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 记

完成这篇文字的境遇及其代价,终其一生都使我对人性深怀惊悚和质疑!因为它是我的6颗原本坚固的牙齿与因连续53天戴手铐而落下至今犯病时仍拿不住筷子的病手的直接替换物,是在那间面积不超过2.5平方米,就连杀人纵火的悍徒只要关上一个星期左右就会大把大把地往下揪自己的头发的禁闭室里,以一直戴着铐子的手,用藏在冬日仍能拧出湿水的褥子里的小笔头,藉着狭窄门缝里因打饭时才能挤进来的些许亮光写在废报纸中缝的空白处,「地下党」似的藏在褥子里又偷偷从禁闭室里裹带回监号,而每日的伙食仅是猪狗都难以下咽的六两杂粮。

在那个对「与世隔绝」一词有了切肤痛感的「超现实」的创作空间里完成这篇文字,究其因由,既没有平反後的右派们受虐狂式的怀旧所表现的那种自我陶醉的「展出主义」情结,更无最无文化优越感而却被以「知识青年」称谓的那群当初无所不用其极的离开丶今日又热热闹闹地到「广阔天地」里去寻梦,甚者阔论所谓「知青精神」那种让人强奸後为表现贞节而睁大眼睛喊舒服的丑陋!而唯一的目的只能是一份遗嘱或者自传。

因着耽心自己不能活着走出禁闭室(这绝非妄言!),使得此篇文字万一落到狱方手中,在接受审查时被销毁,故行文多隐喻生涩。而这次打破枣子河这所全陕西省劳改系统唯一的严管队至建立禁闭室以来最长禁闭纪录的因由,我在美国的一次名曰《目的狂,方法盲——对一桩发生在「6.4」及至中共建政以後第一次政治犯狱中组建政党失败事件之检讨》的演讲中简略提及,详情当另文表述。

一座衰败的老宅子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架势蹲在秦岭脚下的小山村中。据说当年万历老爷子为修复村旁四大道教名山之一的铁顶武当太兴山曾花费了一库银子,因着小村的位置又处在依山傍河的山谷口,故而库峪口便成了山村的名字。老宅那斑驳的青石板地面和房脊上精雕细刻的飞禽走兽是昔日显赫过的招贴,虽经「一辈做官三辈挨砖」的民谚和久远年代的风侵日蚀,可往昔的鼎盛与霸气仍依稀可见。
在老宅堂屋左厢房的土炕上,任凭催产婆掐诀念咒手舞足蹈,半寸多长的指甲里藏满污垢的手指在孕妇的肚皮上拍打挤压,可已两个多时辰了,除了孕妇痛苦的呻吟就是浸湿褥子的汗水。无所不能无处不在的玉皇大帝或送子娘娘,并没有因娘是他们虔诚的信徒且每月初一丶十五三柱香的贿赂而在我这个离家中最後一个武举人丶第四辈也是不挨砖的长门长孙出世时降袅袅祥云於我家屋顶或者送异香盈室。梦,前夜娘委实做了,可惜不是麒麟送子,而是雪白的大馒头。
三年自然灾害刚过,娘委实饿怕了。
赤裸着双足的我,踏着娘的胎液,艰难地在漆黑的隧道中跋涉着。抑或是刺鼻的血腥味,抑或是憋闷久了兀自看见了眩晕的亮光,我惶恐地哭了。
这冤家将来准是个强种!娘後来常常对我说起当时的情景,那是年轮倒转二十六个圆圈回到最初的起点——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四年,农历十二月初一午时刚过。龙败十二月;男难得正午端时。败月不败时,初一生人八字硬。娘的噫语。
儿时的我常随半路出家学木工且也名扬四乡的爹去看伐木。每每一棵大树在爹手掌宽的大锯下轰轰倒地时,我就爬在流淌着乳白色汁液的树墩上慢慢地数上面的圆圈儿,爹告诉我这就叫年轮,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才长这麽一圈儿,虫啄病侵都能从它上面看出来,乳白色的汁液是树身上流的血。
