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民国二十四年初秋一个下午,闽赣两省交界处的武夷山区,由北驶来一支卡车队伍。队伍共计十五部卡车,一部吉普,由十几名男女狱警押解近百名女犯人转监。转监事儿为古今皆有,大抵是原来监区人满为患,需要转移一批囚犯去新监狱,这支队伍来自九龙滩劳动营。天下已经太平,一年多前赤匪军队便已全线西窜,仿苏俄模式建立的国中之国被摧毁,现今残部去了陕、甘一带,他们谓之北上抗日,尔后又说是长征。灵泛人自有灵泛词儿。在政府这方面,江西战事确已结束,剩下的事儿就是打扫战场,肃清残匪,重新建设。
这支队伍已经行走三日,离前方目的地只有一天路程了。路况太差劲,途中不免辛苦,但狱警们有怨言也有慰藉,年轻人在一个地方过久了枯燥日子,渴求新鲜亦是人之常情。这一路上,便总有几个男女狱警打情骂俏,或哼唱着情歌儿,当着女犯人的面,她们就既是恶煞又是贞妇。那些个女犯人,则多半精神木然,也只能是听天由命的心态。
领头的吉普车在一条小河的三孔石拱桥边忽然停下来,原来此前一场暴雨,冲垮了桥面,冲毁了部份桥基,吉普车勉强能驶过,卡车就不行了,必须搬运大石块垫上桥面,牢固桥基。事发突然,狱警头儿不由得大皱眉头,直呼倒霉,但是只能自行解决困难。他们不缺人手,但女狱警哪里干过这种活儿。司机不归属他们管,调不动。让女犯来干,既不放心,又不能保证她们出力气。主要是无工具。干这种活儿,锄头、铁锹、扁担、萝筐少不得,最好还有一两个里手作指挥。
他们七嘴八舌,末了决定,通过保长让河边村庄的乡民来干,大不了多给两个工钱。他们马上行动,约半个钟头后,来了二三十个男人。这些男子中青壮年只几个,余为老弱病残,是因很多青壮年几年前都被扩红走了。他们预计,少说也要一个时辰才能保证通车,要价还高。一个一脸横肉的女狱警不禁骂道:“赤佬抢钱啊。”
秋老虎的日头仍旧好毒,司机们不约而同去了村庄里。此村名刘家祠堂,不下一百户,村前几十株合抱粗的大樟树,树荫下好不凉爽,村后一片竹海,直达后山。一会儿后,被晒得冒汗的狱警们也去了村庄,同时把女犯人通通赶下车。女犯人有一半属于两人共一只手铐,很明显是些不很服从管教的角色。她们过河时,莫不停下来,洗脸,捧水喝,任狱警如何骂,如何催。之后,她们遵照吩咐,在樟树间半躺半坐下来,她们几乎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惹来了一大群少见多怪的乡童瞧新鲜。
这支队伍的头儿便是那位一脸横肉的女狱警。她吩咐两个男狱警去督促桥面施工后,便躺在村民送来的竹躺椅上叉开双腿享受起来,做梦也没想到屋后竹林里藏匿着一支共匪军的游击队伍。当那两个男狱警回来向她报告,再过上半个来钟头就可以上路时,一支队伍从竹林里钻了出来。他们穿着国军衣服,几支短枪,二十几条长枪。为首的黑脸汉子大声喊道:“弟兄们,讨口凉茶喝。”
无人怀疑对方有诈。不过一个男狱警仍然本能地喝问了一句:“喂,你们干什么的?”
