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作者何永沂,广东中山小榄镇人,1945年生,毕业于中山医学院,广东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创作诗词有《点灯集》《后点灯集》等。文章内容原为繁体,此处转换为简体,并对个别标点略有调整。本文由搜韵公众号授权转载。

二零一九年六月十四日星期五下午,小女晓清开车载着我从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会员办公室出发,去位于普林斯顿大学周边的余英时教授府上,拜会这位在当代国际上威望极高的哲人学者。余先生学究天人,著作等身,后学早已神往。普林斯顿被誉为花园城市树木天堂,高等学府所在地。到处郁郁葱葱,晓清轻车熟路,我印象中经过爱因斯坦路,转入一条林荫小道,三时准时到达。余府门对竹林,没有院墙,十分幽静。一入门,余先生夫妇很热情地迎上来,在握手的瞬间,我忽然有一种很激动的感觉,这种感觉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我说感谢余先生为拙诗《点灯集》写序,还感谢他们夫妇多年来对晓清的教导和关照。

余太太陈淑平很热情,拿出水果点心清茶待客,她年近九十仍开车到市场买菜。作为一个独立的知识女性,不喜欢我称她为师母,不喜欢别人称她是余英时太太、陈雪屏的女儿,她说“叫我陈淑平”。她不参与谈话,自己在房间看书,间中走出来,正好插上话。

我的见面礼是学者书法家陈永正书写我本人的一首七绝。诗写于二零一五年,《读<余英时为什么没有乡愁>口占》:

问君何以没乡愁,却道天凉好个秋。
文化谁家堪托命,读书种子为天留。

打开卷轴,余先生连呼两句“很喜欢”,“很喜欢”,“书法很好,诗也好,能说出我的心意,很高兴”。大家知道,余先生经常说,我没有乡土观念,只有文化情怀。

我在余府待了两个小时,如沐春风,交谈甚欢,很随意,所以谈话记录也不求系统化。

余先生书房门口挂着一副对联:“未成小隐聊中隐,却恐他乡胜故乡”。上款:英时近集坡公诗句放翁词句为楹帖嘱书之,书就不甚惬意,未知可勉供新居补壁否” ;下款:“丁巳秋日雪屏并识” ,陈雪屏,余先生岳父也。

坐下来,我提出了一个大问题,“很多朋友关注,先生有没有打算出一本个人的诗词专集?”余先生似乎很警觉地说:“可能因为我曾关注陈寅恪诗的注解,也发表过若干首旧体诗词,人们可能误解误会我是诗人,但其实我不是诗人,不是的,诗不是我的事业,诗不是我的生命,”我插了一句,"不是您的宗教?"余先生很快答上:“对,不是我的宗教。”“我没有打算出自己的诗集。我没有特别喜欢的诗人,但我喜欢宋诗比较多些。”余先生又补充说:“我注陈寅恪不是纯为了注诗而研究他的诗,重点是发掘他的内心思想感情。”又说:“写诗是年轻人的事,他们思维敏捷。”其实余先生的诗骨格莽苍,既有才气又富灵性,功力很深,用典多而不滥,准确贴切,我曾与诗界学界的朋友闲聊过他的诗,几乎异口同声评道:“很耐读。”

他知道聂绀弩,最初不知道黄苗子是卧底,但知道黄苗子是郁风的丈夫。余先生关心黄苗子卧底事有无证据,郁风是否知道黄苗子是卧底,黄家要和章诒和打官司事后来怎样。又说和金庸有来往,查先生晚年变左,罗孚晚年转右。

余先生对钱锺书评价很高,说他有原则有底线,但回避直接评论钱锺书的诗,只是说他写诗很严谨,不轻易与人应酬。说到钱锺书,余先生拿出一封钱氏给他的信的复印件送给我,说只剩下这一封了。

因为他在《余英时回忆录》中提到高亨,我给他看了高亨那首捧毛的《水调歌头》,余先生坚决不作任何评论,对照他对金庸的评价,可能因为高亨曾经是他的老师,有点“一日为师,终生为师”的忌讳。

我问余先生知不知道何林夏,他说知道,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社长,还知道何林夏被判刑了,罪名是“贪污”。他说以前为出书事,他们还通过信。

