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此时的田懿,却在更大的苦难中挣扎。
那天早晨苏醒后,田懿很快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顿时,她感到奇耻大辱,恨不能马上死去。她已哭不出声,眼里的仇恨已不及对人生的绝望来得多。五年来她曾视为骄傲的清白身子遭到趁人之危的糟蹋,并非来自兵痞,而是来自她曾信赖的本应同病相怜的劳苦人家。这是什么世道,这样的生活还值得怀恋?
眼见外乡女子一边泪流不止一边渐成痴呆状,杨四老太情知外地女子不能接受既成事实,不由得慌了手脚。她也哭了,不是做作,仿佛亲生闺女遭到了强暴,做娘的伤心欲绝一样。当然,她哭的是她杨家的悲惨往事。她断断续续,诉说着孩子爹在黄河中被洪水卷走,尸首都没见着。那时候孩子才几岁,她从此守寡。孩子十岁时,得了一场大病,莫说就医了,那会儿连饭都没得吃,十家有七家外出逃荒,孩子虽然保住了命,发育大受影响,至今,杨友堂要比常人矮半个头。后来,杨友堂变了,与心里苦有关系啊……
四五个婆婆婶婶一齐围着床边,冬瓜嫂也在其中,你一句,她一句,说的是:不管怎么说,先吃点粥,不要哭坏了身子,对自个不好。杨友堂是性急了点,也是高兴坏了,不敢让杨家绝后,不忍心老母亲抱不上孙子。他人嘛心是好的,二话没说,就把人救了回来。命啊,都是命中注定了的,不然哪会这么凑巧?人嘛,不就是吃饭穿衣一辈子。女人嘛,不就是生儿育女,操持家事。等等。
这些言不由衷,为亲者讳,甚至口是心非的劝慰,打不动田懿的心,但也不是不能软化田懿的反抗意识。主要是,田懿自己都怕跟这个社会较量了,一身无力,动弹不得,往事不堪细想,一想就头痛欲裂。当再一次看到杨友堂那猥秽的形象,她只能双眼紧闭,心里哭喊她的爹:“爹啊,快来救我。”
三天里,田懿拒绝进食,醒来哭,哭累了就昏睡。但她每次醒来,都能看见老太守她身边,总是抹眼睛,第三天夜里,她张开了口,咽下了老太喂的粥。她既然不乐意去死,那么一边是奇耻大辱,一边是救命之恩,她不能不兼顾。她并不怀疑杨友堂是出于善意救了她。
杨四老太终于放心,悄声告诫儿子:“你二叔讲了,再象过去那样,咱家可就没法啦。你要听啊。”
杨友堂直点头,难说心灵没有被触动。
田懿一躺就是三个多月。其实早就可以下床了,但她只想昏睡,只求天永远不光亮。年关近了,外面有小孩子嚷嚷着过大年了,她才悟出还有个时间。耻辱仍在,但大部份已让位于老太那慈母对待子女的无怨无悔,天天侍候她。她有过不尽的父爱,有过心心相印的夫妻爱,却也从未体验过绵绵母爱,她反过来对老太的一言一行不忍心了。她终于下地了。
杨友堂却在“新婚”一月后就故态复萌。
现在,他比田懿还要讨厌新生活。他深信田懿铁定属于他后,心思又飞向了牌桌。一想到牌桌上的刺激味儿,他便如猫爪子抓心。他又过起了白天里见不着人,夜里很晚才归的生活。每当赌友们打趣:“喂,新娘子捉你来啦。”他还趁机摆摆谱,“她咋来的?敢。”
不过,他很快就没有底气摆谱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重返赌场,竟然是赢少输多。他这号人不可能有大本钱,输上几场,就吃不消了。越输越想扳本,末了只能借贷。临近年关,他欠了一身债,其中十二块大洋,是向镇上韩大掌柜借的高利贷。当老母亲要他掏两块钱去购点年货,挑明了说总得让新媳妇吃顿象样的年饭,他迟疑许久才掏出一块钱,却又伴着一句狠话:“什么年不年?有钱就过,没钱就不过。”
老太数落儿子:“你咋弄哟,你媳妇都下床了,今天扫了地,抹了凳子,你又……你不是保证走正道吗?你肯定是赌输了……你说,这日子咋过?”