“四十二师搜索队。”又是那黑脸汉子大嗓门。
“吓老娘一跳。”头儿从竹躺椅上爬起身,话虽粗鄙,脸上却也堆着笑。人家终究是正规军。然而她马上傻眼了,黑脸汉子的一支驳壳枪对准了她。
显然是窥伺了许久,作出了计划。游击队员迅速行动,先把狱警和司机控制住,都捆了个结实,严令保长不到天黑不准替他们松绑。打开女囚犯的手铐。去吉普车上搜查战利品,居然搜到了近千块大洋。之后将汽车点燃。与此同时,黑脸汉子没好气地直催女犯们:“快逃,从后山跑。”
但是女犯们仍磨磨蹭蹭。黑脸汉子悟出了什么,马上命令手下发给她们每人三块银圆。又根据十几个女犯人的愤怒控诉,将女狱警头目就地正法。至此,女犯们才有人喊着:“红军哥哥,谢谢啦。”之后四散而去。黑脸汉子随即召集队伍,发出命令,“转移”。
就在这时,一个女犯走近了他,急促地问:“长官,向你打听一个人,他是我男人,他还有个姐夫,早就是共党……”
但是黑脸汉子没让她说下去,呵斥道:“走开。”
女犯仍不愿走开,虽不再开口,却一脸怨恨。
黑脸汉子又看了女犯一眼,突朝手下吩咐:“再给她三块钱,叫她快跑。”话一了,他一挥手,小跑着隐入了竹林。
这个黑脸汉子,正是张汉泉的姐夫王明山。那个女犯,是田懿。
田懿不再耽搁,也朝后山跑去。
太阳开始落山,田懿漫无目标地奔跑到一道小山岗上,不得不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那些女犯,全没了影儿。
事发突然,田懿感谢冥冥之中神意相助。她不再怀疑她和其他女犯是被红军救了,却又好不迁恨那个黑脸汉子不通人情。她哪里知道王明山的苦衷。他早就在红军队伍里做上了师级军官,却又连降几级,成了个营长。并且,他还被剥夺了随主力队伍转移的资格,被命令留在闽赣山区打游击。他必须服从命令。但服从命令是一回事,心堵又是一回事。他之所以如此,全因对他的党的领袖和政策常有不同的看法。今天的行动,幸亏对方是些不对称的狱警和司机,若对手是正规军,他决不敢冒失。他自信对那批女犯做到了仁至义尽,不可能再在她们身上耽误时间。
阵阵山风拂来,田懿头脑清醒了许多。她估摸着她跑了二十多里山路,但此处是什么地方,她往哪儿跑才能完全脱离危险,胸里全无底。腹中也饥了,不可以长耗下去。她不由得又感谢起了黑脸汉子,多给了她三块银元。身上有了六块银元,也是一个底气,得找一户山民弄点吃的了。
田懿站起身,仍觉一身绵软,不由自主地又坐了下去。心想歇就好生歇会儿。山风更大,夕阳不见了。她脑海里浮现了四年来的幕幕往事。
田懿被分配在女犯集中的二大队三中队,紧挨大队部,生产任务就是种菜,饲养家畜家禽,专供狱警及家属享用。这些活,劳动强度不小,但技术含量低,掌握要领并不难。田懿习过武,体质强,无惧劳动,惟不服如此命运。的确,她不同于众多女犯,那些人以匪属和反抗家暴过度者为多,她认为她纯属无辜。头一年,她前后共写了九封申诉书,诉说她的遭遇。那些申诉书,难免重复与啰嗦,但其情悲切,能令铁石心肠也变软。但是,这样的申诉书注定了无下文。据说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一样如此。是因监狱属于执行机关,无权否决判决机关公文。如今属于人民共和国家,人民共和国家新的司法条文上规定了犯人有权申诉,监狱有义务将犯人的申诉材料往上转,并且不允许打压申诉人。但条文是一回事,实际操作又是一回事。监狱当真那样做,判决机关准骂娘,因为变成了监狱与法院过不去。就象上级法院一般不推翻下级法院的判决,甭管是否荒唐,因为不那样就成了窝里斗一样。都是党国官员,怎么着也得顾全大局。田懿又是幸运的,那个颇具现代法制思想的中队长当然不会重视她的申诉,但也只是压下来不上报并未追责她不认罪。
