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张汉泉真个感到了安心,看什么都往好处想。
街上不再有保长甲长,换上了居民小组长,向居委会负责。这只是形式改变,真正的变化是原先的保甲长,多半有点名望,现在管事的人是革命积极分子,以穷为光荣,无须学识和人品,动不动就领两个兵来。街上人都明白个中厉害,大兵后面,是队伍。既然没人敢跟队伍作对,当然是新社会好。于是,共产党万岁,蒋匪军什么坏事都做,等等,街上人不这样说都不行了。
不时有部队的宣传队或学生宣传队来唱歌,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久而久之,张汉泉都能哼上来几句。他难以适应的是开会,开会就是听形势报告,喊一通口号,头两次还新鲜,第三次就腻了,但不去不行,去了就不宜开溜。坐茶馆也变得没什么味道,再也听不到茶客们天南海北大侃。因为大多数人还拿不准新社会到底怎样,人人心照不宣,即使民国政府干的实事也是不可以讲的,例如湖南几次保卫战打得苦打得壮烈也不可以讲,那会被说成美化国民党,美化了国民党当然就是贬低了共产党,贬低了共产党肯定是罪过。另有个吃饭穿衣仍旧十分紧张的问题,口号终究代替不了实际问题。
张汉泉认为只要不再打仗,情况就会慢慢儿好起来。马上就要土地改革,要划分成份,他觉得也是个好事情。因为社会不公,贫富不均是事实,任其发展不叫办法。
一个稀客家庭的造访,也强化了张汉泉的观念。
来的是焦成贵一家人。焦工程师已结婚八年,妻子陶岚在一家研究所做翻译工作,是位美籍华人的女儿。儿子强强已七岁,女儿丽丽五岁,全家人一月前到达广州,去乡下老家住了十天,现在要去北京报到。一是顺路,二是受表兄栾和文所托带来一封信,便来城里拜会老朋友。
张汉泉比见了栾和文还要高兴,坚持去大街上下了馆子,直言不讳,他再也不怕秀才碰上兵,有理讲不清。焦成贵先告了表兄表嫂的情况:他们庆幸离开湖南离开中国及时,因为兵败如山倒,纵有白崇禧这样的战将也无回天之力,他们总算安全抵达檀香山。现在,他们作着两手准备,如中共权力巩固后大赦天下,他们会回来。另者便是跟着妻兄学经营农场,惟愿有生之年能回故乡一次。又告道为官清廉自有好处,栾和文不曾救济过亲属,兄嫂田产有限,此次成份划定为中农,少了许多大麻烦。再告此次前往北京,不知新政府会把他夫妇分配哪里去,预计分配湖南很小可能。“现在开始恢复通邮了”,他说,“以后,我们保持通讯联系。表兄再三说,你们夫妻重情义。”
张汉泉问:“你表兄讲你早想回国,拖到了现在,你怎么想的?”
焦成贵道:“我就是个弄机械的,不搞建设,我就是个无用之人。现在要搞建设了,应该回来了。还会有很多人回国的。”
“栾和文支持你回来么?”
“这是我个人的事。他呢很纠结。他其实舍不得离开故土,又替我耽心回来难遂已愿。我告诉他多虑了,我不相信共产党不通情理。我回来不是找谁要权要利,不可能跟我这号人过不去。”
张汉泉直点头。
在张汉泉坚持下,焦成贵一家人多停留了一天,其间,他们去看了看楚楚。焦成贵说,表嫂很想念儿子,可能的话,她会很快回中国领儿子。张汉泉开玩笑道:“那可不行,孩子已经给我和田懿喊了爸爸妈妈。”
客人走后,街道居委会派了人来,在诊所门头上挂了一块“军属光荣”的匾,引来了很多街坊的羡慕眼光。
乡下开始了土改,城里开始了划分阶级成份。张汉泉的成份被定为自由职业者。他自嘲,这不就是当初王师父讲的小资产阶级。不过,他认为基本上符合事实。据说乡下土改搞得很凶,乡政府就有权枪毙人,每次被枪毙的地主富农分子要用汽车装。张汉泉未能亲眼看见,半信半疑。因为他沉浸在军属光荣的荣耀之中,田懿成了街上的传奇英雄,也成了他的护身符。
张汉泉最盼的就是田懿来信。因为又一个三伏天来了,新的战争消息也来了,紧靠东北的南北朝鲜开了战。他天天看报纸,渐渐,感知到了北京的倾向性很强。美军仁川登陆成功,政府对此火力全开,大骂美帝国主义侵略朝鲜,欲把战火烧向中国。张汉泉只能相信报纸,因为已明令禁止收听美帝、台湾的广播,违者以反革命论处,重者要吃枪子儿。张汉泉感到了惊悚。已往二十年间飘泊,他尚未过只准人云亦云的日子,国民政府好歹不封嘴巴。但他认为这只是战时管制,是暂时现象。
