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张汉泉成功了。
公司早就通过了他的试用期,与他另签了为期五年的正式医生聘用合同。头三年,他还只是名义上的正式医生,享受不到白人医生的各种待遇,哪怕他的业务能力获得公认。这有两个原因,一是世界经济大危机影响到了泛美公司,此时的劳动者不宜向资方提很多要求。二是排华法案在美国尚未被解除。张汉泉需要面对现实,这世界终究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只有一个信念决心坚守到底,一旦条件成熟,马上申请探亲假或辞职回中国。
张汉泉做不到忘掉田懿,田懿在他心里扎了根。所不同的是,他不再象初来岛上时常把田懿挂在嘴边,经常丧魂失魄。现在,他基本上不谈往事,把一切都埋在心底。用阳伍芝的话说,他开始成熟。
只是这种成熟的代价何其高昂。五年多来,他平均每天只睡四五个钟头,精力全扑在业务上,扑在学习英语上,扑在学习一切能开阔眼界的书籍上。因严重缺乏睡眠,不注重饮食,人变得又黑又瘦,比实际年龄大了十来岁。不过,这算不了什么,他由衷地感谢爱丽丝偕丈夫对他的友好相待和帮助,尤其爱丽丝弟弟斯特朗从英国来到公司后让他英语大长进。一年来,他们成了好朋友,情谊不亚于阳伍芝和阿贵。那小伙子一样习医,当然习的是西医。他尚无临床经验,才毕业不久,多半还要回国服兵役。几乎每个周末,他都会找张汉泉聊天,海阔天空,从无言词出格顾忌。张汉泉心里承认,若非万里之外的亲人,他可能乐不思蜀。
一个月前,张汉泉终于获知消息,鉴于他为公司服务已八年,工作有成效,他可以申请探亲假了。
得知消息,张汉泉喜不自胜,买了很多烟酒,拉上斯特朗,晚上去了工棚。
工棚的条件现在得到了改善,有了电灯,当然要收费,伙房打了井,水质异常甘甜。一条水泥路直通海边的环山公路。自废除排华法案,工人们的活动范围有了很大扩展,礼拜天骑上自行车,可以溜达十几公里远,去马来人工区看跳舞,此事阿贵最积极,原来阿贵看上了一个马来人姑娘。
据阿贵说,岛那边另两家矿业公司的工人区现在有了“阿姐阿妹”。此事原不为怪,这种人类最古老的谋生行当总是见缝就钻,不准还会延续一千年。另外还有三流戏班子和歌舞团也登岛了。不过,据说它们一样不得特许,不可以进入每家公司的核心区域,那照例是公司大楼,高档住宅区、教堂、学校、警局、法庭……但这些新鲜对于急着回国的张汉泉都成了一阵风。
一年前,黄富昌说是回香港探亲就再也没来了,总管换了他的表弟。海滩边那个邮政点也换了新主人。这两件事与那些从未收过家信的工人的关系,须待一年以后真相才被彻底揭露。原来他们预感到了罪行终有一天会穿帮,及时溜之大吉。新总管对张汉泉何时回中国很上心,今天张汉泉请客,他就不请自来。
天气好,今夜又是月光皎洁,海风凉爽宜人。在阳伍芝提议下,十几人去了海边的小山包上。
总管身份摆在那里,他也就当仁不让致起了词,他举起酒杯,道:“对我们这支华工队伍来说,今天聚会的意义不同寻常。来,我借花献佛,首先为张先生能够第一个回国探亲,干杯。”
接下来,他演说似地说了一通真假各半的套话:人生总是有苦有甜。当初出海之际,没几个工人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正好他表兄黄富昌通过关系与泛美公司搭上了桥,促成了一桩互惠互利的劳务工程。之后,形势变化不遂人意,例如那场世界经济危机,来得没一点预兆,公司本来是要辞退这批华工,是黄富昌苦苦哀求董事长,公司才收回成命。那会儿,华工真丢了饭碗,后果很严重。有些人会连回国的船票都买不起,两手空空怎么回国面见亲人?所以,工人们不能只看见黄富昌和公司的严厉一面,还应看见另一面,现在好了,干满了十年,工人们都可以申请探亲假。他不能不说,比照国内的生存状况,这批华工都不亏。说到底,这是现代化的力量。