杨友堂不能承认天天在外面赌牌,更不敢告诉老母亲借了高利贷。他被数落得烦不胜烦,忽悄声告母亲:“我烦,心情烦,你知道原因吗?都是那个扫帚星害了我们。”他本意无非借题发挥,眼下竟觉得自己很无辜。
“你说啥?”老太大惑不解。
“她不是好女人,早破了身。这号人进了屋,我们咋不倒霉?”
老太张着嘴,久久说话不出。她的第一个念头,这可不是好事,不是小事,女人不守妇道就是祸患,咋让杨家给摊上了呢,难怪杨友堂心气不顺。不过,老人家虽说替儿子抱不平,但觉得她能早点儿抱孙子更重要。她伤心地道:“友堂,别说了,她能让咱杨家不绝后,咱就不去计较。”
又是一年春天来了,大地开始泛青。杨家也有三亩薄地,种上了小麦,却因杨友堂嗜赌、懒惰,草多苗少。老太心焦,没奈何颠着一双小脚,搬张小凳子,拿把小铲子,去了麦地锄草。田懿实在看不过意,便也提把锄头跟了去。头天,老太仍用对亲闺女的口气问些话,问田懿老家在城里还是在乡里,父母干些啥,她会哪些农活?田懿要么装聋作哑,要么只搪塞,自顾埋头干活。这活儿她在九龙滩早干过,不在话下。她甚至觉得干活好,省得她胡思乱想。不过,她看出了老太看她的眼光有了异样,许久才悟出老太是在观察,她的腹部是否隆起。
一连几天,她们都在麦地里。麦地紧挨一条黄土大路,过往路人很多,很多人会在这里停脚一会儿,认识老太的人就更加不消说了。他们都知道了杨友堂捡了个外地女人,原本这事儿引不起他们兴趣,但当传闻杨友堂所捡的外地女子生得高高大大,五官端正,仅从走路姿式就能看出是个城里人,不定还念过书,他们便心态不怎么平衡了。因为杨友堂算个啥玩艺,偏撞上这等美事,于是想来看个究竟。他们走进麦地里,照例恭维老太人贤慧,积了德,所以上天有好报。当然也免不了找田懿搭讪几句话,但田懿照例只管干活,不搭理人家。
镇上韩大掌柜也来了麦地。他老远就喊:“老太,友堂呢?”老太可不敢怠慢这位财神爷,忙不迭迎上来。韩大掌柜说他正好路过,好久没见上杨友堂,所以……老太本能地害怕了,忙悄声相问是不是友堂借了大掌柜的钱?韩大掌柜不具体回答,说不碍事,老乡亲了,别说那些事。他说今天来找杨友堂,是想请杨友堂帮他跑趟买卖,要去山西运批货来,得上十天。是因杨友堂能说会道,强过他家几个木头脑瓜的长工,工钱嘛,他加倍付。老太半信半疑,心里还是高兴。她不便说儿子八成是去赶赌了,只说儿子去黄河边帮工去了,待儿子晚上回家,她会把大掌柜的美意相告。
韩大掌柜的眼睛时不时瞄向外地女子。他也是受了传闻的影响,心态不平衡特意过来一睹究竟的,适才多是借口。他也有外人难知的苦水,虽家大业大,婆娘却是个药罐子,无女儿,三个儿子只一个二儿子让他省心。他有个亲戚在晋军做军需官,他便把二儿子送了过去,混得不错。三儿子在郑州大学堂念书,一年难得回来三次,每次回家总跟父母吵架,因他总说些跟政府作对的话,坚决不答应父母给他定的亲事。年前给他办订婚酒,他也答应了回家,谁知这坏蛋骗走了生活费就变卦,订婚那天影儿都不见。几大桌客人都等着他,直等到太阳落山,把父亲气得跳脚,把母亲气得大哭不止,还把一帮亲戚弄得灰头土脸,把亲家陆举人气得脸色铁青,一身颤慄。再就是大儿子,年过三十,仍孑然一身,就因人生得矮又丑,常发作癫痫病,媒人哪敢登门?眼下,韩大掌柜心里直骂老天不公,心想他家大儿子并不比杨友堂差劲多少,女人进了韩家吃穿不愁,为什么好事儿轮不到韩家?
“老太,”大掌柜问:“友堂命好,媳妇不孬,一看就是个好劳动力。哦,她是哪里人?”