终于盼来了田懿来信。信上说,她所在部队正在云贵两省剿匪,肃清残匪可能要到明年春天。如今朝鲜战争打响,彭老总已率部队跨过了鸭绿江。她作为战士和军队干部,当然要听党的话,服从命令。这一来,复员的事,现在不能提了。她告诉丈夫,身在后方过着和平日子,一定要想到这日子来之不易,要站稳立场,万万不可做让她伤心的事。
张汉泉不认为田懿的话有新意,报纸上这样的话说得太多了,但他读得出来田懿对他的情意。他当然不会去做让田懿伤心的事儿,关心的是中国、美国这下子成了死对头。什么过几年送楚楚去美国,去看望飞飞,去那个海岛看望工友,等等,只怕都将成为泡影。
张汉泉很快就给田懿写了回信,告道街道上给了他军属荣誉,他很好,田懿只管安心工作。他讲了他对中国、美国成了死对头的担忧,要考虑楚楚回不了父母身边这个新问题。他的意见是,真个那样,田懿不反对的话,他们就领养楚楚这个儿子。 五个月后,张汉泉又收到一封田懿来信,信自朝鲜前线转寄过来。
田懿在信上说:他早收到了信。两个月前,她只身到了朝鲜,事发突然,她不识内情,但必须服从命令。她第二天从剿匪部队动身了,行前就带了两套换洗衣服,路过北京都没有下车。她没有思想准备,又被要求马上投入工作,根本没有时间静下来写家书。她仍然干她熟悉了的老本行后勤工作,顶头上司是后勤司令部司令员,一个如韩宝生一样很好的人。她直到写这封信的几天前才明白一点工作内情,原来彭老总接见了她,嘱她干好工作,在毛主席领导下为湖南人争光,为国家出力。看来她去朝鲜是彭老总记得她,点了她的将,难怪她能受到尊重。她没有料到,这里的后勤保障工作比内战时困难大多了,美国佬的飞机天天轰炸铁路、公路,国内物资常常运不进来。北朝鲜很穷,部队又奉严令不准破坏中朝关系,无从就地取材,远不及打淮海战役不用太愁衣食来得痛快。仗是打成了平手,也可以说打赢了,但打得苦,收获与付出极不相称。现在战场上最缺的是衣食和装备,零下几十度,光冻伤冻死就减员很大。国内困难不难想象,打了几十年仗,民穷财竭。她不能理解日本人不让中国搞建设,美国人又来这一手。好在国内群情激昂,各行各业,都在支援抗美援朝。她不能不写这封信,是要和唯一的亲人商量一件事,哪怕只看在她的面子上,亲人也该再赴一次国难,把那笔钱至少捐一半出来。关于抚养楚楚的问题,她同意丈夫安排,不管栾和文夫妇何时回来要孩子,此前就是他们的儿子。或许会如丈夫所言,那对夫妇这辈子回不了中国。至于复员一事,准备后捱五年甚至八年了。
张汉泉把信看了几遍,只“唯一的亲人”五个字,他就思绪万千,暗想多少年来,为了田懿他可以不要命,何惜财产?但他一样对变化毫无思想准备,那笔钱,他等于是用命换来的,能办很多事。他仍然盼着能去美国一趟,哪怕过上十年,去看看飞飞。还要考虑哪一天出来上顿不接下顿的突然情况,全都需要钱……
张汉泉作出决定,把那几十根金条全部捐给国家,留下外钞,相当于捐出了五分之三财产,暗想田懿也不能怨他小气。他说干就干,去山上把几十根金条都弄了回家。
但他仍犹豫了几天没有捐献出去。
张汉泉不敢再拖捱,是因田懿又追来一封信。信上说:她去了一个战场,密密麻麻躺着志愿军战士,很多战士还是孩子,就这样活活冻死了,她是哭过无数次,多次死里逃生,亲手杀死过日本兵的人,都忍不住泪在心里流。中国人不该这样啊。她恳请亲人,哪怕拿出待她十分之一的情意对待同胞,马上把那批金条捐献给政府,哪怕这笔钱购来的物资只能挽救志愿军几个战士的命。又说,张汉泉手里那笔钱固然来之不易,欲用那笔钱完成夙愿固然用心良苦,但现在的中国最需要的是一个安定的建设环境,抗美援朝,就是为了这目标,等等。张汉泉没再多想,提着那批金条去了街道办事处。
街道办事处早已设有募捐募物机构,张贴了无数张从报纸上剪裁下来的募捐消息,照例是海外社会主义兄弟国家,华侨团体,香港进步人士,各大中小城市的爱国企业与个人等等的捐款捐物,再就是千篇一律的赞誉和表杨。张汉泉为自己未能头几批捐款而汗颜,很恳切地说自己觉悟不高,有愧于军属称号,同时声明了这批金条的来历。他的捐款数额在小城堪称壮举,办事处领导马上来向他表示感谢,声称会将他的先进事迹上报政府。
办完这事,张汉泉感觉自己成了新社会一个小小的英雄人物,相信下次来信上面能见到田懿的夸奖。