我不信,便回家去问娘。是哩!树墩上那圆圈就像人一年里走的路,从年头到年尾,再从年尾到年头,跟磨道里带着「暗眼」○1的驴蹄子下的路一样,永没个尽头!娃,人皮难披哟。要麽人刚落地的头一声为啥是哭而不是笑哩?娘和爹说得只有一点差异:那白水水是树的眼泪,万物都恋生。
从此,我便不再去看伐木,虽则儿时乡村的日子静得就像屋门外池塘里的水面,伐木的轰响声自然也就成了搅动静谧生活的乐手,可我总是躲得远远的——太残酷了,每每听到树的年轮在大锯的牙齿下发出「哧啦丶哧啦」的声响,就像有人抓着把粗糙的沙子,在我稚嫩的脚心上使劲地揉搓着。
当年轮再转回到生日的今天,我极想审视一下这二十六个极不规则的圆圈,可抑或是受儿时看爹伐木的刺激,抑或是受那个其妾收贿勾结仆人在考场作弊的福建学政俞鸿图被雍正老爷子腰斩丶身首异地後仍用手指蘸着自己的血在地上连写七个「惨」字的恐吓,抑或是还走不出「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古训,我终没有勇气将自己拦腰切开,继而再踏着从肚子里喷出来的血水去把这二十六个年轮一圈圈地看个够。然而委实又想看一看, 就只好借用爹那把锋利的凿子狠狠心在自己身上凿一个能横穿二十六圈年轮的洞。透过流血的伤口,好好看一下这二十六个截面。
几年前也是今天,我还在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读书,一帮在文坛上各领过几十天风骚的哥们丶姐们都去参加什麽聚会了,整栋楼上就剩下孤伶伶的我,头脑晕晕的,刚和杜康或狄俄倪李斯交媾过。老贝的《命运》浸淫了我的身心,愈来愈觉得浑身憋得慌,要爆炸似的。鸡不撒尿自有它的去处,於是就神经兮兮地用左手抓起旁边的水果刀,让还不算钝的刀刃轻轻地在右手拇指上吻了一下,左手无情,真的!一点都不痛。看着殷红的血液在白净地丝帕上化作随心所欲的图案,艳丽而刺目。耳膜里老贝多芬背着地球爬山而发出的喘息声使我冷凝,心静如腐水,平生从未有过的受用。
然而,一个在附近一所研生院读书的女人却搅散了我的心境——推门进来,大呼小叫,紫药水丶白药面乱往上倒,一脸的痛楚,发誓赌咒说她理解我且要将这方绢帕终生保存云云,续而偎在我的身旁,一副小猫小狗的样儿,虽然她比我还大那麽三两岁。我枯涩的心灵窗户开始滋润了,孤独的胳膊揽住了她。可眼下那方浸满我血液的绢帕,怕早已成了她新家的擦桌布或派了更龌龊且不好说的用场。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千万别信这淡话!若真如此,世上岂非全成了阴阳人?既然女人是陷阱,埋伏在四周等待男人入彀,从而将男人拖进纯粹的有限之中,那麽我只好绝然地掩上世界的大门!一个男人若靠着编排女人去赚钱,还不如去偷去抢甚或去卖血!男人宁愿让人恨而不能让人可怜。我的准则。
原打算终生都不在文字上提到她。可她又委实让我的年轮发生了变形,我既然能给自己身上凿个洞,那麽就能直面冷对这个横穿二十六个截面的血洞。闯了皇宫是死,辱了娘娘还是死!要卖就卖个痛快——
中学几年课馀时间徒步阅读终南山的苦涩终於有了结果——《终南山的传说》由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出版。一个短篇同时又获了奖。於是,一张叼着烟卷故作沉思状硬充大狗的照片便伴着《雏凤清於老凤声》之类的人物专访在《中国青年报》等报刊上招摇。加之答记者问时「我最崇拜我自己」之类的狂言,使我着实腾云驾雾了好一阵子。初生的牛犊不畏虎,还是无知者无畏?年龄的缘故吧?那一年我高中毕业,十八岁。