“不知道。问了她,她不说。”
“注意点。”韩大掌柜又说,“得当心养不亲,养不住啊。”
老太最怕听的是这话。她何尝不担心,这种太不般配的婚姻,靠得住么?

杨友堂半夜才归,鼻青眼肿,走路还要用手撑着腰子。老太大惊,忙问怎么挨打了,谁下手这么狠?儿子道是自个不小心跌倒的,不关别人的事。其实,他在牌桌上输红了眼去做手脚,被赌友们揍了个结实。
老太不相信儿子的话,见无大碍,哽咽一通后转了话题,告道上午韩大掌柜来找他的事儿。
儿子道:“你咋信他?”
“你肯定借了他的钱。他的钱,好借的吗?到时候你还不起,利滚利,你咋办?”
儿子不吭声。
老太又哽咽了。
“够了。”儿子烦道,“车到山前自有路,我自有主意。”
这娘儿俩的对话和啜泣声,田懿无意中也听见了几句。
田懿不胜惶恐,这哪是家啊,哪是过日子啊?但是,她该怎么办呢。她一分钟都不愿待下去了,可是一想到毕竟人家救了她,她还白吃了人家几个月的饭,她又拿不定主意了。
心一死,容貌也变得丑陋。田懿才二十几岁,乍看已如四十岁。她不再梳理头发,时常脸也不想洗。她仿佛机器人,或者皮影戏上木偶,如果那娘儿俩不喊她,她就呆呆地坐在木凳上,能一坐大半天。吃饭时就把头埋在碗里,专拣差的吃。即使这样,生活仍不放过她。
那是一个午后,外面响起了几个孩子的嚷嚷声,一个货郎摇着铃铛走了过来。货郎照例在杨家门外停住步。希望能卖出点针头线脑。这货郎也才二十几岁,侧影颇似张汉泉。田懿不由自主地撩撩乱发,走了近去,当然大失所望,但她打量货郎的眼神儿却被杨友堂看见了,马上奔过去逼近田懿,手指田懿又吼又骂:“咋啦,你看上人家啦?不要脸的贱货,娼妇。”
田懿木然站着,任杨友堂骂。
“进屋去。”杨友堂又吼。
田懿仍未动弹。
杨友堂伸手一巴掌,不偏不倚打在田懿脸上,他眼里喷出凶光,也有为几个月来的不顺日子出了恶气的快意。
但未容他反应过来,田懿一掌把他推出丈把远,倒在地上。
这下闯大祸了。先是杨友堂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快来人啊,野女人打人啦。”接着是老太奔出屋,见儿子倒在地上,马上搥胸顿足,嚎啕大哭,连声大喊:“他二叔,他二叔……”一会儿后,杨忠田赶来了,冬瓜嫂来了,还有一群邻舍。杨忠田脸色极严峻,冲田懿冷冷地道:“打男人,咱这地方可不兴这一套,反天啦。”那些妇人七嘴八舌,无一人究问原因,无一人同情田懿,众口一词,是女人就该守妇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一带地方还没哪个女人敢这样对待丈夫……
田懿隐隐心慌,从未见过如此群情激愤,不知如何办好。末了,在冬瓜嫂半推半拉下,不无愧疚地进了屋子。她想她出手比杨友堂出手重,是事实。
进入四月,天暖了,麦子开始抽穗。杨家断炊已多日,全靠老太颠着双小脚,从十里地外娘家侄女处借来点粮食。她盼着麦子开镰,一家人早日吃上一顿白面馍馍。这天,她找出一把连枷,吩咐田懿去水塘洗干净灰尘。
田懿提着连枷走到水塘边。塘水清澈,偶尔可见几条小鱼儿游来游去。田懿忽然看见塘水倒映出来的自个身影,不禁大吃一惊,这是田懿吗?她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她象当年赣江边洗床单那样,掬几把清水,洗了个脸。突然,她感到肚子有点异样,有要呕的感觉,惊道莫非怀孕。她流泪了,暗想莫非真要在这里生儿育女,过一辈子。她眼前浮现了杨友堂眼里的诡异凶光,开始怀疑杨友堂救她不是出自善念,只因她是个女人。不过,她一点也没往杨友堂偷盗她身上钱的方面想,以为那一块多钱是在离开郑州法院的路上弄丢了。
