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周宗奇的一个发言在网上流传。事情的缘起是山西开了一个会,研讨谢涛的表演艺术。谢涛是一名晋剧女演员,擅长老生,在当地颇有名气。通常,这种会议只是为名角捧场。周宗奇的发言却在公共领域激起了层层涟漪。原来周宗奇说的是编剧郑怀兴、徐棻等人,拒绝为帝王文化唱赞歌,坚持了一种难得的人文操守。他们创作的《傅山进京》、《于成龙》等新编历史剧,核心价值观就是为天下苍生考虑,为社会、历史的走向考虑,不独为一家一姓一国一地考虑,“士以天下为已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就是信守个人尊严与自由,独立思考,大胆批判,安贫乐道,重义轻利,“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就是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故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隐”等等。这一套完整、系统而又从未间断过的士君子文化的价值观,才是我们真正的传统文化、民族精神,是中华民族历经劫难,依然能够生生不息的思想支撑和道德凭借。这在以前那些宣扬愚忠愚孝的剧本中很难见到。

这番话,说的是戏,也是人;是艺术,也是现实。可谓掷地有声。

其实,在山西,周宗奇发出惊人之语并不新鲜。一年多前举行陈为人近作学术研讨会,周宗奇也放了一炮。一开始他就说,跟为人先生相识相交超过四十年了,再不讲真话,道义有亏。《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是为人先生重返文坛的第一部大作,真是一本好书!紧接着,为人先生又推出“山西作家群”十几本传记,还是紧紧咬住“作家体制、体制作家”这个重大题材,这个黄金矿脉不放松。老作家写了好几个,马烽、赵树理和胡正,中青年作家写的更多。这一批鲜活的体制新标本,填补和刷新了“唐传”的意蕴,具有不可或缺的价值。我猜想下一步,为人先生可能还要更上层楼,走出娘子关,放眼全国文坛,沿着黄金矿脉深挖下去,创建更具价值的新标本。结果等着等着没动静了,没见人上来,连楼梯都没响,我这位老朋友哪去了?原来,他转身了,莫名其妙地转身了,国手级厨师不做,突然开起了快餐店。没有了田野调查,没有了实地采访,没有了面对面的交流和碰撞,没有了对第一手资料的收集、占有、比较和精选,基本上变成了一种书斋写作,单凭灵光一闪、书面知识和网络知识来加工各式“快餐食品”。我曾夸过为人先生是“拼命三郎石秀”,是一只特别能下蛋的“老公鸡”,可我总是碍于情面,未能克尽友道,全吐心声,把另一种不好的感觉说出来。今天,我不能再有违友道了,我要借此研讨平台大声说:老朋友,我觉得你的创作方向偏了。我的感觉无论对错,但一定要说出来。眼前一只蝴蝶,一会儿飞到这个花丛上,一会儿飞到那个花丛上,你要飞进谁的窗口?看不清楚。你这一亩三分地,今年种粮,明年种果,后年又种菜,到底这一亩三分地适合种什么?搞不清。细看后来这批作品,要单个看去吧,都有点思想,都有点闪光,都有点知识性、可读性,都说得过去,都可以赚到世俗赞誉,就把它比成一盏明灯,一个高光灯泡吧。但是,这么多灯泡,你组建不成一个供航班起降的夜间跑道。这一批作品背后透露出来的,有一种泡沫,有一种浮华,有一种急功近利,有一种迷失。

对老友当众诤谏,直言不讳,这就是周宗奇的风格。我有同感,但我的表达却委婉得多,自然不能振聋发聩。

我和周宗奇相识已经43年。粉碎四人帮后,山西省成立批判四人帮写作组,在山西省委党校活动。下设文艺组,有五个人,曲润海牵头,我和周宗奇都在其中。当时山西省作协还没有恢复,称为文艺工作室工作,周宗奇在该室工作。我当时在山西省委调研室文教处。这个组里还有省出版社张仁健,他后来创办《名作欣赏》,成就一番事业,去年11月与世长辞,令人伤怀。曲润海、张仁健、周宗奇都比我年长,我们在一起很谈得来。周宗奇给我的印象是豪爽。我当时就电影《创业》事件,写了一篇文章。但好景不长,一个多月后就解散了。

1980年代,周宗奇小说创作日渐活跃,我写过一篇批评文章,只能算是“在浅表地界上转悠”。

正如老周所言,我们真正成为畏友,是13年之后。后来,陈为人给周宗奇立传,约我作序,我说到周宗奇在严酷的事变中表现的勇气和承担。其实,更难得的是,其后三十年间,周宗奇仍然豪气干云,风骨不减。不论为今人林鹏立传,还是为古人范仲淹立传,都可以感受到一以贯之的品格。

最值得一说的是,他从1990年代起,开启了一个宏大的写作计划:中国文字狱纪实。清以前历代文字狱纪实,两卷70万字,清代文字狱三卷80万字,已经在国内出版。

重头戏是现当代文字狱五卷200万字,至今尚未定稿。

当时,我也选择了一个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民间思想史。事前我没有和周宗奇交流过,其实有很多不谋而合。正如李锐的两句诗:文章自古多奇狱,思想从来要自由,道尽了思想者的命运。对此我们都有铭心的体会。

有几年,我曾帮助一些朋友出书,也曾向老周提出建议。他这样回忆:“我有件抱歉于丁东的事,想记述一下。他帮人出书是最卖力也最出名的。他主动提出帮我在外面出版拙著《中国文字狱》的“现当代文字狱”部分,实心实意的。可我在犹豫,当代文字狱是我全套书的重场戏,现实是平反了的冤案不解密,得不到第一手资料,不太符合我的写作宗旨。为人兄转述丁东想法说,手头有多少资料就写多少,先推出来立起来再说。我得了这份情谊真感动,敢情比出他自己的书还心急啊!可惜我还是有负丁东兄的期待,没弄出个样子来。”

我相信,周宗奇的努力,不会白费。

来源:微信“丁东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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