头顶可笑的「光环」或朦胧的青春冲动的诱惑,我便和低我两届的一个女孩「恋爱」了。她的一句「接吻会不会生小孩」竟激动得我周身颤栗。可很快中国的「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和英国的「每家衣柜里都有一具尸体」的民谚不幸同时将我言中了——当她家那页永世难念的经或者衣柜里的腐尸,偶然曝光之後,傻乎乎的我仍「等我从文学院毕业後咱俩就远走高飞,再也不回那个让你伤心难堪的家」地喋喋不休时,她却潇洒地冲我一乐:「别傻了,你既然知道了,我就不能跟你,跟了谁我仍是一位『纯洁』的好姑娘」。
「太理智了,折服」。中秋夜灌下一瓶劣质白干,醉倒在北海公园白塔下被公园管理人员按学生证的地址送回文学院时,躺在床上的我想。
在情感坠入低谷之际,偶然的机会我又结识了那个拉得一手好小提琴的女研究生。事後她对我说当时她极看重我一脸的旧社会,想将她妹妹介绍给我,然而愈接触愈觉得离不开了。总之,我和她命中注定要有这麽一段,就像一年的季节一样不可更改,我们张张扬扬地同居了,虽然我也知道她曾与人领了结婚证未举行仪式而又离了婚,那可是刚清除过「精神污染」後的80年代初,一段举国深患「精神洁癖」的时日。然而我对自己当时的做法至今无悔。
其间,我曾让那位抛弃她後又登门向她索要青春赔偿费的小子头上的血给我的裤子染过色,幸而公安局的办案人觉得我做人还够格丶进而成了朋友,才未对我执行15天的行政拘留;独自一人在北京太孤单了,我真没勇气活下去!「我毕业时她流着泪说。
於是我便留在北京当了两年京都流浪汉——微薄的稿酬收入,腌辣椒夹馒头吃得拉不下屎来,东一鎯头西一棒游狗似的日子。为了和她「将同居进行到底」,我品尝了哥们当众迎头浇下的啤酒,顶住姐们「你若和她混就别登我家门」的要挟!同性在一块世界太大,而异性呆在一块世界又太小,这世界真他妈的怪!
然而,当她研究生毕业分到京城一所高校任教,松了口气的我也进入一所大学作家班读书时,她的一封措辞含混的信使我立即买了一张站台票混上火车,从西安一直站到了北京,因雾大火车整整晚点了八个多小时。下了火车已是午夜,疲惫已极的我拖着沉重的影子走到中国社科院家属院,深夜从文学研究所一位师长家里借来一辆自行车蹬到东郊敲开她宿舍门时,她睡眼朦胧的一脸迷怔地浮云,使崩断弓弦似的我终於用手掌表达了自己的情绪……
「别生气,你就当嫖了两年不花钱的妓女,我等不急且不放心,因为你比我年轻。」她和我划上了句号。躺在火车这个当时流行称谓为「人生悲欢离合的中转站」的床铺上,列车喇叭里费翔这个充分体现杂交「优势」的混小子没完没了的「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的嘶叫一路似钝针撞击着我的耳膜。
回到家中,已是八八年腊月二十八了。爹知道事情原委後沉下了脸:「你长大了,我不想说你,为人在世就求个不亏良心,你是个男人,心胸就该豁达,大过年人家姑娘独自一人在北京,不管事情怎样,你明天都得给我赶回北京,陪她过完年,咋办我都不管!快睡觉,明天早晨我送你去车站。」第二天黎明,当人们从千里路外往家中赶着团圆时,打着手电筒的爹,迎着风雪亲自把我这个他唯一的儿子送到了十里外的汽车站,望着爹裹在风雪中艰难地往家中走的背影。两行腥咸的汁液挤进了我的嘴里,我咀嚼了人生,同时也咀嚼吸收了爹!儿太不孝了。不知什麽时候才能让您省心?我时常想起爹留在白雪或者我的年轮上那行深刻的脚印。
赶到西安她父母的家里,看春节家人是否要给她带点东西,可她却没事人似的坐在家里,不是说不回家吗?我只好来到火车站,信手买了张车票,上车後才知道终点是成都。
摇摇晃晃的火车上度过的除夕夜;成都街头孤伶伶地提着两串几千响炸响的鞭炮嘴里喃喃着「过年了,过年了」的我;被鞭炮炸得皮开肉绽的皮手套;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而徒步从成都走回西安五十多天的风霜和感悟……太深刻了!