田懿第一次自进入杨家认真地思考今后的生活。她已经强迫自己把张汉泉忘了大半,但做不到忘记她的爹。她的爹,会认可她过这样的日子吗?她在心里哭了,却也拿定了主意。她在心里说:“我要走得明明白白。”
晚饭后,她请老太在一张高凳上坐下,自己在一条矮凳子上坐下来,状如女儿坐在母亲膝前。之后,她第一次给老太喊了一声娘。这一声娘,老太很受用,也悲伤。她抚着田懿的手,说:“好闺女,娘左想右想,杨家委屈你啦。你想说啥,说吧。”
田懿说得慢,但吐词清楚,如实地告知了自己的身世。末了说:“事到如今,是该把话挑明。我不怕苦,不会嫌你家穷,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杨友堂。但是一定要依我两条。一、杨友堂需要过正派人的日子,决不可以靠赌为生。二、过日子,要交心,不可以对我疑神疑鬼。做不到这两条,我也只能……”
田懿自信已披肝沥胆,况且所提条件并不严苛。她有八成把握,不多久她就要上路了。随着心情轻松大半,她上床睡了。
天色早已黑透,听得心惊肉跳的老太许久才记起该掌灯了。之后,她去门口探望了三次,终于把儿子等回了家。未待儿子进门,她忙手指远处,示意儿子跟她走。走到一株李子树下,她不放心,又把儿子领到更远的一株李子树下。
“出了啥事啊?”杨友堂很不耐烦。
“儿呀,”老太一开口就哭了。“不得了啊,不得了,她,她全说了。该天杀的,原来她有男人,男人是个政府抓捕的歹人,跑了。她说出来找她男人,在江西被兵痞冤枉,判了十年。什么转监途中,被红军救了。全是胡说,咱就从来没见过什么红军,那就是一群土匪。你看看,你弄回来一个什么凶神恶煞,她还打了你。咱家几代人都是良民,从不敢跟官府作对。她这号人,官府晓得了,会放过她?还有,她的意思很明白,咱不依她,她随时会走。娘本来想……现今七八个月了,也不见她肚子有动静,只怕指望不了她给咱家接上香火。这……咋办哟?”
杨友堂却不激动,道:“你怕啥?咱杀了她,丢黄河去。”
“咱不作那个孽。”
“那就明天赶她走?”
“她不走,咋办?”
“她不走?她想走,我还不干哩。我们喂条狗,也要吃顿狗肉吧。我有办法了。我才从镇上回来,今天就是去办这事。”
“你要咋样她?”
“你甭管。走,回家去。”

杨友堂这次没说假,当真去了镇上,与韩大掌柜达成了一笔交易。
他对韩大掌柜明说,他欠的钱,原定端午节前归还,现在看来做不到了。他非赖皮,而是实在无力归还,除非拿命抵。如何办好,他只好送媳妇来韩家帮工顶债,如果大掌柜开恩,让媳妇从此留在韩家也行。因为那外地女人待在韩家要比待在杨家强上十倍,起码吃穿不愁,是桩善举。他算了帐,他借韩家十二块光洋,连本带利,端午节前归还是二十块钱,他的底价是大掌柜再给他二十块钱,就此两清。关于他媳妇是否乐意,他认为不碍事,可能也会哭闹一阵子,那不过是做做样子。她不会撒野,见了这高墙大院只会心里喜欢。就算撒野也不怕,谁不知大掌柜在镇上说一不二,连郑州警察局都有把兄弟,所以……他不是一时冲动,愿立字据,决不反悔。如果双方同意这两天他就把人送过来。他强调,那女人来历不明,不过是来他家落落脚,他有自知之明,强扭的瓜不甜,不如早点送佛上西天。但话又说回来,那女人在他家一躺几个月,李子园人都知道,把他攒下的几个钱花了个精光,现在他要求大掌柜另付二十块大洋,连本都不够。
韩大掌柜故意板起脸道:“友堂,你咋会这样想?你这样做,别人怎么看你,我不管。但你让我落个买卖人口的罪名,你想坑我啊?”
“瞧你说的,我哪敢坑你大掌柜?”
“买卖人口,古来都是罪过,况且如今是民国。”
“民国怎么啦?只要愿打愿挨,再过两百年,也是常事。”
韩大掌柜转过话题:“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人家的来历?”
“真不知道,她不说。”
“她不会是犯了什么大案子,来躲难的吧?”
