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的一天,和先生一起去给汽车换机油,修车店说要等一个小时候,我们只好上街消耗掉这段时间。

美国的街没逛头,不像国内大小商店鳞次栉比,半天也走不完,那才叫大街。刚走了两个街区,就觉得索然寡味。正无聊间,被一块当街立着的牌子拦住:“理发店开张,$10酬宾”。呵,这可够便宜的,比中国人开的店价钱都低。我对先生说:“进去看看,趁等车,剪剪头发。”

两人进得店内,厅堂甚大,两面各摆四把椅子,没有一个顾客,地面稀稀疏疏落着些发梢。只见一位半老白肤徐娘无精打采地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见我二人进来,即刻打起了精神,立身热情地迎了上来:“剪头发?请进,请进!”先生见她上着一短衫,有些透明,领口开得也低,连忙对我说:“你剪吧,我回修车店看杂志喝咖啡。一会儿见。”转身逃也似地走了。

我被这位女理发师请上座位。我如此这般地形容了一下我想要的发型,她连说:“明白、明白。”“放心、放心。保你满意。”态度极其殷勤、热烈。湿过头发,女理发师便一手拿梳子,一手举剪子地开始修理我的头发。我知道中国人头发硬,和美国人软软的黄发不是一回事,多半的美国理发师都剪不好中国人的头发。只见她胳膊上的皮肤松松地从臂骨上垂下足有一寸多长,随着双手的移动,犹如两片扇叶左右晃动。我实在不忍相看,赶紧直视前方的镜子。无奈镜子里的她更是让我一览无余:低低领口间露出折皱层叠的胸脯,真想告诉她,最好穿个高领衫,会好看一些。她那大大的脸庞上也布满了折子,厚施的脂粉更让皱纹显得又大又深,唇膏涂得也不匀,把嘴唇弄得个歪歪斜斜。我心里嘀咕:她把自己打扮成这付尊荣,有能力剪好别人的头发吗?

女理发师其实人很柔和,健谈,不多一会儿就和我拉开了家常:“你是中国人吧?”我说:“是。”她就又问我何时到的美国,家住何处,在哪工作,几双儿女,他们现在何方。我一一作答:十五年前到的美国,家在北面的大力神城,在斯坦佛直线加速器中心工作,就一个女儿,已经大学毕业,现在罗切斯特医学院读书。

闻得答言,她打了个惊叹的唿哨:“我真是佩服你们这些中国人。你看你,才来美国十几年就有了如此好的工作,还有了自己的房子,女儿也上了医学院,那可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再看我,土生土长的美国人,活到今天,租了儿子院里的一间小屋住。本想女儿好好上完大学,我也能跟她享享福。结果上个月到佛罗里达找她爸去了,说是跟我呆烦了、呆累了,呆够了。原本我俩合租一个公寓,她一走,我自己的那点儿钱哪里付得起房租,只好搬出来。儿子算是对我不错,否则我得露宿街头。”接着怅怅地叹了口气:“这都怪我妈。从小她就告诉我:你不用着急,你的姑妈有的是钱,无儿无女,她一死,她的房子就是你的。结果我年年等,等年年,我妈到是死了,可是姑妈还没死。也许我得死在她前头了。你看,我什么本事都没有,刚考了个执照,给人理发,也好给儿子付房租。要不儿媳妇的脸子也不好看。”

我心里浮出了无限的同情。从她的皮肤和她儿女的年龄判断,她不会比我年轻。为了谋生,在这个年龄能学一门手艺,考下执照,也算不容易。她终究明白了:得靠自己谋生活,也算不晚。可是按目前的房屋市场价格,她拥有一幢房子的梦怕是圆不了了。

谈话间,头剪完了、洗完了,也吹完了。看看一头短短的、东矗西扎,神采飞扬的头发,颇似画报上那个模特。满意地付了钱,外加50%的小费。女理发师的嘴笑成个月牙:“下次还来呀,我还好好给你理。”我答着:“一定,一定!”不无得意地走回修车店。看着先生惊讶的表情,问:“真么样,不错吧!”

“不错什么呀,像个乱鸡窝!”

“你怎么这么不会欣赏?” 我不相信,找辆车子的后视镜一看,咦,刚才形态顽皮、各就各位的头梢,怎么一下都耷拉了下来,参差不齐的,确实不像个样子。

“看什么看,那是吹风机吹的,热劲一过,就各归原位了。发型没剪好,光靠吹还行,就吹完那一会儿好看,一会儿就原形毕露。”先生有点幸灾乐祸。

回家的路上给先生讲了刚刚听到的房子的故事。到家,先生拿起剪子,重新修理了我的头发,成了到耳朵一半那么长的齐齐的发型。

先生说:“凑合吧,等长长了再另找个地方理吧。难怪一辈子买不上个房子,就这技术,理发都没有回头客,怎么赚钱。”

“我觉得那个女人挺可爱的,起码她不仇视中国人,没有对我们短时间里创造的好生活七不平,八不忿儿的,而是由衷地赞叹。要不下次还是找她剪吧,也怪不容易的。”

“你不怕难看,你就去,我没意见。”先生甩了我一句。

等到下次,犹豫再三,没能下决心拿自己的脑袋作善事,去了一家朋友介绍的有个香港理发师的店,价钱贵了四倍,但是确实剪得好。以后我也就成了那家店的老主顾。

一晃,几年过去了。那个修车店换了老板,价钱贵了,服务反差了,我们就换了修车的地方,也就再没去看过那个女理发师。可是不知为何,总忘不了那个女人:她的衰老的面容,她的天真,她的单纯和善良。

2008.1.4

文章来源:作者授权爱思想发布

2018-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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