办事处特意为张汉泉办了个表彰大会,要求他务必作个报告,控诉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和掠夺,因为被张汉泉勇敢夺回的那批胡椒、茶饼分明是中国的东西。另要求他介绍他们夫妻的抗日历史,特别田懿仍在抗美援朝前线的事儿。张汉泉很不情愿作报告,被告知这样做也是为了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便答应了。不过,他不想夸大其词,多是如实叙说此为乱世的因缘际会和身不由已。但他低调也好,高调也罢,会议照例在口号声中进行,声声喊的是“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与此同时,一场镇压反革命的运动在城乡铺开。

一年过去,镇反运动与张汉泉无缘。镇反的对象,首先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军警宪特人员,其次为家人在土改中被杀头的不安份的阶级敌人,再次为各类现行反革命分子。
张汉泉为自己融入了新社会而私心常安。自从那次大会上作了报告,附近几条街都知道了他的事迹,由道听途说到半信半疑又到完全信服,每每见到他大多表示尊敬。同时,办事处和居委会每有重要群众活动,照例会通知他参加。一次,居委会主任还同他谈起了参加共产党的事儿。张汉泉笑答老婆很关心这个事,他需要再想想,因为回国六七年了,一直埋头业务,对共产党事业没有贡献。
新社会的人民领袖平生不喜数学,但喜欢数字和指标。百分之五与百分之九十五,一个指头与九个指头,等等,他念念不忘。土改要消灭多少地富阶级,用上了它们,镇反要杀、关、判多少人,又用上了它们。几年后的反右,还会要用上它们。这一次,木屐会上未能完成指标,便连累了办事处总是考核通不过。于是,睁大眼睛盯住和深挖阶级敌人的工作,压在了治安人员身上。指标明确,不得放过一个敌人。指标具体,凡可疑人事,马上报告。
这些治安人员连同后台的公安人员,多为年青人,立了功便可以入党升职,便干劲大。不足之处是多为文盲,不要说国外情况了,就是抗战的背景,也是一无所知。前朝遗留少数有经验,善分析的人,新社会里没得发言权。无知不等于不灵泛,他们睁大双眼的发现,是医生十有七八漏了网,且是条大鱼。
医生属于在劫难逃。他本来很谨慎,街上除了龙二婶,几年里无人知道他在外面究竟干了什么,他怎么发的财?他做不到对那位如同母亲般的龙二婶讲假话。同时,他回国后头两年心情多半沉重,拿不准此生还能不能再见田懿一面,常怀念那些工友和朋友。每当梅雨季节,他总有几天躺在床上。这时,他便忍不住拿出那些照片和奖章等等看上几眼。一次,照片不慎掉在了地上,是护理姑娘捡了起来的。那位龙二婶不会把他的事儿到处讲,但免不了讲给孙女听。姑娘一直敬重医生,也就遵从祖母之命未曾宣扬。解放了,她和居委会主任的儿子谈起了恋爱,一次忘了情,把医生的故事讲了出来。她的男朋友正要图上进,不肯放过机会。偏偏张汉泉的经历架不住分析。他那么多金条到底哪里来的,海外不可能路上有钱捡。意外地发了英国佬一笔大财,谁相信,谁作证?他做了多年劳工,只有他自家之言。他参加了英国军队和国民党军队,却有凭证,因为他留下了像片和奖章,曾经拿给家里的护理看,真是不知耻。他与国民党一个将军的勾勾搭搭,很多街坊目击。够了,够了。
那么他的老婆是个解放军大军官,又作何解释?
那些决定医生命运的人当然注意到了这一点,讨论了这问题。结论是他老婆准被他蒙蔽了。会不会搞错呢?这事不须担心,万一抓错了人,再释放就是。他既然是军属,理当理解政府工作总不免犯点小失误。而这事是不会错的,错的可能性顶多千分之二三。
就这样,一天夜里张汉泉被公安人员铐走了,下了大牢。飞来横祸,他太意外了,当时就满脸通红,直呼冤屈,话一出口就挨了两巴掌。他的家被抄了两次,那些像片、奖章,还有一大笔外钞等等,全成了罪恶铁证。四个月后,他被判处五年徒刑,罪名是历史反革命分子加特务嫌疑,押去了洞庭湖区米粮湖农场。后来有消息披露,对他的量刑是最轻的,因为新社会里未见他有新犯罪行为。
真正的原因是,案情上报公安局,公安局没有一个头儿敢担给党抹黑的追责,因为党怎么会错呢?便只能秉持宁错勿纵原则。法院也是一样的意见。至于冤案会给当事人带来多大的伤害,关他们什么事呢?

