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雁塔 2017-10-25

姥姥好像每时每刻都在忙碌。她的口头禅是,“有钱的时候想着没钱的时候”,以此类推,“晴天的时候想着下雨的时候”,“好过的时候想着犯难的时候”,“冬天的日子要趁着阳光充足的时候储备下来”,这样当出现不测的时候日子就不能犯难了。说白了一句话概括“防患于未然”。

在姥姥眼里,再难的日子就看你以什么心态应对了。她举例说,你看松鼠一个夏天在忙什么,都在为冬天做储备。夏天是收藏的日子,夏天是晾晒的季节。她最常讲的话是:“日子就看你怎么过,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只要你有准备,只要你认真对待,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而正是她在接下来的困顿中,教会了我面对怎样生活、面对难题。

在天津时,我觉得这个“资产阶级”家庭和姥姥这个旧时的“大小姐”脱离“劳动人民”,来到甘肃真正到了“劳动人民”中间,才发现姥姥离寻常百姓家的生活,要远远比我们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革命家庭”要贴近得多。要是没有姥姥,离开了机关大院,我们过老百姓的日子还真不太行。我们过的日子一直都有“临时性”,好像马上要开拔似的;而姥姥即便只住短短的几个月,也拿出安营扎寨要过一辈子的架势,有长远考虑,所以总能带给人一种安定安详感。

而且奇怪的是, 不管姥姥到了任何地方,都不存在“社交困境”和人际关系窄化之类的问题,能很快融入当地生活。天津卫的洋派老太太和街坊邻居操着不同的方言竟然也能说到一起,没有地域性人群之间的“陌生感”和“违和感”,左邻右舍的情况,我来了几年都不清楚,姥姥几天就摸的门清,她的这种本领我到现在也学不会。

先说食物,我们每人28.5斤的定量是有欠缺的,而且粮站里供应的陈面杂粮很难做成好吃的食品,但是姥姥就能想着法的变花样让我们吃的既保证营养又能满足口感,从杂面烫面蒸饺到荞麦凉面;从高粱米、小米和豆类混合蒸饭到玉米枣花饽饽;从野菜鱼鱼儿到杂粮豆粥……。任何食材到她手里都会发挥出意料不到的作用,真无法想象这个当年家境殷实衣食无忧的“大小姐”是如何历练成这般会过日子的。

每一季的时令蔬菜下来的时候,姥姥都在最便宜的时候大量购进,然后晾晒茄子干、豆角干、红薯干、做酸菜、做西红柿酱、淹咸鸡蛋,家里摆满了不同的瓶瓶罐罐,还在院子里养鸡养兔、种果树、种豆角南瓜,还养了一只大松鼠。这样使我们平时的饭桌上丰富多样不说,整个冬季也能吃到反季节蔬菜。

而且姥姥总能够像变魔术一般变出东西来,或是一块奶糖、或是一把花生、或是几粒虾仁,谁都不知道这些东西她是从哪里搞来的,反正总是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她就能从什么地方摸出意想不到的食物,用她的话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姥姥心里从来都是装着她七个子女家的日子,总是在她所有的儿孙之间互通有无,一旦一处的某些食品略有盈余,她就会以寄包裹的形式寄往另一个稀缺的子女家。

有一年陇西杏子遇到丰年,便宜的扔到地下都没有人要。姥姥就铺的满院子晒杏干,又把杏仁收集起来做油茶喝,等杏干晾到八成时候收拢起来在布袋里寄往其他孙子、外孙家。她不是把河北二舅家的棉花、红枣、花生寄到我们家,就是把我们穿小的了衣服寄往这家或那家。那时候邮局是不允许邮寄食品的,姥姥寄包裹的窍门是,先在家里称好相同重量的可替换物,在邮局窗口检查完毕缝合包裹的时候再偷梁换柱地在衣物中间裹进去一些食品。

再说穿的,那时我们每人每年只有1丈2的布票,而我们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什么都费,不是裤子吊在脚踝上,就是衣服袖子肘部磨出大窟窿。不知是那时的布料不结实还是我格外的费衣服,想想都觉的奇怪,就像现在我从来没有把衣服穿破一样,那时候我几乎没有穿不破的衣服。现在我一双鞋可以穿十年不坏,小的时候脚就像铁筢子一样,再结实的鞋也坚持不到半年就露脚趾头了。

姥姥到来后,把我们所有的旧衣服全部翻腾出来,首先进行分类,把我们过去穿过的小衣服,寄给舅舅姨姨的孩子,把爸爸的衣物改给哥哥弟弟,妈妈过去的旗袍、呢子外套改给我穿,瘦小了的衣服拆边放褶,肥大的加搡捏褶。姥姥说,只要有裁剪的地方就可以缩小放大,而且只要把原来的线完好拆下来,在没有缝纫机的情况下用倒钩针也能衲出平整的明线,改过以后一点也看不出来。并且在所有衣服的肩头和裤子的膝盖都加了夹层,然后再用染料染一染,就浑然一体了。