“有点难说。”
“这事……我不干。”
“大掌柜……”
“要么,我再给你十块钱,钱的事,两清。另外,外地女人有了什么新情况,你有义务马上告诉我,让我有个准备。还有,如果她是犯下大案子来躲难的,被政府查出来,我们的协议就作废,一切后果由你负责。”
杨友堂咬咬牙道:“就这样。”
大掌柜心里笑,嘴上仍诉苦:“友堂啊,不是我说你,你心狠哩。不是看在老乡亲份上,我可不敢答应你。当然,你也不必太担心,只要她没杀人放火,犯点平常案子,我这里也摆得平。不说了,先签协议,明天你送人来。”
协议一签,韩大掌柜便奔往内室,将喜讯报告婆娘:“明天就给老大完婚。这事不宜声张,把几个至亲请来就行了。”
不过,杨友堂离开镇上,忽然间也有了点儿后悔。然而,协议可以推翻,钱从何处来?他为自己辩护,秦琼卖马,杨志卖刀,皆因英雄末路,他想他也差不多。当母亲告知外地女子的来历,他又坚定了信念,这样的女人留下来也是祸害。

早上喝罢菜糊糊,杨友堂对田懿说:“成天披头散发,不好。待会你整理一下,我们去镇上韩大户家帮几天工,抵点债。上午去,晚上回。”
田懿迟疑着。
杨友堂又说:“你对娘说的话,娘告诉我了。你说的对,从今天起,我要变一个人,你看好啦。”
田懿问:“要去干多久?”自进杨家,她这样跟杨友堂说话不过四次。
“五六天吧。麦子还得十几天开割,正好这段时间空闲”。
田懿跟随杨友堂跨进韩家大院,便一眼看见了大院内人来人往,几个长工忙碌着在东厢房搬床铺桌椅,另有一个丫环在窗棂上贴喜字儿。那关她什么事呢?她没上心,也不可能上心。她随杨友堂进了西厢房,屋内杂乱无章,堆码着许多箱包。杨友堂道:“你在这里待会,我去下大掌柜那里,很快过来。”
正屋大堂上,五六个高朋端坐。他们是陆举人;韩家连襟;姓苏的保安团长,据说进过少林寺,确也武艺高强;镇公所副所长;,两位山西商户;镇上中学校董事会董事。韩大掌柜夫妇作陪,老板娘虽是病体,总用白手绢捂着嘴,脸上却也喜洋洋。
连襟天生一副精明相,先开口,问身边的姐姐:“宝生一定会赶回来?”
韩掌柜代答:“会回,一定会回来。昨夜就捎了信过去,他作了保证,他大哥的喜事,不能不到场。他还说了,今儿个要向泰山大人赔礼,诚恳赔罪,再不赌气。”
老板娘面向陆举人,赔笑道:“都怪我,把他宠坏了。这不,我狠骂了他几次,把书都念到屁眼去了。陆家千金哪点配不上他,知书识礼,人又长得漂亮,一双小脚包得多好看,多少媒人踏破了门槛,陆家看都不看……”她又咳了起来,手捂胸口。
连襟关切道:“姐,你去歇着。宝生还得一会才到家,他回家了,你再过来。”
女主人不肯动,不时眼望外面。
陆举人捋捋几根山羊胡须,道:“竖子堪教就好,就好。”又转向众高朋,“我中华文明根基,就在忠孝二字。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三纲永立,五常不败,虽有一时国难,不足惧也。”
韩大掌柜看见了杨友堂在门外张望,向众人道:“我出去一会,就来。”
两位山西商人不太感冒陆举人的煌煌大言,在一旁交头接耳。校董见状,忙道:“大家都是当今社会精英,咱们扯点时事。现在日本人咄咄逼人,学生又给政府添乱,要抗日,共产党嘛居心叵测,这局面有点难办,不知各位有何高见?”
于是众人你一言他一语。有人说跟日本人全面开战是早晚的事。又有人说,说到底是大清国给民国留下了一付烂摊子。还有人说张学良不是个东西,玩女人才厉害,几十万东北军不战而退。但都认为蒋委员长攘外先安内的国策正确,不剿灭共匪军,怎能举国一心抗日。那些学生的抗日主张,实为幼稚,浅薄,不叫爱国,叫害国,等等。
一个长工的声音响了:“三少爷回来了,三少爷回来了。”
韩宝生也就二十来岁,生得英武。一见儿子大步走来,做娘的忙不迭站起身,喜道:“鬼娃子啊,娘想你哟。快见见陆老太爷,还有你姨父和各位长辈。”
韩宝生强笑着向众人一一问好。问过安便向母亲示意,去里屋说话。
娘儿俩一进里屋,儿子便向母亲要钱:“娘,我要五十块钱,现在就要。”
“你咋又要钱?”