我们还谈到岭南几位文化人,如《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的作者陆键东,余先生说陆曾写过信给他。还提到李怀宇,胡文辉,罗韬,说李怀宇人很好。

我提到,大陆知识界有称余先生是国宝,余先生说我不喜欢这种说法。余太太刚好走进来斟茶,插话说,我们不属于某国。余先生再强调说,“不属于,那里有自由文化,那里就是我的故乡”,“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国。”

临别之时,余先生站起来突然说“我送你一幅字”,我呆了一下,晓清以为我听不到,在旁边说“余先生话送张字给你”,只见先生已拿着两幅字从房间走出来说:“你挑一张。”并解说,去年台湾在欧洲举办兰花展,请他书写了九幅兰花诗,在展览后送还给他了。我一看,一张写的是《九歌·少司命》摘句,一张写的是牟融一首七律,我犹豫了一下,选了牟融这一张。先生又说“家里只剩下两张了”,令我大有受宠若惊之感。回想起来,在短短的时间内我决定放弃九歌那一张而取牟融那一张,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只是觉得牟融那首诗,很生疏,有点好奇,总之就是天意。我请他题个上款,先生说已经裱好了,就题在后轴上吧,边说边拿起挂轴走进书房,再出来,后轴上已用毛笔题上:“咏兰诗牟融。(赠)何永沂,余英时。”

附:

山寺律僧画兰竹图
牟融
偶来绝顶兴无穷,独有山僧笔最工。
绿径日长袁户在,紫荃秋晚谢庭空。
离花影度湘江月,遗珮香生洛浦风。
欲结岁寒盟不去,忘机相对画图中。

余先生的书法极富书卷味,意趣天成,风流儒雅,乃学识气质风度的结合,很多专业书法家学不来的。余先生所赐的墨宝我从坐车到机场,过安检登机直至返到家,一直不离左右。到家后还打开来欣赏一番,才珍藏好。

交谈已过去二个小时,未等晓清提示,我已提出告辞,毕竟余先生已经九十岁了,尽管他的记忆力之强和思维之清晰不亚于年轻人。这时余先生忽问:“你几岁了。”我答道七十四岁了,一九四五年的。他说不像这样的岁数啊,并有点感慨地说:“是不是感觉时间过得很快?”又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我答:“好像是一九八七年左右,在中山大学旁边的书店购得《士与中国文化》。”

余先生夫妇很热情地送我们到门口,彬彬有礼,躹躬招手,出来我对晓清说,这就是大家风范,古道未泯。

余音

美国行程的最后一天,上午晓清陪我去纽约拜谒自由神,中午她有事先回研究院,我嘱她打电话代我向余先生告别。

六月廿七号晚,我从纽约回到普林斯顿火车站,晓清开车来接我,有点紧张道:“余先生打电话来找你。”我赶紧回过去。先生在电话说:“听说你明天走了,祝一路顺风平安。”我说:“多谢。请先生保重。”他答道大家保重。我说:“还有一个问题。你喜欢宋诗,但你的诗却是近唐音。”余先生笑了:“我真的没注意到这个问题,我写诗很少的。”看来,他真的不愿意专门深入地谈诗,他的回忆录没有一个专题来谈诗,莫非他认为,一成诗人,便无足观?

此行有诗为记:

拜谒余英时教授记慨(有序)

二零一九年六月十四日下午,小女晓清开车载着我从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会员办公室出发,去位于普林斯顿大学周边的余英时教授府上,拜会这位在当代国际上威望极高的哲人学者,有诗记慨:

深居普市绿盈盈,世说思坛古月名①。
去国何劳称国士②,探天犹可悟天声。
谷兰墨涌幽香溢③,史册文存正气横。
莫以诗人观此老④,汪洋恣肆是平生。

①古月,胡也。
②余英时先生曾声明他不属于某一个国家。
③蒙余英时先生赠送墨宝,他书写的一张条幅,乃牟融的一首咏兰花诗。
④余英时先生对我说“他不是诗人,不会出个人诗集,诗不是他的宗教,不是他的事业”。

此诗定稿后,晓清用传真发给余先生。七月二十七日晓清在离开普林斯顿之前到余府告别。余英时先生说已看了这首七律,“好诗,很喜欢,写得很用心,还加了注,已放在书桌上,得闲再看看或写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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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08-27
文章来源:搜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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