世界罕见的各种建筑风格——罗马式、哥特式、文艺复兴式、巴洛克式、新古典式、洛可可式等——荟聚一城的奇观,而弗罗茨瓦夫也同样如此。

弗城外办主任维斯给我们看过一个宣传片很有意思:先是连续打出与各名城风格类似的建筑画面,如舟桥纵横、充满罗马式、文艺复兴式建筑的奥得河中诸岛,问道:“这是威尼斯吗?”波西米亚风格的旧市政厅及其天文钟,“这是布拉格吗?”,奥得河上的链子桥,“这是布达佩斯吗?”豪华有如斯卡拉的歌剧院,“这是米兰吗?”类似美泉宫、极尽巴洛克式奢侈装潢的弗罗茨瓦夫大学利奥波德堂,“这是维也纳吗?”欧洲独有的日本花园,“这是东京吗”……,还有“这是阿姆斯特丹吗?”“这是巴黎吗?……”

不由人不说“是”,但对不起,答错了!上述所有的景观都出自弗罗茨瓦夫。也就是说它涵盖了上述所有这些地方的经典建筑形式。而由于该城的袖珍和紧凑,绝大部分美不胜收之处都可以步行抵达,而无需考虑交通的问题。

除了这些风格迥异的不同时期的建筑以外,这座城市更有一些别处罕有其匹的著名珍品。如“百年厅”是世界建筑史上的杰作,它用轻质材料和当时的先进技术于20世纪初建成,仅穹顶的高度就达23米,大厅前有欧洲最大的音乐喷泉。2006年,弗罗茨瓦夫的百年厅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

而这座城市的风格不仅来自建筑艺术,更来自她曲折坎坷的历史。这里有展现1794年4月4日波兰民族英雄科希秋什克率领9千起义的“镰刀军”在拉茨瓦维采激战俄军宏大场面全景画博物馆。整幅面长114米,高15米,还有灯光与音响,逼真地再现了当年抗俄战争的悲壮场景。

一座让历史、地理老师头痛的城市

记得波兰作家米沃什曾经说过,欧洲有些地方总是会给地理和历史老师惹麻烦,他们的归宿变更使地图绘制者无所适从。弗罗茨瓦夫就是这样一个让历史、地理老师头痛城市,它在历史上曾先后属于捷克、德国、奥地利和波兰,加入过汉萨同盟和神圣罗马帝国,还被蒙古人和瑞典人攻占过,每一种文化都在此留下自己的印记。

仅仅城市的名称,属德时的德语城名叫布雷斯劳,属捷克时捷语城名叫弗拉迪斯拉夫,神圣罗马帝国的天主教会用拉丁语称她为弗拉提斯拉维亚,属奥匈时还有个匈牙利语城名叫波罗兹洛,犹太人则用意第绪语称其为布罗斯罗伊。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它又是一个让游客兴奋得多巴胺膨胀的地方,她就像一个浓缩版的欧洲建筑博物馆,把历史的沧桑与多种文化的精华融为一体,使它散发出的魅力格外迷人。

尤其是二战后,弗城似乎与现属乌克兰的利沃夫城形成了时空、人地的大转换。二战中波兰东部18万平方公里国土被苏联吞并,而在西部令战败国德国以11万平方公里土地作补偿,从而使波兰国土面积缩水,而且位置整体“西移”。原波兰仅次于华沙的第二大城市利沃夫被划给苏联(现属乌克兰),而德国第六大城市布勒斯劳(就是现在的弗城)则划给了波兰,那时的人权观念尚无反对“种族清洗”之说,变更领土上的原居民基本都被赶走。布勒斯劳人被驱逐到了德国,而大量利沃夫人则被迁到更名后的弗罗茨瓦夫。这就是所谓的“利城填弗城”。

尽管后来我们被告知此说有点夸张,但无可置疑的是今天这里的城市规划与建筑风格仍然是德属时期的样子,居民却已经是波兰人占绝大多数。现今乌克兰著名学府利沃夫大学校史上说起源于历史悠久的波兰时期,实际上则是二战后由乌克兰师生构成的新大学。而现今的弗罗茨瓦夫大学校史追溯到古老的布勒斯劳大学,实际却基本上是赶走德国人后把原来利沃夫大学的摊子搬过来重建的。

在当时,这样的大驱逐伴随着无数的人间悲剧。但现在,它却成了这里多元文化的来源之一,甚至是转轨后焕发的经济活力源头之一。这座波兰人居住的日耳曼风格城市(所谓“后德国城市”)的古迹不亚于波兰古都克拉科夫,但旧体制下的统治者基于意识形态却希望割断“西方的”传统,更不愿展示它的“异国情调”,以致藏之深山少人问。

直到变革后尤其是加入欧洲一体化进程后,这个有三条河流贯穿、上百座桥梁维系的弗罗茨瓦夫城,才作为“波兰最漂亮的城市”之一,散发出一种混合了欧洲多种文化的魅力展现给世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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