在「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的歌声中,我又认识了她——一个特真诚且坚信亚当与伏羲全是骗子的女孩,和她的故事将是另一段文字。然而当我幽居陕西甘肃交界的枣子河,情感上最需要她的时候,命运又将她分回了冰天雪地的北国,我的耳边便时常萦绕着路遥先生的「德顺爷」驾着马车在悠长的鞭声中说「天津,那是天的尽头……」
难怪哥们都说我是女人命。没办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记吃不记打。狗性。
我更不想扮做受难耶酥,用自己的年轮在硷里煮过,盐里卤过这些流行的市侩名词装饰後,像时髦女郎穿着三点式一样在大街上招摇,因为故作沉思状的年轮对我已成为一般过去式。我既见过从贵州长途跋涉沿途和站在鲁迅文学院楼下高喊着同一内容的「中国诗坛大爆炸,北岛死了,舒婷死了」的最最现代派的青年男女;也见过先侃自己当右派的苦难近而辅导文学将傻得可以的现代派小母鸡们辅导上床的游戏;更见过一些大红大紫的同行貌似清高,可只要给个狗屁大奖或者什麽委员就像被阉割了的小公猪似的跟在主人後面摇尾乞怜;自己也曾在报刊上冒过「我最崇拜我自己」的傻气。孤傲自卑清高市侩这些混合物一块在血管里滚动,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使得我愈活愈不知该怎麽活——几年前踌躇满志的青年作家,两年前的文学青年,眼下的不伦不类非驴非马,真羡慕同行们动辄我们作家长短的自信!文学是我心目中的圣殿,时下的我充其量只能是和爹一样靠一凿一斧度日糊口的匠人。罪受得多就是命不好,说什麽苦难是人生的财富之类屁话的人只能是洋面包吃得撑的!扯远了,凿开的刀口正流着血,血流多了也会死人的。
五岁或者六岁,事由已记它不清,丢失了娘做的虎头鞋或者把别的孩子鼻子打出了血,这对儿时有「娃狼」○2绰号的我是家常便饭。极爱面子的娘用一双操持全家老小吃穿的糙手拧了我一身的青疙瘩。邻居的大嫂劝我给娘认个错,我却瞪着一双豆荚眼冲她囔:「你别拦,让她打。等她打累後不生气了,我也就不给她家当儿子了,我要走!」娘听罢真动了气,「你给我走!指甲盖大个碎人儿动不动就要走,要走你光着身子来就光着身子走,我没你这个儿,你也没我这娘!」在气头上的娘怎麽也没料到,我竟三两下扒光身上的衣服,光着脚丫子只穿件小裤头便蹿出了家门,顺着门外半尺多厚积雪的路向雪天一色的前方猛跑。咬着牙,攥着拳头。追上来的爹抱住冻得浑身发紫的我跌倒在雪地里。爹哭了,赶上来的娘哭了,我也哭了。
雪地上我赤足留下的那行小而执拗的脚印和爹娘慌乱的脚印锉刀似地深深刻在我的年轮上。同时在我的年轮上深深凿了一刀的是毛蛋的死与死里逃生的滑冰。
那一年玉米棒上树的时节,毛蛋得了一种怪病:只要大人不注意他就趁机将自己的头发拔下一撮,然後塞进嘴里嚼几下便咽进肚子里,圆且红润的脸蛋也日渐黄瘪。大人们说他要死了,只有杀了我心爱的老花猫,将猫血给他喝了他才不会死。人死是怎麽一回事儿,年幼的我尚不知晓,只知道毛蛋的爷爷死後用漆黑的棺材抬上了山,往後再也没有回来。心里怕极了,因为儿时的我只有毛蛋这一个伴儿,我俩在一块逮蚂蚱,抓蛐蛐,捉迷藏,平时他吃个虼蚤都会给我留条腿;冬天谁家的炕烧得热我俩就在谁家炕上睡,大人都说毛蛋是我的影子。我爱猫,更离不开毛蛋,因而便点头同意杀猫给毛蛋治病。大人都夸我乖,懂事,其实又有谁能明白我心中的凄楚:无兄弟无姊妹的我太怕孤单了!