第二年始,田懿识趣了。她开始把一切都看作命。她目光变得呆滞,每天完成劳动量就习惯性坐在地头无聊地看着蚂蚁忙碌。她不再经常默默地流泪,烙印在她心中的故乡和亲人,也褪了颜色,因为想起那一切只会令她痛苦不堪。她的日渐麻木,使她的日子好过多了。逢年过节,瞅着其它女犯的苦中作乐,她也会笑上一笑。
田懿没有想到,她的日渐麻木反倒给了她好运气。此次转监,原本十年刑期以上者不在此列,要求的是刑期不超过八年或已被证明服从管教者,对于后者的掌握尺度就因人而异了。田懿如果不是只认埋头干活,她就摊不上这次转监。
自由了,自由也逼迫田懿必须考虑新的生活。她那霸蛮性格的一面又显露出来。“一定要找到他。”她对自己说,“他决不会忘了我。”

田懿认为眼下要紧的是寻找到一户农舍。她把那几块银圆放稳妥,站起身来,忽有所悟,就地板倒一株杉树,左扭右扭,又用石块狠砸,虽双手被杉树刺扎得血肉模糊,但也有了一件武器。月亮爬上了山头,借助北斗星,她朝北走去。
月亮时隐时现,松涛阵阵,黑魅魅的山间显得凶险莫测,田懿顾不了这些,但也提醒她仍在危险之地。她断定这几天兵丁会搜山,不可能对红军袭击狱警、放跑囚犯这号大事儿不闻不问。她需要提高警惕,加快脚步。
月上中天,田懿来到了一片山坡上的空旷处,忽一个踉跄,原来被一根葛藤绊住了脚。她喘了几口气,索性就地坐下。脚疲、身软、口干、腹更饥,困意也来了,但求生的欲望告诉她只能歇会儿,不可以倒下,她只能一次又一次使劲儿揪扯眼皮。
突然间,田懿发现前方草丛里闪动着两粒鬼火,再看左右,也是如此。她蓦地明白遇上了野狼,迅速站起身,抓紧杉木棒。
果然是三头灰狼,正悄悄地从三个方向朝田懿逼近。这群畜牲,居然懂得人的战术。
正面的大灰狼在离田懿不远处停下步,两侧的狼有样学样,田懿察觉到了身后暂且无狼,略为心安。
三头狼见田懿无反应,又逼近几步。双方相距也就十来步了。又是一阵对峙。看来,狼不惧田懿,有点儿惧那根木棒。几乎是同时,三头狼发起了进攻。
田懿闪身躲过了大灰狼,杉木棒扫向了另一头狼的前腿,只听㸰一声惨叫,败下了阵。就在这瞬间,田懿验证了她爹告诉她的,腿是狼的致命弱点。那条杉木棒,疾风般又扫向了另一头狼。不过,这次杉木棒未能击中狼的腿,而是击中了狼的头,又是一声惨叫。
这两声惨叫使大灰狼错愕了一下,却也以更凶猛的姿势从侧面朝田懿扑过来。田懿再次闪身让过,却让杉木棒不偏不倚扫中了大灰狼的后腿。
大灰狼一下子蹲在地上,无力再腾跃,想逃了,却迎来了杉木棒的阵阵痛击。㸰嚎叫着,挣扎着,抽慉着。那两头狼,不见了影儿。
田懿确信大灰狼已死,方敢收手,她撑着木棒,喘着粗气。良久,她对自己说:“快走,再来上几只狼就糟啦。”
田懿下到了一条山沟里,觅着了一处泉水,喝了个饱。渴解了,腹愈饥。她屏神静气,隐约间听见了山那边的狗吠声。她抓起木棒朝山那边走去。
她迷路了。她原以为泉水边有路,走着走着到了一处断崖,没路的地方茅草、树丛、刺荆总是又深又密,手脸被划破,衣裳被撕烂。她退了回来,重新觅路,绕了一个大圈,竟然又到了断崖边。就这样,她从山沟到山腰,从山腰到山沟,折腾了三四次,仍未觅着通向山那边的路。
亏得天亮早,当东方露出鱼肚白,田懿发现了通往山那边的路就在不远处。她苦笑笑,柱着棒子走去。但她实在没了力气,只能走走歇歇。她难堪的是,身上衣裳已成破布条,几处地方露出了皮肉,这个模样儿如何见人?