“我有正用。”
“你做啥用?你不说,不给。上次你骗娘,害娘听你大大骂了几天。”
“谁要你告诉我大大?你不给,我就不进这个门了。”
“你活祖宗。”做娘的没好气,瞪一眼儿子,“不看你大哥今天喜事的份上,一个子儿都不给你。”
儿子偷着笑,拿到钱,便遵母命回到厅屋陪客。这会儿高朋们正问韩大掌柜,大少爷的新媳妇怎么还没过来,这门亲事怎么事前没一点风声?
韩大掌柜脸上渐显悲戚之色,告罢这桩亲事的来龙去脉,道:“你们感到突然吧,我一样。问题是,这个外地女子,哦,现在我知道了,她是湖南人,是个南蛮子,她已举目无亲,走投无路,杨家容不下她,叫她哪里去呢?象她这样四处瞎窜,不定哪天死在……”
顿会,他又道:“说来说去,我不忍心啊。她来了我韩家,是媳妇也罢,不是媳妇也罢,只要她能给我大小子生个一儿半女,咱就该给她一个名份,日后三兄弟分家也有她一份,你们说对不对?”
保安团苏团长拍下膝盖,竖起大拇指道:“韩兄做得对,这叫慈悲为怀,救人于危难。不过,知人知面难知心,也得防一手。”
这当儿韩宝生不见了。
连襟接口:“这倒不用多虑。镇上,有你苏大团长。郑州警局里,还有我韩哥把兄弟,咱怕啥?”
两个晋商异口同声:“既然人来了,咱看看去。”
韩大掌柜却道不急,望向陆举人。陆举人拖着长音,道:“非常时期,非常之事,宜用非常之法。我不反对。”

田懿在厢房里坐一会,站一会,都等了快半个时辰,终于烦躁。她走到门口,一个长工拦住她,小声道:“你再等一会,大掌柜就会过来。”
田懿又退了回去。这当儿,韩宝生大步跨进屋,端详了田懿几眼,关切道:“大姐,你是湖南人?”
田懿见对方无恶意,点了点头。
“听说你在转监途中,被红军救了?”
田懿又点点头。
“因为什么抓你坐牢?”
田懿扭过脸,突然恨道:“匪谍。”又转回脸,“你该知道,匪谍,历朝历代都是重罪。没被处死,就是当局开恩。”
韩宝生有点不敢正视田懿的冷冷目光,退了出去。
不大会儿,韩家夫妇和一众高朋走来大院中心。韩大掌柜吩咐一个看门的长工:“叫她出来。”
田懿出来了,看着众人,一脸的莫名其妙。她左看右望,分明在寻找杨友堂。
韩大掌柜倒也和声细语:“别找了,他拿了钱,早就走了。”
田懿一惊,又一愣,但也很快眼光转动,惨笑道:“这么说,那个卑鄙的东西把我卖了,承你大掌柜美意,把我买了下来?”
