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29日

最近,曾红极一时,用小说启蒙过一代人的作家张贤亮离世,使人们追忆起理想奔涌的1980年代,而张贤亮关于知识分子题材的书写也再次成为谈论的话题。人们发现,在他之后,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知识分子题材与新启蒙相关的书写变得零零落落,几成断裂之势。然而,可喜的是,一部知识分子题材的新长篇《荒原问道》来了。

它的作者徐兆寿也恰好是西部作家。我曾谈到这部小说与张贤亮小说的关联。在我看来,《荒原问道》不仅续接了张贤亮等作家一直书写的知识分子启蒙主题,而且比那一代作家有了更为广阔的开掘和拓展。此书是近期出现的一部在主题上有种久违的亲切感,意蕴独特、容量甚大的“精神性”长篇小说。

小说一开始写道:“在远赴希腊之前,我又一次漫游于无穷无尽的荒原之上。我先是去了一趟曾经支教的甘南州迭部县的藏区。那是尚未被开发的地方。一路上,又一次看见亘古的河流,目睹迭山的万壑,而巨大的苍鹰在头顶盘旋。”这样的景物描摹,何尝不是我所熟悉的西部:甘南、迭部、阿拉善、河西走廊、青海高原、戈壁、沙漠……多么雄浑的山河!反右、双子沟、文革、红卫兵、毛泽东逝世、高考、80年代、思想解放运动……又是多么熟悉的人生!

阅读这部小说,我仿佛在阅读我自己,置身于我们那一代人的精神旷野。它不仅使我想起自己在甘肃生活、学习和游历的诸般情景,想起在“四清运动”时到河西走廊下乡时的种种记忆,而且使我情不自禁地想起80年代至今的一些著名文本——张贤亮的《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习惯死亡》,杨显惠的《告别夹边沟》,高尔泰的《寻找家园》等等。我猛然发现,这些作家和文本,都诞生在西北。反过来说,这些精神主题一直就在西北那片辽阔而悲壮的大地上盘旋。可能正是这样原因,作为后辈学者的徐兆寿天然地继承了这些精神,受其熏染和感发。当我们进入小说的内部肌理之后,就会发现不是重复,而是有大量独立的、新鲜的、深刻的生活体验,而且还是站在今天,重新思考知识分子的命运、信仰、价值和精神追求,它的意义是面对全民族的,是对整个社会精神归属和灵魂安顿的思索。

现在看来,归来的一代作家因其自身的人生经历、历史思考以及接受俄苏现实主义文学观念,使他们的书写主要表现在对政治文化的思考与批判上,以此来反抗那个时代政治统摄一切,极左政治迫害知识分子的情境。后来的杨显惠也受其经历、文学观念影响,他对身处夹边沟右派的书写仍然集中在对政治文化的强烈批判上,他笔下的人物也因身负历史重压而抑郁莫伸。但是,作为1960年代末出生,1980年代成长,1990年代后逐渐成熟的徐兆寿来说,他的人生经历中就缺少了政治的强大干预,形成他思想的主要还是改革开放之后的世界文化尤其是西方文化,以及后期逐渐兴起的中国传统文化,而他的文学观则由1980年代此消彼长的先锋文学观念、文学史上的各种观念以及“五四”以来始终占主流的现实主义观念构成,颇为复杂。

正因如此,徐兆寿的《荒原问道》在风格上既有浪漫主义倾向,又有现实主义理性;既有现代主义荒诞,又有先锋叙事的种种尝试;既有对中国传统文化命运的叩问,又有对西方文化的思索批判;既有对集体主义理想的书写,又有对个体理想信仰的探索。所以,虽然主人公之一的夏好问(又名夏木,夏忠),也经历了如同章永麟一样的熬煎,但是,夏好问的思考就比章永麟要更广阔、复杂。章永麟思考的是人的生存与发展的问题,夏好问思考中加入了中国文化的命运、中国人的信仰问题。同时,徐兆寿还塑造了年轻一代知识分子的形象陈子兴,又名陈十三。在此人的身上,表现出比章永麟走得更远的文化心灵,也开出知识分子新的精神空间。在陈十三的身上,我们看到类似于米兰﹒昆德拉式的现代性思考与诘问。这使得这直接融入世界文学对知识分子书写的潮流之中。