杀猫的那天中午,白惨惨的太阳没有一丝暖意,没有风也没有一点声响,没吃午饭我就早早躲在老爷爷们常说他们小时候就这麽粗且树身的枯洞里能藏进一个人却仍枝繁叶茂的老槐树背後,眼眸透过咸且苦涩的液体,眼睁睁地看着毛蛋爹手里那柄在阳光下晃得人目眩的刀子如何骤然捅进猫的脖子,猫又如何惨叫,挣扎,热乎乎的猫血如何涓涓地流进粗糙的大海碗,毛蛋爹又如何麻利地将猫倒挂起来「丝啦丝啦」地趁着热乎劲儿剥下猫皮,被剥得赤裸粉红的猫在阳光下极像隔壁二嫂刚生下的月娃子。猫脖子下不停地往外冒着血泡的伤口,像充血的独眼一样地瞪着我……我的心愈缩愈小,嘴一直半张着,不是不敢哭,是吓呆了。
猫死了,毛蛋也被一口白森森的小木匣抬上了後山陪他爷爷去了。「夭折的娃儿棺木不能涂黑漆,这是人老几辈留下来的规矩。」事後娘这样对我说。毛蛋死後的三天里,我只要端起饭碗,老花猫伤口涓涓往外冒着的血就塞满了我的眼睛和喉咙,任凭娘一天三遍地变换饭菜花样,我还是一口饭也吃不下。事後,我把这件事写进一篇名曰《挂在羊角上的梦》的小说里。
毛蛋和老花猫的死,使尚年幼的我一下子变得与年龄极不相称地孤癖与敏感——这句话我该不该说?说後他们会不会伤害我?半夜里爹会不会像毛蛋爹杀猫那样把我也杀了?总觉得周围一切人随时随地都会伤害自己,当然包括爹和娘,因而我极需一个属於自己的封闭而安全的小的天地。
我的眼睛盯上那间据说因祖上曾有人上过吊而闲置着的阴气极重的空旷老屋。当我小心果敢而又执拗地把自己的小铺盖卷搬进头顶上结满蜘蛛网的小土炕上时,爹娘和左邻右舍全都惊呆了——因为当时我还只有炕沿高!任凭爹用披头散发舌头尺八长的鬼怪恐吓,间或娘用白皮点心丶油糕丶粽子这些平时一想起就馋涎欲滴的乡间罕物诱惑,虽然我也正是胆小贪嘴的年龄,可我终没迈出老屋一步!以至初中离家读书时,就从少得可怜的生活费中省出两元钱租学校附近的一间小屋;高中时宿舍楼过道下那间转身都困难的小亭子间,北京东郊鲁迅文学院那间用黑布隔起来的「无为斋」,离群索居的习惯使我至今也没陪爹娘住上一宿,每每想起就觉得对他们不起,太生分了!可又积习难改。
也是那年冬天,池塘里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我穿着娘新做的虎头鞋和一群孩子在池塘边上滑冰玩。「敢往塘中间滑吗?你。」几个比我大几岁的孩子开始起哄。
「敢」字一出口,脚下一「哧留」人已接近塘心,「还敢麽?」脚下虽已开始发虚,可不服软这个刻在骨头上的禀性,又使得我硬着头皮往前再一「哧留」,「咕咚」一声响过後,除了彻骨的冷和无边的黑暗外,脑子里就像脚下踏破的冰碴子一样的惨白!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昏天黑地的冷水澡。随着岸边小夥伴的大呼小叫,一个过路人跳进冰洞里把我捞了上来,否则,也就不可能看到这篇文字了。救我的人长什麽样,名字叫什麽我已记他不清,只记得爹娘千方百计打听到他的下落拿着礼物去道谢时他说过「施恩不图报」这句话。