翻过了一道山梁,便是下坡路,田懿感觉轻松了点。突然间,她听见了什么,赶紧躲进一处荆刺丛生的草丛里。一会儿后,人声愈来愈大,愈来愈近,果然来了一队搜山的保安团丁。谢天谢地,这群人也就应付差事,其中还有人怨气不小:“他妈的这叫大海捞针,这么大的山,去哪找……”
田懿听得真切,悬起的心放了一半下来。但是,她不敢再走山路,只能绕着路走,尽可能让自己隐身于树高林密之处。走着走着,她露出来的脚趾头踩上了一个刺包,痛得她流出了眼泪,然而她马上又惊喜不已。原来那是一个已成熟掉落在地的板粟包,草丛里还可见上几个,而这一片山坡全是粗可合抱的大粟树。
田懿足足用了一个时辰,吃了一个饱,却又再也控制不了困意。她挣扎着爬上一棵树,在宽大的树杈间躺下来。她顾不得可能的危险了。
田懿醒来时,已是半下午。她感觉口渴,但体力、精力也基本复原。山林静极,惟闻鸟鸣。她感到危险过去,寻觅一户农家的念头更强烈。她稍作谋划,她需要洗一个澡,换套衣裳,吃两餐饱饭,再睡一个好觉。她本能地摸下身上,那六块银圆仍在。忽然间,她脑海浮现一个念头,她担心再踫上歹人,认为北上郑州,宜绞平头发,换上男装。当想到她将以男儿面目见着张汉泉,张汉泉不一定马上认出她,不由得苦涩地笑笑。随着这一笑,她心里还浮上两分骄傲,因为这么多年了,她身子仍旧清白,兵痞与恶狼,都没能奈何了她。
太阳快落山时,田懿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山哑里一户农家。那里住着三户人家,为分家后三兄弟。胡姓老父仍健壮,常打猎,住在大儿子家,大儿子有点聋哑。二儿子两年前被扩红走了,从此没了音讯,媳妇是表兄妹成婚,从未出过远门,一切听从公爹安排,家里很多农活靠那两家帮忙。小儿子完婚不久,也有点智障,也就未被强行扩红,媳妇其貌不扬但勤劳朴实。田懿先走进的便是小儿子家。此前,她躲在草丛里观察了半个来时辰,认为那是几户朴实山民。
新媳妇一度不敢接纳田懿,赶紧唤来公爹。田懿声称她来江西寻亲,不识山路,路上又碰上狼,所以弄成这样。她希望在这里歇上两天,主人再给她提供点干粮,她付钱。老头儿也就随便问了问,便安排田懿去了二儿子家。不过,老头儿显然不太相信田懿的自述,晚饭后忽又告诫田懿,万一来了团丁盘问,一定要一口咬定因家里遭灾,所以前来投奔他这个娘舅。又说,田懿歇两天脚没得关系,江西闹了七八年,与红军有牵连的人家太多,红军有枪,扩红有名额,他家三个儿子必须去一个,不去的话,人家就会派兵守在你家里,天天跟你吵,逼你拿钱顶名额,不怕你不松口。所以“匪属”并非没得难言的苦衷,政府总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都给定罪吧?现今红军大败,仅余残部骚扰,政府尚且不再重视此事,地方上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虽然如此,客人久留他家也是不妥。
第三日上午,田懿千恩万谢告别了胡家。她欲留下两块银圆,老头儿只让二媳妇收下一块钱,却为田懿做了足够吃上三天的锅巴饭团,两只熟山鸡,一茶杯腌菜,另加上儿子留下来的一套男装。

离双十节还有几天,田懿赶来了郑州。她是从汉口江岸坐敞蓬货车到达郑州的,无需花钱,一天多时间就到了目的地,从江西山区到汉口,用了二十几天,主要是步行。她信心不减,深信在郑州能获知丈夫的确切消息,只要丈夫仍在人世,她就无论如何也要夫妻见上一面。她不知道,支持她信念不倒的还有一个因素,乃是胡姓三家山民对她的厚待。兵荒马乱,民间仍存真情,说明生活仍值得热爱。
但是这个风沙之城实在不值得她多去看上几眼。她的目光只在两个地方停留了一阵子,一是郑州列车编组场的空前规模,是她未曾见识过的。二是客车站广场上围聚的关外来的大学生,不时唱着九一八的悲惨歌曲,让人不难想见他们的苦难岁月与悲愤心情。
田懿先去了警察局,是因她在九龙滩就知道了政府㧓人,判刑乃至枪决都有一套程序。她陪着笑脸,奔走了六七个部门,总算找着了存放卷宗的部门。管理卷宗的男警官例行公事问道:“你们是什么关系?”她以为见着了希望,一冲动竟脱口而出,“他是我男人”。这就笨拙到家了。那警官打量她几眼,再问,“你到底是男还是女?”田懿涨红了脸,一时说话不出,只听警官一声吼,“神经病,滚。”
田懿急忙忙又往法院赶,这次吸取了教训,找着了要找的部门后,马上申明要找的人是她哥。法院文书翻阅了一大册名单,冷冷告道:“没你说的这个人”。
田懿慌忙急告:“不会假的,不会假。多半,我哥留了一手,多报了年龄,报了假籍贯,求求你再查查…….”