终归是不请自来,新总管倒也识趣,喝了几杯酒便推说有事告辞了。张汉泉作为东道主,不能不起身送他几步路。新总管似有所思,问张汉泉要不要他表兄在香港的地址?如果张汉泉途经香港,他表兄一定会给张汉泉接风,提供某种方便。张汉泉半真半假,表示感谢。其实,他是探口风,打听张汉泉行程,以便信告黄富昌。
张汉泉回到座位上,一位队长提议,每人唱一首家乡的歌。此议获得一致通过。于是,大伙儿都把目光望向德高望重的阳伍芝,希望他带头。阳伍芝很兴奋,要求大家先让他吸支烟,那些人便又把目光投向张汉泉。原来,阳伍芝患肺痨大半年了,是张汉泉诊断出来的,好几个队长都知道了这事,他只能一再告诉朋友要戒烟。但凡当着张汉泉面,阳伍芝不曾吸烟,今天他提出此要求,又求救似地看着朋友,张汉泉黙认了。
每人唱罢一首歌,由张汉泉压阵,唱了几句湖南花鼓戏。之后阳伍芝又点燃一支烟,张汉泉仍装着没看见。阳伍芝虽剧咳不已,仍兴致不减。他断断续续,讲了许多。他以为,新总管有些话不无道理,但金钱不能代表心灵。这批华工,大海上死了五个,这几年又有八个人死在了异乡,其中三人丧命于重大工伤事故,五人患病而去。看这架势,干满十年不定还会死去几人。如果十年又延期,那就更加不好说了。不过,他重点在朋友身上。他说他当初也没看出来张汉泉的坚强毅力,张汉泉不靠这毅力,难成功。他理当为朋友高兴。他希望,张汉泉踏上中国土地,如有可能,尽量多去几个工友的家里看看,特别那些一直断绝了音讯的工友家里,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确信,那些与家里断绝音讯的工人获知张汉泉将回国,一定会拜托张汉泉办这件事,张汉泉不但不应拒绝,而且应努力做到。他末了说:“这不是简单的同事间的情谊问题,中国需要一大批有担当的人,才可能破除窝里斗和各人只扫门前雪的陋习。”
张汉泉道:“我一定努力做到。请各位队长转告,叫凡是断绝音讯的人都把信写好,写清楚地址,交给我。”
聚会很晚方散。回医院路上,张汉泉忍不住问英国小伙子:“今天你一言未发?”
斯特朗许久才道:“阳,肺病严重,你支持了他吸烟。”
张汉泉也是许久才答:“他时间不多了,难得高兴一次,就让他高兴一两次吧。”
斯特朗未被说服:“我们作为医生,不可以这样做。”
张汉泉叹口气,不想争论。

张汉泉没有想到,一个礼拜后,他就接到了阳伍芝的死讯。
那是一个清晨,张汉泉刚刚起床,阿贵便在一位队长陪同下匆匆赶来,一边哭一边先交给张汉泉一张纸条。
那是阳伍芝的遗书,上面草草写道:“汉泉兄弟:愚兄早知不久人世,何必苟延残喘,徒增痛苦。兄祝你一路走好,请回国后尽可能去看看我的几个孩子。”
张汉泉一下子泪涌眼眶,喊一声“快走”便朝工棚奔去。路上,阿贵简略告知,天快亮时,他起床小解,不见了阳伍芝,大惊,工棚后面一株树下,悬着当年的教书先生,身子已硬。
二百多华工此时都赶来了那株树下。阳伍芝被平放地上,身上覆盖着床单,张汉泉三步并作两脚,揭开床单久久看着老朋友,禁不住泪水淌下。突然间,他发作了,冲着天空狂叫:“你太不公平了。多好的人,偏不得安生。”
张汉泉请了两天假,谢绝了几位工友的好意,坚持由他吊墨线,伙同几个人打了一口十二头的棺木。再提议,将阳伍芝下葬在那块山包上,便于死者能遥望万里之外的故乡。是因死者遗书清楚表明,他念记着儿女们。
翌日午后,约三十人参加了阳伍芝的下葬。当一堆土培成坟堆,工友们陆续散去,张汉泉和阿贵仍停立坟前。往事历历,如在眼前,张汉泉忍不住再一次朝天悲呼:“你睁眼看看啊,你不该总是让不该死的人英年早逝啊。”
阿贵哭道:“叔叔,你就这样走了,汉哥也要回国了,扔下我一个人……”
返回路上,张汉泉问阿贵:“你和马来姑娘,有进展么?”