我怎麽也忘不了,苍凉的暮霭中,羸弱孤单的我,眯缝着豆荚眼呆呆地望着烧饼似的落日,身旁站着一条威武得可以的大黑狗,落日的馀辉将我与狗的影子愈拉愈长,愈长愈拉。暖暖的暮霭,弯弯的山道,毛蛋牵着牛,毛蛋爷扛着犁,慢慢地向我走来丶走来。我的眼睛一次次地湿润了。孩子十二岁前能看清鬼的影子,娘说的。
极度的孤单使我有了两种嗜好——一是听大人们讲古今「薛仁贵征西丶穆桂英挂帅丶红军进长安丶谁家祖上当过土匪,甚或谁家的女人和「神团」的头头通奸生了私孩子」等这些村里人老几辈的掌故;大人们吃饭的「老碗会」○3上,冬天饲养室的火炕上,一听就是整整一天。「闲话匣子」便成了大人们对我的昵称。为此,吃饭的饭碗,打猪草的竹蓝子之类的家什丢了不少,因而娘的鞋底也没少在我的屁股蛋上「婆娑」,耳朵也在娘的拇指和食指的「按摩」下比别人的大了一圈。好在耳大有福!二则就是看书,没眉没眼的旧戏本子丶用黑麻纸记下来的家谱丶老得没牙的小说丶道士们吟唱的「关中道情」○4本子。不认得的字就硬猜,白天端着饭碗看,晚上爬在被窝里对着煤油灯看,方圆十里八乡的书借来看了个遍,头发也因看书时睡着了被烧焦了好几回,而鼻孔里黑漆漆地煤油燃尽後的残碴常常能一打喷嚏就会喷出一条细细的抛物线!故而仅记的最大的一次满足竟是自己第一次挣到钱後能随心所欲地到书店里买书。
夜深人静,藉着鬼火似昏黄的煤油灯光,望着头顶蜘蛛网上老蜘蛛蚕食撞在网上的小飞虫,白天看到或听到的故事中的人物便开始在脑子里打架:曾经路过家乡的红军头头徐海东的手枪和孙悟空的金箍棒谁厉害?穆桂英和铁扇公主谁的本领更强?伏羲和女娲亲妹妹咋就能结婚?这抑或就是我最初的创作构思吧。
上小学的第一天,老师就用教鞭敲了我的头,原因已记他不清了。可当时闪现在脑子里的念头还清晰如昨——窗外的雨再下得大一点吧,让所有的河里都涨大水,把天下所有的学校都冲光,我也就不用再上学了。那正是夏末秋初发洪水的季节。
小学的生活就像当时乡间的日子——清汤寡水且癫狂多变,时而开门办学时而又张铁生学黄帅反潮流,间或批林批孔。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的一首「林秃子,大坏蛋,开着飞机把国叛」的小儿歌被收进县文教局编的《批林批孔儿歌集》中。抑或是这首第一次变成铅字的儿歌的诱惑,抑或是我那根癫狂的神经抽了筋,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在听了学校请来做「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教育的老头讲了地下党在家乡的一些事儿,就突发奇想地准备写一部像《铁道游击队》一样的长篇,取名曰《终南风雷》,那一年我刚上小学四年级。说写就写,上课时把黑麻纸压在课本下偷偷写,放羊时趴在冰凉的大石头上写,晚上趴在被窝里写,不会写的字空起来或用别字代替。一年下来,竟也写了厚厚的一迭,十几二十万字吧。