文书按照田懿所述,又查阅了一遍名册,道:“从江西波阳越狱的这个章海泉,是个惯犯,在我们这里继续犯事,上个月被枪毙。你可以看看,是不是这个人?”
田懿双眼睁得老大,一连看了三遍,忽觉天旋地转。她含含糊糊地道声谢,转过身。她隐约听见文书补上了一句话:“法院大门外张贴有布告,你可以再去看看。”
还需要验证什么呢?田懿悟出了这场玩笑可是开得不小,五年来她居然深信不疑。她在法院转角处颓然坐下来,两眼茫然,大脑一片空白。
许久许久,田懿眼珠儿才慢慢转动。精神支柱已倒,她仿佛一身骨头散了架。她不敢想象再满世界奔波,连回千里之外的故乡都不敢再想象,她在心里哭泣,怨老爹,也怨张汉泉,为什么一个要收养她,另一个要爱她?
田懿到底手撑膝盖,站了起来。她要出城,去找一个尼姑庵出家。她服输了,不敢再与这个社会较量。她又仍不服输,因为她不愿就这样去寻短见,要死还不容易么?她要看看可恶的苍天还将怎样变幻。
田懿去的方向是花园口。
此时已是半下午,忽然间,西北方向乌云滚滚,朝东南扑来,太阳很快隐没,天地一片灰濛濛。此为中原地区常见的下黄灰,偏让田懿撞上了。最初一会儿,田懿好不恐惧,从未见过此阵势,以为是诅咒苍天招来了报应。未待她多想,便是狂风怒号,天地更加昏暗。她只能朝一团黑糊糊的地方奔去。
那是个不小的镇子,地名中山铺,想必是纪念国父改的名。镇南端住着七八户人家,叫胡家油坊,眼下榨油时节未到,油坊冷清,但夹在油坊中间的豆腐店仍生意红火,是因明儿一早要赶出两锅豆腐,供镇上韩大户为小儿子办订婚酒使用。豆腐房忙碌着四五人,一头蒙眼的驴子拉着磨,蹄声得得。下黄灰,店子不得已关上门,掌上灯。这当儿,田懿不请自进。
“请问大伯,”田懿哀哀问道:“附近可有尼姑庵?”
豆腐店掌柜听得疑惑不已,反问:“你一个小子,问那地方干啥?”
田懿恨自己总是学不会撒谎,忙道:“我有个小妹……”
“咱附近没有尼姑庵,镇上倒是有个禹王庙。”掌柜的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陌生人,“你哪来的?你的小妹妹呢?”
“她,她在外面。”田懿慌忙搪塞,急忙退出。
禹王庙就在镇中心,那号地方总是不太难找的。高高的石阶上,庙门紧闭。田懿踉跄着奔过来,连上台阶的力气都没有,她就地坐下,心想喘口气,调整一下情绪,盘算着如何开口,然却大脑不听使唤,双眼一黑。

李子园离镇上也就大半里路,以李子树多而命名,住着二十来户农家,有两家富裕点,余皆一年就有半年瓜菜代,村西头两间茅房,住着杨友堂和老母杨四老太。这杨友堂年过四十,仍是单身。他其貌不扬,人可不蠢,嗜赌如命,居然常打小胜仗。他当然想娶房媳妇,但附近甭说姑娘就是寡妇也不肯嫁过来。这天下午,他又去镇上赌牌九,手气顺,刮黄灰时赢了三块多钱。好不容易待到风小了,他找个借口溜之大吉。
杨友堂心里高兴,走近禹王庙时,哼起了《捉放曹》。他隔老远就看见了庙门口趴着一个人,那关他什么事。忽地,他转了念头,四下瞧瞧,毫无动静,便走了近去。他看了一会,看清楚了那是个大男人。他又想走路了,有点担心比他高大的这人忽然站起来,他不是对手。但他到底没走,越看越觉得这人已经昏死过去。他先用手摇摇那个人,无反应,终于放心。他迅速行动,急忙去那人口袋里掏摸起来。很快,他摸到了一块银圆和几十个铜板,心愈喜。他盼望收获多一点,便继续在那人身上翻找。就在这会儿,他大吃了一惊,发现了是个女人。
杨友堂转惊为喜。此类事儿在此地早就屡见不鲜,谁家捡回一个落难的单身女人,尤其外地女人,便理所当然属于谁家了。当然,这样的女人还要能生育,能为男家传宗接代,还守妇道。杨友堂深信不疑是老天安排,硬是把假男子半抱半拖弄回了家。