“不知道她家里乐意不乐意?”
“能不能带她来让我看看?”
阿贵说他尚无把握,岔开话:“哪天我们去照个相,留个记念。我知道,你这一走,十有八九不会再来了。”
张汉泉不假思索:“一定。”

公司信守了承诺,决定批准张汉泉半年探亲假,不带薪,但张汉泉至少还要待上三个月才能启程,因为要办的手续很繁杂。为此,爱丽丝代表董事长,又以朋友身份与张汉泉商议许久。原来,黄富昌所谓给工人们办的护照,全是假的。当初办的不是什么集体护照,都是单人护照,却是伪造的。若用此原护照前往香港,港英当局不会承认。另者,这批华工事实上皆非香港居民,而是中华民国子民,中华民国更不可能承认这号护照。张汉泉要以合法身份回国探亲,现在的变通办法是以华侨身份或美籍华人身份回国,重新办理护照。考虑到某些工人或存在难言之苦,为方便归国顺利通行,探亲人可以更改一个新姓名。而要完成这些手续和文本,得在美国本土办理。美国政府有关部门同样存在官僚作风,因此张汉泉能拿到正式护照,三个月时间算是很快了。
张汉泉能说什么呢?他只能一方面感谢爱丽丝看得起他一个有色人,另一方面在心里痛骂出番人尽玩假。忽然间,他由此还悟出他和那四十几个与家里断绝了音讯的工人,莫非是出番人的诈术,目的就是吞没他们的汇款。然而,他没有证据。他能做的,也就是尽快去告诉那几十人,马上写家信,交给他,他将通过斯特朗,从公司邮政点发出去,杜绝被人扣下信件的可能。
爱丽丝不识张汉泉心事,自顾催促张汉泉拿主意:“张,不能考虑加入美国国籍吗?这是一个机会。”
“待我返回公司再说。”
“你是否需要改动姓名。”
张汉泉直点头。他早有此念,为了回到国内省却麻烦。事过八年了,但他不知道回国后有关部门还会不会追究当年的事儿。他仍愤懑,当初他干的那些事儿也叫事么?他决定将张汉泉三字改为张汉田,以此警醒自己不可忘却那对父女。
爱丽丝又说:“启程前,欢迎你去我们家再作一次客。我们照张相,是斯特朗的主意。”

张汉泉只能耐心等待护照,也就仍须上班。这家公司医院附属的工人医院,平常也就五人接诊,负责五百余工人的医疗救治。两个主治医生,是张汉泉和另一个白人医生,一男一女两个护士,两班倒。斯特朗仍处于实习期,只上白班。除非出现重大工伤事故,公司医院不派医生过来。
张汉泉不希望徒增工作量,是因大半心思飞往了故乡,连业务都钻研不进了。每每闲暇时刻,他脑海里就浮现田懿,时常想象着田懿象他一样穿着白大褂每天接诊,一个男孩或许一个女孩围着妈妈身边转。每想及此,他就会苦笑笑。谁知他不希望的事儿,偏偏发生了。
那是阳伍芝下葬后第十三天,公司医院的救护车一下子送来了四个重伤患者,全被推进工人医院。显然,他们急需救治是一回事,他们的身价不足以进入公司医院又是一回事。
原来,一支奔波于西南太平洋各地的主演民间歌舞的剧团,半个月前来了岛上。它是岛上另一家矿业公司一位劳工总管联系的,由他提供各种方便,讲定了演出利润由他与剧团团长三七分成。演出很成功,泛美公司马来人总管插进来一脚,于是演唱会又移来岛上这一边。由于演唱会受欢迎,华工新总管也动了心,谁又跟钱有仇呢?演唱会之所以成功,得力于几个姑娘的姿容和演技,一个名叫林阿秀的华侨姑娘的歌喉特甜美,她用马来语、华语唱的南洋民歌赢得的掌声最多。两位总管为了让剧团班主欢心,这天下午租来一部敞蓬汽车,载着剧团班主和三个台柱子姑娘去了环山公路兜风。不料乐极悲生,在一个急拐弯处,车子冲出路面,幸亏没有坠入悬崖,因为车子翻了一个身,被一块巨石挡住了,但仍酿成了车祸。所有的人都不同程度受伤,司机,马来人总管和两个姑娘伤势比较严重。
