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0日。斯德哥尔摩。天阴,地冻。下过雪。气温在零度上下。冷。市中心持枪的警察明显增多。无人机在天空盘旋。

彼得·汉德克还在城里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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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地利大作家将在这一天获颁诺贝尔奖。跟他一起出现在瑞典首都的,是街头的抗议者。

斯德哥尔摩音乐厅外有几十人。天黑以后,北马尔姆广场又聚集了数百人。有人拿着黄底红字的招贴,上书英文“假新闻不配诺贝尔”。有人拿着白布条,上书德文“汉德克·屎·诺贝尔奖·屎”。有人举着小纸牌,上书英文“你信汉德克还是信海牙?”。有人拉起了大横幅,上书瑞典文“支持杀人犯违背阿尔弗雷德·诺贝尔的道德准则”。

这一天下午,汉德克先到音乐厅,和波兰同行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及其他十二位获奖者一起,从瑞典国王卡尔十六世古斯塔夫手中,领受诺贝尔奖的奖章、证书和九百万瑞典克朗的支票,再坐上大巴,走半小时的路移师市政厅,参加一千二百人的大宴会。

《明镜》杂志的福尔克尔·魏德曼看到,市政厅对面有一小撮汉德克的支持者,手持他的玉照。这些人是谁呀?“哦,我们喜爱他的书!他是个伟大的作家!”二十米开外,还有大约四十个抗议者,举着反对把阿富汗人从瑞典驱逐出去的标语。这跟汉德克有什么关系?“哦,没什么直接的关系。我们需要公众的注意。所以今天就来了嘛。”再往远处才是正经抗议汉德克的人。支持者说那帮人不懂文学。那请问他们又是哪儿的人呢?“我们是塞尔维亚人。”难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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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德哥尔摩市政厅灯火通明。各种国王、王后、公主、驸马、部长和外国使节鱼贯而入。中华读书报注意到,在大宴会上,紫裙的托卡尔丘克眉飞色舞,谈笑风生,十分享受。一身弗拉克的汉德克则愁眉苦脸,不苟言笑,如坐针毡。

按往年惯例,文学奖的男得主总是由国王的四姐克里斯蒂娜公主作陪。但今年公主缺席。瑞典宫廷解释说,她和丈夫托尔德·芒努松另有要约。

王室成员变相抵制了汉德克,政治家也不愿与他有染。我们看到,晚上在市政厅,托卡尔丘克挽着维多利亚女王储的健身教练丈夫、西约特兰公爵丹尼尔亲王,款步走下长长的白色阶梯。陪同汉德克的则由四公主连降数级,换成了瑞典高等教育和研究部长马蒂尔达·恩克兰斯。落座后,看这边,托卡尔丘克左侧是丹尼尔亲王,右边是卡尔十六世古斯塔夫国王本人。再看那边,汉德克右边坐的是恩克兰斯部长,左边的嘉宾一度难以考证,最后才确认她名叫卡罗琳·帕姆兰——瑞士(连瑞典都不是)经济部长居伊·帕姆兰的妻子。

也许汉德克并非因为受到慢待而不快。也许只是身上这身衣服让他别扭。

同为燕尾服,诺贝尔奖宴会男宾身上的弗拉克不同于英式的塔西多。它的尾巴更大。而且塔西多扎黑领结,弗拉克只配白煲呔(警告:黑煲呔易被认作男侍);塔西多收腰系扣,弗拉克敞胸开怀,六颗黑纽扣,左右各三,纯为装饰(再次警告:金扣子用于门卫)。

在启程前往斯德哥尔摩之前,汉德克在巴黎郊区沙维尔的家中告诉他的德语传记作者马尔特·赫维希(MalteHerwig),这套衣服他要是不脱,就可以直接躺进棺材里了。所以他只穿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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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汉德克没有机会与广场上的抗议者面对面。中华读书报五年前看到,当奥斯陆国家剧院前的抗议者齐声辱骂他是“法西斯”和“杀人犯”时,他冲上前,对他们说“上帝保佑你们”,又操起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说:“耶波泰密什!”,愿老鼠对尔等恣意行欢。

他对记者也出言不逊。12月6日,在瑞典学院的记者会上,二十五年前报道过波黑内战的美国老记者彼得·马斯问,他是否认为斯雷布雷尼察大屠杀确曾发生。汉德克闻言回忆,他曾收到一封攻击性的匿名信,一封写在厕纸上的“屎书”。他对马斯说,“您空洞而无知的问题”连那片厕纸都不如。

赫维希本人也是记者,他提醒汉德克,记者的工作就是问令人不悦的问题,所以他生气也没用。汉德克说:“我受不了‘生气’(ärgern)这两个字。我不是生气——我是出于愤怒(Wut)!这不一样。”可他这样做在伤害自己呀,赫维希说。汉德克不为所动:“小小的伤害也不是坏事。我不是天使也不是屎。”

赫维希上周为奥地利《旗帜报》撰稿时写道,就汉德克的立场和作品展开争论当然是有益的。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你能感到,资本主义国家的舆论环境大变,已经像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那样黑白分明了,一方是英雄,高大全,戴白帽,一身正气,另一方是恶人,獐头鼠目,狼心狗肺,扣着黑帽。在黑与白之间,有着种种细微差异的灰色部分消失了。许多人缺乏耐心,无法用不同的眼光和开放的心态去看世界和作品,相反,他们只是从中寻找证据,用以强化自己的先入之见。

赫维希说,批评(Kritik)不同于攻讦(Hetze)。后者是在中伤他人,意图让人出丑。汉德克就被贬为垃圾、反犹分子、同性恋仇视者、大屠杀否认者、独裁者的朋友、法西斯主义者、右翼极端分子和罪犯。这都哪跟哪啊?!可这些还只是一小部分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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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汉德克最尖锐的批评者是彼得·汉德克。“自我斗争是重大斗争,”他曾这样告诉赫维希。他说他厌恶自己的观点。赫维希说,这种矛盾正是汉德克作品的根源所在。

12月7日在瑞典学院的答谢演讲中,汉德克开篇先自引1981年的诗剧《走过村庄》(ÜberdieDörfer),似乎要以此为自己的人生信条定调。中华读书报译出这段文字如下:

“做游戏。不要做主角。找对立面。但不要刻意为之。不要别有用心。不要故意隐瞒。要温和而坚强。要主动参与却藐视胜利。不要端详,不要检验,但要时刻留神。要脆弱。给别人看你的眼睛,要别人看你的心,保持距离,不要张冠李戴。有了热情再做决定。接受失败。尤其要留出时间,可以绕路而行。不要错过一树一湖。想拐弯就拐弯,想晒太阳就晒太阳。把亲戚抛到脑后,对陌生人伸出援手,俯身于细枝末节,遁迹于无人之地,冷对命运的捉弄,笑看一切纷争。在人前保持本色,直到他们信服,直到树叶的窸窣变得动听。走过一个个村庄。”

他接着回忆了母亲和母亲的家乡斯洛文尼亚,提到约翰·福特、小津安二郎、约翰尼·卡什和伦纳德·科恩,并用斯洛文尼亚语朗诵了《洛雷托玫瑰经》,最后感谢了挪威。正是挪威人在2014年顶着巨大的压力,坚持把易卜生奖颁给他,还附送了五个挪威保镖。

五年后,瑞典学院认定彼得·汉德克“用精于语言的传世之作探讨人类经验的外缘与特殊”,又称他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欧洲最有影响的作家之一”,因而以诺贝尔奖相授。

来源: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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