韩大掌柜阴了脸,道:“不一定要把话说得这样重。杨友堂讲了,他娘俩服了你,害怕你,你也不可能在他家待下去。将心比心,那个家,是不值得你久待。你来我韩家,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我明说吧,你认命,我韩家有你吃有你喝。我家大小子不比杨友堂差。你不认命,那可不行。”
田懿久久未语,木偶一般。
老板娘朝那个贴喜字儿的丫环道:“去,扶她新房去,叫她换套新衣。”
小丫环怯怯地走近田懿,小声道:“大姐,去那边房里。”
田懿不理会小丫环,大叫一声:“慢着。”她冷冷地扫一眼众人,忽几个纵步,冲来女主人面前。几乎是同时,她一手揪紧女主人衣领,一手亮出了一把明晃晃剪刀,又叫:“老老实实送我出去。”
无人料到这一手。陆主人率先往后跑,女主人杀猪般嚎叫起来:“大姐,大姐……”韩大掌柜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两个晋商也在往后退。连襟、镇公所副所长、校董团团转,想劝和又不敢。但苏团长先也愣怔了一下,马上便绕到田懿身后,随着他一声暴吼,“岂有此理,”他一脚便把剪刀踢出老远。紧接着,他扭住田懿一只手,另几个见状,迅速冲上来,先把田懿掀翻在地,苏团长又用一根麻绳把田懿的双手反绑。
女主人最是歇斯底里,脱下一只鞋,一连在田懿脸上抽了十几下,仍不解恨,又去寻剪刀,但终被连襟拦住。
众人齐夸苏团长手段高强,不愧从少林寺出来。苏团长拎着田懿的后衣领,于是几个人把田懿拖进了新房。随后,韩大掌柜吩咐两个长工:“看紧她。跑了,拿你们是问。”
苏团长拍拍身子,轻蔑地道:“这叫恶狗服粗棍。捆她半天,她就老实了。走,咱们喝酒去。”
女主人忽喊:“宝生,宝生……”
一个长工怯怯相告:“少爷走了,走前说,他再也不进这个门,他为这个家感到羞耻。”
女主人哇地一声,瘫倒在地,未待哭出声,喷出一口鲜血。

天渐暗,韩家总算消停。客人们终觉没趣,下午便陆续告辞。韩大掌柜只来新房看过一眼,便不再来,自顾陪同郎中为婆娘诊病、抓药。他分明被弄得焦头烂额,竟丢三拉四,也怪可怜的。两个长工已奉严令,又见东家人仰马翻,哪敢说个不字,只能紧守房门。
天边乌云由远而近,几声霹雳过后,大雨倾盆直下。天气陡然凉爽,又由凉爽转冷。天,黑透了。
田懿仍旧双手反绑在床腿上,坐在地上。她双目血红,什么都不去想了,一任仇恨燃烧,作出了被打死或同归于尽的打算。
一个黑影从大门外直冲新房,两个长工惊而起立,却发现是三少爷。韩宝生脸色在室内灯光下显得有点狰狞,朝两个长工声音虽小却严厉无比:“谁敢叫嚷,我打死谁。快,给她松绳子。”
两个长工迟疑着。
韩宝生又道:“一切由我负责。”
长工不敢不从。
田懿站起身,本能地揉着手腕。她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眼睛里也渐现感恩之光。
韩宝生拉田懿一把,急道:“快跑,趁姓苏的恶霸还不知情。你跟着我,我送你一程。”
风雨中,伸手难见五指的黑暗中,田懿紧随韩宝生,高一脚,低一脚,跑啊跑。
风停了,雨也小了,远处天边还出现了光亮。在一座土地庙边,韩宝生停住脚,田懿也站住,两人都大口大口喘着气。
韩宝生先开口:“大姐,我看你不是庸俗之辈。你的事,我基本上知道了,没有想到……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
田懿许久才答:“只能厚着脸回故乡。”
“你最好坐票车走,早点离开这里。你可有路费?”
田懿不答。
韩宝生掏出一沓银圆,数数,只有七块钱,又去身上掏出一块钱。说:“大姐,这是八块钱,你拿着,路上保重。”
田懿哽咽了,不肯要。
韩宝生急道:“你一定要拿着。等会,你从那条路走,我不能再送你。我最后说一句,我代父母向你赔罪,国家都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居然寡廉鲜耻,你快走。”说罢,他强行把银元塞给田懿。
田懿望住韩宝生,张着嘴,说话不出。稍顷,她抬起脚,跑了起来。
“等等”,忽然间,韩宝生喊住田懿。
田懿止住步。
韩宝生道:“还有两句话。我呢,多半会去拉队伍。只能这样。如果哪天你有了难,我们又有机会见面,你还可以找我。”
田懿听出了大学生的话意,是鼓励她活下去。她想她没有理由给大学生再添负担,点点头,拔腿再跑了起来。
渐渐,田懿看见了黑乎乎的郑州。她不敢放慢脚步,深恐有人追上来。然而,她不识路径,仍不免多跑了几里冤枉路。
郑州火车站售票厅里,买票人少,躲雨水的难民多。田懿冲进来就直奔售票窗口,但是,两个警察出现在她身后,拍着她的肩。警察身后,是那位镇公所副所长,还有两个保安团团丁。副所长冷笑道:“你也不想想,是你的腿快,还是我的汽车轮子快。”

【 民主中国首发 】 时间: 5/20/2020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