公司医院临时调来两个白人医生和一个护士参与了救治,身为骨伤科主治医生的张汉泉也要主刀外科手术。虽然伤者基本上是外伤,但都存在骨折情况。那个林阿秀的手和腿皆要上石膏夹板,另有轻微眉骨骨折,最乐观估计也会要躺床上两个多月。
一月后,司机和另一个姑娘出院了,又过了几天,林阿秀的头部也拆绷带了。直到此时,张汉泉才认真地端详姑娘。他看清楚了,这个十八岁的姑娘面目很清秀,天生一个能歌善舞女子,倘若有人提携,稍加深造,不准还能成大名。不过,林阿秀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林阿秀入院两月整,一件事引起了张汉泉的关注,为此他叹了几口气。原来,四个人住院的手术费、护理费、生活费,由剧团班主支付50%,由马来人总管支付35%,由华人新总管支付15%。他们倒是交足了费用,但剧团班主领着剧团离开了海岛。这个剧团是与另一家矿业公司的总管签约上岛的,离岛也就无须通过泛美公司。剧团一走,林阿秀就成了弃儿,出院后的去向,要由她自行打理。自得知消息,林阿秀的脸色便阴了下来。
这期间,阿贵仍经常来医院。一次,他还领着他的相好来了。姑娘相貌平平,很健壮,对阿贵很上心。这一次,阿贵告诉张汉泉,走前的几天,工人们希望张汉泉去工棚待个三两天,少说有上十人想请客,为张汉泉送行。张汉泉答应了。
快四个月了,爱丽丝通过弟弟告知张汉泉,新的护照和身份证件很快就到,张汉泉可以去公司办理探亲手续,支领薪水,包括预定船票。斯特朗提醒张汉泉,不要忘了去姐姐家作客和照相。
张汉泉到底迎来了八年来最快乐的时光,天天忙碌不已。他不用上班了,虽然仍住医院里,却把工作全抛往了脑后。有两个晚上,他踫见了已能缓慢行走的林阿秀,也就是朝姑娘稍稍点点头。
张汉泉不能不去爱丽丝家作客。爱丽丝的新家住在公司新建的高档住宅区里,是栋四层楼公寓,家居面积不大,却被女主人布置得很温馨。几个人去街上照了几张相后,张汉泉便独自去了港口,打听航班。公司有定期客轮往返美国本土,每月另有航班往返于三宝垄、雅加达再转新加坡和香港。还有少数货轮可以搭载少量旅客。货轮票价便宜,最大的好处是不定期,运气好的话当天购票当天就能登船,不足之处是若中途停靠港口过多,频繁卸货装货,很耗费时间。张汉泉决定,待护照到手再拿主意搭客轮走还是搭货轮走。
这天一大早,张汉泉便换上了一套新西装,穿上新皮鞋,去了工棚。路过工地,还去工地看了看。暏物思情,此种高强度劳动,他干了整两年,流了多少血汗。他同情别无技能的工人,不知何日才能结束卖力卖命的生活。由此他想到了田梅生,若非在田家打下良好基础,他怎有今天?有了这念头,不容他不想起田懿,眼睛不由一湿。
工人们团团围住他,祝福他,羡慕他,情真意切。张汉泉向他们保证,一定在工棚待上三两天,好好地叙叙旧。随后,他去了海边阳伍芝的坟前,独自一人陪着地下的老朋友坐了许久。
第二天下午,趁工友们尚未收工,张汉泉又去了阳伍芝的坟上,仍旧默默地坐在地上。忽然间,远处一位白衣女子慢慢走来,乍看那女子宛如画中美人。原来是林阿秀。张汉泉迷惑不解,她来干什么?张汉泉迎上前去,笑道:“林小姐,你怎么到这里来啦,你找谁?”