从艺术表现上看,《荒原问道》仍离不开知识分子受难史,这是它的主骨架,但是它的背景却十分广阔:从校园到乡村,从荒原到都市,从苦难到异化,从专制打压到精神失落,广泛地思考着生命、时间、生死、幸福、生存、性爱等问题,作者把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文化思考融汇到小说中,使得小说表现出某种恢宏的气象。小说的外在结构,即半个世纪苦难的命运,以夏木为最。背后的事件是我们知道的反右、困难时期、文革、新启蒙、市场经济,写了历史怎样造就了一个孤独的思想者,校园里的精神领袖。值得注意的是,作者不是人云亦云地写流放、藏匿、逃亡,继续《牧马人》的模式,而是为我们打开了另外一个社会,那个社会在这部小说中写得非常详细。有很多人,像王秀秀这么一种畸形的性压抑下的女性,还有钟氏三姐妹,放羊老汉等。这些经验是新的,是我们以前写知识分子题材很少看到的。这是一个底层的民间社会。知识分子回到了民间的怀抱。夏木在此疗伤、躲避,求助于劳动者;事实上,这是过去50年代以来知识分子普遍的一个困境和解脱之途,非常真实。知识分子实在无路可逃的时候,只有到民间或底层社会去逃避,才能苟全性命。如章永麟在马厩里抱着马头痛哭。不过,这种受难不外种外在结构,即政治文化迫害下的受难,但《荒原问道》中知识分子的受难又不是常见的外在结构,而是有创新、有心灵开拓,这就是其内在结构。这个内在结构就是知识分子自身的心灵史、精神史。小说难能可贵地展示了夏木与陈子兴思考的轨迹,他们在探索灵魂与信仰时遭遇的种种困境,他们在通往“大道”之途中的各种精神的受难。

小说最值得关注的还有“荒原意象”。作者本就生活在西部,他写的那些故事都发生在西部,荒原不是硬贴上去的,原就是荒原上生发的故事,非常自然。其中九州县、双子沟、兰州、西远大学等等,无不是荒原化的存在,小说描写夏木重归学校以后所面临的存在也是一种荒原意象,说白了,就是今天生活中的道德沦丧、伦理危机、去精英化之种种。值得一说的是陈子兴与女老师黄美伦的不伦之恋,它不止是少年冲动和情欲失控,也不仅是追求剌激和溺于肉体之欢,而是曲折地对美的发现,是人性解放极致化追求,是对长期以来禁忌的某种冒犯。虽说是极端的个案,却不能不说,在新的历史语境下,也是精神冒险性的内在冲动的一种表现。这是新的精神问题,不是老的精神问题,所以我说这部小说显示了知识分子叙事的新维度。

当然,面对知识分子叙事,要探讨的问题很多。首先,这部小说中知识分子的形象写得怎样,我觉得总体来说是好的,但是,知识分子的形象难写,历来如此。知识分子形象为什么难写,我至今没有思考清楚。目前来看主要存在模式化、类型化倾向。过去我们提供的有受难型、封闭型、书呆子型、奉献型、狂放型,好像这些形象都是相对固定的,最熟悉的反倒最不好写。我觉得夏木和陈子兴都是有血有肉的。值得探讨的是,夏木这个人物是否存在着某种被动性:夏木从农场逃出来以后,在农村当了插门女婿,他念念不忘的一句话是将知识全部扔掉,就当个彻头彻尾的农民。他就喜欢当羊倌,让他去当老师他也不当,他决不当知识分子。这与他后面忽然变成校园里的精神领袖,不断爆发出叛逆性、颠覆性思维,似乎有些断裂。夏木不可能在青年时代完全停止他的思考,知识分子可能灰心丧气,很痛苦,但是他不会停止思考。这是值得探讨的一个问题。

总体来讲,《荒原问道》是近期出现的一部难得的作品,也是近年来长篇小说的新收获。

书籍信息:《荒原问道》,徐兆寿,作家出版社,2014-4

文章来源:新浪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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