当「分分分学生的命根,考考考老师的法宝」重新流行时,我才发现自己本末倒置了——考试数学不及格,其它成绩也均平平。这时我的那位心宽体胖的语文老师便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开始「自大多一点就是臭」地教导起我来了,恨铁不成钢的爹娘也用「供养你还不如养头猪」的话激我,并且时时觊觎我的那一厚迭的「作品」,加之这时我又卷入了至今仍不愿提及的学校图书馆「窃书案」中,我感到浑身都透骨的冷,四面全是墙,冰一样的凉。遥远的地方,有一个整日燃着暖融融的篝火的家,家里一大群快快乐乐的兄弟姊妹,一大屋怎麽也看不完的书,无所不知的和蔼老人整日陪我谈小说,教我写小说……这幅图案反覆在我的梦中萦绕。
终於,在一个清冷的早晨,我悄悄从学校跑回了家,偷偷把脏兮兮的书包藏到被子底下,忐忑不安地对娘说谎:老师到外面开会去了,让我们放假回家。忙着做早饭的娘并没留意,做贼似的我怀揣着娘让交学费的两元钱溜出了家门,坐上了去西安的班车。那个遥远的地方,一大群快乐乐的兄妹,一大屋书在篝火的映照下充满诱惑……
也不知怎麽就坐到了西安城北门的城墙上,孤伶伶的我,阴霾的天,苍老斑剥的城墙,冷飕飕的风,城墙下欢天喜地的同龄孩子。一股凝聚了几千年的森森阴气从屁股下的古砖上袅袅升腾,直浸骨髓,我痛切地感到了人和人的不一样!真想一头从城墙上栽下去。多年以後,酒醉的我将这件事告诉了北京的那位女研究生,她说我当时看到的那所小学叫西七路小学,她就在那所学校里读书,似乎当时真的看见过我,我笑了笑,也只能笑笑。
饿极了,也冷极了,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快一天没吃东西了,可那个遥远的地方愈强烈地诱惑着我,口袋里少得可怜的钱全交给了班车的售票员。到离此三十里外的县城找我的伯父去,先从他那儿借点钱,然後再去找那簇遥远的篝火!可怎麽还伯父呢?将来长大了挣钱还他!挣不下钱呢?那就卖血还他!溜下城墙,拖着灌了铅的双脚艰难地向县城方向走去,委实饿得挺不过去了,便趁人不注意从路旁的农田里偷偷拔一把蒜苗塞进嘴里猛嚼,一股火烧火燎的辣味迅速穿过空旷的胃肠直达肛门!那滋味儿……
到县城自然是自投罗网——我离家出走之後,急得几天水米没粘牙的爹娘早央门中几十位亲戚分别到我可能去的地方——镇上丶县上丶省城的各种书店里去守株待兔了。真真的知子莫过父!谁料却无意间在伯父处「得到全不费功夫」了。这时我才理解了爹娘:一生为人实在,爱儿子自然也实在,生活的重压使他们只知吃肉时多在碗底给我埋几块。
回到家里,我躲进了自己的小屋,把那一厚迭黑麻纸一张张地点燃,上蹿下跳的火苗映着顺着脸庞上滚下的晶液,纸钱似的灰烬愈积愈厚……之後,我狠狠心,小学毕业时以全考区总分第二的成绩考上了县城的重点中学。光棍收心饿死狗,骑上驴儿好找马,打铁先要砧子硬,乐呵呵重新做起光宗耀祖梦的爹说。
说来也怪,年龄渐长,能记起的事儿倒少了。这就像树的年轮,愈靠近树的表皮就愈容易看得清楚;混吃等死地度日子,(至今死没等来,好吃得却没少混进嘴)几次跃跃欲试地牵引过白无常黑无常或牛头马面的纤指,终也没能挣脱「好死与赖活」的古训。而你他妈的总在反覆地强奸奴役的我身心,把各种标贴涂满我的周遭,常常憋闷的肚子使我浮躁骚动坐卧不宁,一直被日益加剧着的排泄大便的快感狂欲诱惑,头痛是鬼捏的,肚子痛是屎憋的,找个机会痛痛快快的拉一泡,再抓起热乎乎的粪便涂在你总是庄严的狗脸上!