林阿秀未语先嫣然一笑,轻声道:“找你”。
“找我有什么事么?”
林阿秀又一笑,脸上的酒窝儿都出来了,道:“在医院里一天没见到你,心里空得慌”。
林阿秀的勇敢直白让张汉泉隐隐一惊,更多是好笑,暗忖就算是天降七仙女,他是董永,也不是时候啊。他不忍心让姑娘难受,搪塞道:“林小姐,刚才见了你,你和半月前相比,变了一个人。”
林阿秀有点局促不安地微微低下头,但很快又扬起脸,关切道:“听说你快走了?”
“也就十来天吧。”
“我们在这里坐会儿?”
张汉泉找了个干净的大石头先坐下来,一见林阿秀紧傍住他坐下,心里不由一慌。他委实没心情也没时间与林阿秀耗下去,想想说:“你的伤好了,恢复得很好,很快,我为你高兴。你不必因此感谢我,那是我的工作。”
顿会,他又道:“如果你非要感谢我,那么我也要感谢你,你给我留下了美丽的形象。我回中国后,会记得你。”
林阿秀看着地下,不语。
张汉泉再道:“林小姐,你是不是踫上了什么麻烦,需要我帮助。比方说,你可以出院了,你的剧团又早就走了,你要离开这里,缺少路费?”
林阿秀摇摇头。
“林小姐,你说话啊,只管说。”
林阿秀仰起脸,淌下一滴泪,道:“你的经历,我都知道了,英国医生告诉了我。你是个真男子,我崇拜你,我想跟你走。”
张汉泉怕听的就是这话。他不是毫无预感,大约二十天前,他就察觉到了林阿秀看他的眼神有了异常。但是,他真正爱慕愿意为之献身的女性,是那号有气质有知识的女性。
林阿秀声音变的急促:“我是华侨,家住雅加达,家里不缺钱。你也许知道一些。南洋华侨姑娘都崇拜英难,崇拜从苦难中奋斗出来的男人。陈璧君追求汪精卫,你肯定知道。我比不了陈璧君,但我……我恨我看错了人,以为他是英雄,结果是个纨绔子弟,弄得我没脸回家,做了歌女。请你相信我,我的心仍是热的,你的事迹感动了我,我没有想到你吃了那么多苦,你该有个人体贴你,愿意跟随你到海角天涯。”
张汉泉被勾起了伤心往事,又仿佛见上知音,不由得紧紧捉住林阿秀一只手。这样的暖心话,除了田懿,未有其他姑娘向他投以柔情。他情不自禁,脑子乱了,很想扑上去,但是,他慢慢地松了手。”
林阿秀靠住张汉泉更紧。
张汉泉低下头,不敢看林阿秀。他痛苦地流下了泪水,声如蚊呐:“我们,只好来世。无论如何,我要回国看看明白。”
“你和国内断绝音讯八年了。”林阿秀紧追一句。
“十年又怎样?”张汉泉突然发了倔劲,叫了。
林阿秀却喜欢这号倔劲,抱住了张汉泉,说:“我要跟你走。我愿意认她作姐姐,只要你心里有我。万一那个……我退出来,回南洋。”
“这……不太好吧。”张汉泉仍要拒绝,话到嘴边走了样。
林阿秀倒在了张汉泉身上,火辣辣眼睛望住张汉泉。张汉泉做不到控制自己了,想推开姑娘,手脚不听使唤,反倒热血上涌。他伸开双臂,抱紧林阿秀狂吻起来。多少年了,除了在梦中,他未曾接触过青春女性。他大脑一片空白,一遍遍吻着林阿秀的睫毛、小嘴、两只酒窝,尽情享受着销魂的时刻。