夜已深沉,被灌了半碗姜汤的田懿在破床上苏醒了。她看见旁边坐着一个满脸皱纹,面目慈祥的老婆婆,老婆婆正吩咐一个男人干着什么,昏暗的灯光下还有人在说话。她想起来了她在庙门口昏了过去,明白自个被救了。她万分感激救命恩人,却身不由己,又昏了过去。
屋里的人又说话了。
“八成是又饿又冷,加上累,多半还受了刺激,成了这样子。”说话人是杨友堂族叔杨忠田,快五十岁了,见过点世面。他接着说,“中山铺南头的何家大媳妇,油坊胡三的婆娘,西头的崔爱平,那时候都是这样子。当然,这女人好像遭的罪更重,说不定还要治一治。不过,不太要紧了。”说到这里,他望住杨友堂,加重了语气。“你啊,算你懒人有懒命。这号送上门的媳妇,在你是打着灯笼火把也难找。这两天你把屋子打扫打扫,看个日子成亲吧。”
“哟,还象个大姑娘。”接话人是闻讯赶来帮忙的杨姓本家冬瓜嫂。“老太,赶明年你就有孙子抱啦。真有点看他叔叔不出哩……他叔叔,你再说说,咋个让你撞上啦?”
“有啥好说的,”杨友堂眉开眼笑,故作轻松。“那就再说一遍,下午,我去镇上找韩大掌柜,打算借点钱去跑趟买卖。哪知人家小儿子明天订亲,就是在郑州大学堂念书的三小子,女方就是镇上陆举人家,倒是门当户对,不过,好象学生娃不同意,要自由恋爱。我正待退出,韩大掌柜见是我,他知道我会讲几段古,非要我陪媒人说说话。承人家看得起,只好留下来喝两盅。下黄灰,不敢久待。路过大庙,不得了,一个人倒在庙门外,咱咋办呢,不能见死不救啊?”
“友堂”,乐得咧开嘴笑的老太明知儿子准是瞎话,今儿也爱听。嗔怪道,“别嚼舌头啦,快去烧锅,熬点稀饭,待会人家醒过来……可怜哟,也不知道是哪里人,干嘛要扮作男人?”
“老太,俺走啦。”冬瓜嫂说。
“明早记得把你的衣裳送过来,借我家用用”。老太嘱道。
“我也该走了。”杨忠田接口。
杨四老太却暗示他等一等。
待冬瓜嫂出门,老太凑近杨忠田,语气悲怆:“他二叔,友堂不成器,这事办得么?人家是外地人,有人家那儿的规矩,我家又穷,人家只怕不会愿意?”
“我想不要紧。”杨忠田道,“不是前世姻缘,不会这么巧。你放心吧,她到了咱这地方,就得随咱地方的规矩。人嘛,得凭良心。友堂不救她,只怕……依我看呐,往后得看友堂啦,要走正道啊。这样吧,明儿你多叫上几个人,都来劝劝人家。”
“要是人家有了男人,你说咋办?”
“不会吧。她有了男人,一个人外面跑什么?”
“要是人家看不上我家友堂,死活不干,你说又该咋办?”
杨忠田感觉到了有点棘手,但不认为真有什么大不了,想了想道:“老太,我说得直,这事以后不光看友堂,也看你。娶人家,就不能太亏人家。你老只一个儿子,也不能护短。友堂还是不成器,你老又护短,可就真正没法了。”
“他二叔,”老太哽咽道,“我听你的。其实,我友堂心地有时也挺好,心里也苦。可是,他都进四十啦,你看人家,五官多端正,又年轻,是不怎么般配,可杨家又只一根独苗,会绝后的。”
“老太,”杨忠田凑近老人道,“不要多说了,你家,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只好象戏本上说的那样,先斩后奏。你去我家过夜吧,让他们把生米煮成熟饭。”
“他二叔……”
“只能这样,走吧。”
外间房里的灶口边,杨友堂自顾拨弄着柴火,其实早就明白老母亲和杨忠田商量什么。他恨他们啰嗦个没完,只是发作不得,待到老母亲跟着杨忠田出了门,他急忙关上门。
一桩姻缘,就这样结成了。

【 民主中国首发 】 时间: 5/18/2020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