仅旧裤子翻改一项就有很多花样,可以改背心,可以前后片换位缩小,可以里面翻新,可以做棉裤里子,总之都是为了充分延长使用寿命。旧毛衣经过拆、洗、染、织几个工序,胳膊肘、领口这些易破损的地方的毛线加入一股新线,一件结实耐用的新毛衣就诞生了。最后实在没有利用价值的布条也不能扔,用生了虫子的面打了浆糊,糊成布板还可以做鞋底用。

总之,在姥姥眼里没有可以废弃不用的东西。姥姥还劝说母亲买了一台蜜蜂牌的缝纫机,说这个投资绝对值得。不久后,连哥哥弟弟都能够在缝纫机上操作了。另外姥姥还教会了我们很多生活小窍门,比如饭做糊了怎么办,菜炒咸了怎么办;染过的衣物用盐水浸泡不易掉色,白球鞋刷过之后蒙上一层白纸晾晒就不会泛黄,用白醋浸泡泛黄的浅色衣服诸如此类等等,并教我用锥子补鞋,大大提高了鞋子的使用寿命。

虽说在我们那个穿戴匮乏的年代,实用几乎完全挤压了审美功能,但是我们还是更愿意体现时代特征。那时是以男性化的军装为“时尚”,我嫌姥姥打造的衣服又“土气”又“显身材”不愿意穿。姥姥到底经得多看的长远,说服装的式样都是轮着转,各领风头三五年,你看过去的旗袍、掐腰包边淘汰了,没准过些年你就要闹着穿了。她说,同样的衣服,“有定力的人是人穿衣服,没主见的人是衣服穿人”。这个道理我一直到很多年后才明白。

为了让我明白衣服的构造,姥姥就像庖丁解牛一样,还特地“解剖”了一件旧衣服告诉我衣服的组成过程,什么前后片、领窝、上腰、上袖的道理,以及衣服不平整从哪来寻找原因和一件服装可以放大缩小的地方。跟着姥姥解剖了衣服以后,不但使我形成看服装的“立体”感觉,而且动手能力也大大提高,不再面临“老虎吃苍蝇无处下爪”的困境。插队以后,我自己的旧棉衣每年的拆洗缝制都可以自己独立完成,家里所有人的毛衣都由我来织,还经常动手自改服装。

久而久之还衍生出一个“怪癖”,每隔一段当遇到烦心事、心神不宁的时候,我就要翻出一些旧衣物进行改造,其实衣服改成什么样倒是其次,从独自坐下来、拆、量、缝、熨的过程中,我的心一下子就能够沉下来,可以像旁观者一样把自己抽离出来,冷静而平和地看待问题,整理思绪、分析原因,奇怪的是每当衣服改完,我的心情就能够调整复位。对我来说,改衣服的过程就是“改心情”的过程。

跟着姥姥让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什么叫过“松鼠的日子”,以至于到现在已经不需要靠“储备”过日子了,但我一到夏天看到大好的太阳而不像松鼠一样为冬季做准备,就觉的像辜负了阳光似的。看着我们顺溜点步入正常了,我们都学会在父母不在的情况下独立操持“生活”了,姥姥又赶赴宁夏,帮助天津医科大学毕业、作为6.26医疗队下放到银川郊区的大姨家里去了。有时候我会惊讶她那小小的个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能量?

我后来想,姥姥娘家是那么的“洋派”,尤其是她那留德的哥哥——我的舅姥爷家还是习惯吃西餐的。但是姥姥嫁到“土财主”宋家好像也没什么过不去。当然那两家都算是当时的富人了,但是穷人的日子,至少是一般老百姓的日子,不也是姥姥教会我们过的吗?

看来在民间,在平民百姓中,无论“中西”还是“贫富”的鸿沟都未必那么大。但是在衙门内外,在“官民”之间,哪怕是“腐败”不那么明显而“革命”氛围还很浓的当时,哪怕是我父亲那样资格较老但并未掌权的书生干部,哪怕是戴罪之身而非得意之时,即使离开了那个自成体系的“大院”,实际上离真正老百姓的生活还是很远的。

我记得有人说过,“少年时代的体验将成为影响其终生的思维方式”。我不敢说姥姥对我的影响到底有多大,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持家过日子”来说,姥姥无疑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位老师,套用当时样板戏《红灯记》里的一句话,“有您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都能对付”,后来我去插队、工作、上学、成家、出国……,正是有姥姥的生活经验垫底,什么样的日子我都能对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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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