阿贵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张汉泉只得起身,牵着林阿秀,去了工棚。
这天夜里,张汉泉和林阿秀同居了。

两情相悦,恨春宵苦短。他们一夜未曾合眼,疯狂的肉欲过后,便是互相倾诉情感,之后又是疯狂肉欲。天快亮时,张汉泉方尽知林阿秀家世。
林阿秀告知:家父林怀忠乃雅加达第二代华侨。两代人苦苦打拼,大小生意都做,攒下了一份算得上可观的家业,在雅加达华人聚集区盖了幢小别墅。她本来有个哥哥,多年前丧生于一场车祸,从此父母更视她为宝贝。由于华侨乡土情结浓烈,荷兰当局很不屑于殖民地民众,不满现实的情绪也影响到了第三代。她在中学阶段便为中国那些反清志士所吸引。华人区有个少年,比她大一岁,喜高谈阔论,人也帅气,使她动心,便跟那人私奔了。谁知半年不到,她从家里偷拿的钱花光了,嘴炮英雄于一天夜里不辞而别,把她扔在三宝垄一家旅店里。她欠着房钱脱不了身,实在无颜写信向父母求救,便做了个天涯歌女。此次车祸住院,她本来已对人生大为失望,未料到认识了张汉泉。
张汉泉相信林阿秀没说假,感于姑娘真情,天亮时分也将自个身世相告。接下来,他紧紧抱住林阿秀,不无痛苦地说:“你是个《聊斋》里面的狐仙。我做不到忘记那一个,现在又舍不得丢开你,你们把我砍成两半,每人拿一半去。”
林阿秀的回答是狠狠地在张汉泉胳膊上咬了一口,马上又心疼不已,连连亲着咬痕。
张汉泉提出,他送阿秀回雅加达家里向父母认错。他相信,除非林父林母看不上他,否则哪怕只看在他面子上,也会原谅女儿的。林阿秀不愿回家,希望直接随张汉泉去中国。她也相信父母会原谅她,但以为少说还要等上两三年。“最好等我们有了娃儿,”她深情地说,“那时再回雅加达。孩子一喊外公外婆,他们就会消气。”
张汉泉道:“傻妖精。就算不肯原谅你,还看我不上,你见父母一面,再跟我私奔一次去中国,不行吗?”
然而,带林阿秀回了国,若田懿还在家乡苦苦等他,或者田懿死活不容林阿秀,又该怎么办呢?张汉泉总是想不出来两全之策,心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护照等证件终于到手,张汉泉带上林阿秀,马上去购船票。前往雅加达、新加坡、香港的定期客轮还要等上十几天,却有一艘货轮两天内就启航,预计在三宝垄卸货、装货需要四天,之后直驶雅加达。张汉泉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朝林阿秀道:“就坐这条船”。
来到岛上八年零两个月后,张汉泉踏上了归程。他西装革履,手提皮箱,身傍一个美貌女郎,形象好不风光。他当然欢迎这种生活,但他也希望所有人都能过上有尊严的体面生活。

【 民主中国首发 】 时间: 5/19/2020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