黑压压的一片,人们都在疯狂地出恭,极富诱惑感,肚子委实也憋不住了,正好又有一个茅坑,神神经经地拽下裤子,上下通气痛快淋沥痼瘟顿散,妙极!然而出恭的臭气却将我拽进了一条长达八百多个时日的幽暗隧道——完全的隔绝丶寒冷丶饥饿丶憎恨丶嘲笑丶蔑视丶疾病丶孤独丶死亡无时不侵袭着心与脚同时坠上镣铐的我,在望不透的黑暗丶冰冷的气流散发出的寒气中艰难地跋涉着,摇摇晃晃……太可怕了,擦把额头上的冷汗抹在年轮上,心律能否恢复正常?
活着就是活着,哪怕像牲口一样地活着。因为活着双脚总被欲望所俘虏就在所难免。也正因为活着,撕肝裂肺的恶梦中,一双重沦为欲望的奴隶的双脚又开始蠢蠢欲动——骑自行车沿着长安八水跑跑,看看地方志,扎实地咀嚼一下脚下这片秦砖汉瓦随处可见丶建都十三朝的神秘热土,写一两部地区主义的长篇和中短篇故乡系列,抑或能像临潼那位挖井的老农一样一锹挖出个举世瞩目的「兵马俑」,也在文坛上「放一个惊天动地的响屁」——种「红高梁」的莫言与摇「灵旗」的乔良笔战语。对此我主张萝卜白菜各种一行,或借老毛在重庆张治中家中见到他的前「情敌」唐纳时的那三个字:和为贵!抑或一切都是空泛——我相信命运之不可测,往前的路是黑的,虽然有三颗牙齿已自然脱落,而第四颗牙齿开始松动,腿关节站起身就胀痛的钻心,可既然要活下去,就得迈开步子走「人」字,尽力能把「人」字走得大点,再大点,让「人」字的撇和捺都尽可能翘得接近被称作上帝或玉皇大帝两位可爱老头住的房子,据说这两位和善的老头偏心眼儿,专为写文章的人留着糖果,但愿能吃上。
「一息尚存,就别说找不到……」门缝里依稀挤进来从管教室的电视机里发出的歌声,钝针似的撞击着我的耳膜,渗进我的骨髓。
笔涩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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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丶暗眼:关中方磨房主人用石磨盘磨面粉时,为了让拉磨的驴子能安心在磨道里拉磨,用麦杆编成乳罩状的两个小园罩子扣在驴眼上,以便完全阻隔外部的光线,乡土作家贾平凹等常在文字中借此指代女性乳罩。
2丶老碗会:关中汉子除去农忙时节,一日三餐吃饭时常常端上粗瓷大海碗,聚在朝阳通风的处所,边吃饭边聊天。内容上至三皇五帝,下包时政乡情。因每个人都是端着大海碗来神聊聚会,而手里的粗瓷海碗多为人老几辈相传的老对像儿,故曰老碗会。
3丶娃狼:关中方言,指称那些生性倔强,敢打敢拚的孩子头儿。
4丶关中道情:关中地方小戏之一种,多以历史掌故高台教化,音乐较秦腔温婉。

1991年1月3日完稿於凤翔县枣子河劳教所禁闭室

来源: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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