田懿又回了老家,距离上次回老家,已时隔四年。
她在朝鲜战场上一直干到停战协议签定,职务是隶属后勤司令部的一个二级部部长,领导两个汽车团和一支铁道兵支队,高峰时期指挥和节制一万多人马。工作量远比战徐淮时要大,不过权力也比战徐淮显赫,出入志愿军司令部是常事。久而久之,她的传奇经历为不少团级以上军官知晓。如同过去国内战场上那样,常有作战师争夺物资,强调自身特殊,或对抢修铁路、公路不力而推诿责任,不乏团长、师长爆粗口,但他们皆不去惹这个目光冷峻的女“土匪”。因为传说她是彭老总点的将,肯定手里有两下子。这样的环境保证了她才干的发挥,但也助长了她本来不怕事的个性。事物总有两重性,战场上的强项,日后的和平建设时期就未必了。
田懿只有战役休整时间,又碰上节日才有点闲空,一般也就歇上三两天,趁此时间收拾一番个人卫生,写封家书,去探访朋友。她有快两年没有收到家信,写去的三封信都被退回,因为查无此人。她大感疑惑,但也没往坏处想。因为国内公私合营了,她猜测张汉泉住在了别处,把老屋腾了出来作了合营诊所或作了它用。她去探访的朋友只有一个就是韩宝生,后者已是军长,率领一个军前来轮战。每次他们见面,除非出现紧急军情,至少一个时辰内是不欢迎他人打扰的。
停战了,后勤这一摊子却不是可以马上卷铺盖走人的,那么多战时物资的处理,使田懿又忙了两个多月。此时,她又接到命令,随参观考察团前往苏联和东欧几个社会主义兄弟国家考察学习,为期三月,路上来回时间另计。她已养成了服从命令习惯,心里也明白天道酬勤,上面器重她,明显是期望考察团成员回国后担负更重要工作。
回国后,田懿需要先回原单位报到述职。她的顶头上司仍是王明山,但是王明山奉调马上要去大西北的青宁省做省长。王明山认为这是北京中央可能重用他的前奏,决心做出成绩。既然可以自行挑选两个助手,便自作主张把田懿名字,履历报了上去,马上得到批准。他提出田懿做副省长,主管省内哪几个部门的工作,由田懿挑选。田懿有所不悦,是因她这个级别的人现在要复员回老家,须由北京批准,一般是只有资历并无能力的人才能得到恩准,她只能退而求其次,私心想去的地方是韩宝生的部队,哪怕就在军部医院降级做个院长,同时把丈夫调来身边做个军医。但她拗不过革命工作需要的大道理。为此,她电话里征求了老搭档的意见,韩宝生认为转业改行终究是和平建设的需要,老首长这样做于公于私都说得过去。
田懿听从了老战友的意见,便回复王明山:“我们快要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大概是时代特点吧。我坚持一点,我的官做到省军一级为止。为什么?不应该总说什么用人之际,旧人不下去,新人就上不来。所以,我同意转业。不过,去新岗位报到之前,请组织上也让我办点私事,让我回老家一趟,跟老张商量一下,最好把老张带出来,可以随便放在某个医院做个医生,他不会计较。他一直等着我,我已年过四十,我只有这个要求。”
王明山同意批假半个月,道:“你的私事,我不干预。我强调一点,你干了工作,也得到了回报。现在你是九级高干,每月工资快赶上我了,要珍惜。你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是你身上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总是丢不干净。历来湘女多情,但不适合共产党革命,我不是官腔,是心里话。”
田懿苦笑道:“我不是一直在努力改正嘛。”
田懿是坐班轮回来的,从十五总码头上岸,她就恨不能几步赶到家里。她转业了,不需要警卫员,换上了列宁服民装,颇有点深入民间微服出访的味儿。一路上,她分明看见了社会生活出来了新景象,市场开始繁荣,农产品称得上丰富,多数人脸上的笑不是做作,常有小孩子唱着《社会主义好》,宛如儿歌,愈觉此生没有虚度。不过,眼下她想得最多的还是很快将出现的久别胜新婚的情景,她相信只要没有外人在场,这次张汉泉一定会忘情地扑向她,抱紧她,不定还会象年轻时那样连连亲吻她。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她才进入后街巷口,便碰上了如今为人妇的龙家孙女,妇人吃惊地喊声婶婶,泪水就涌了出来,告道:“叔叔㧓起来两年多了……”

田懿一下午都在奔走。
她先去了老屋,果然现在作了合作医疗所,三个中医医生坐诊,一个小伙打杂。房子已被政府没收。为什么没收房子,医生们异口同声,这事要问办事处。她没有见过这几个医生,明白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扭头去了龙二婶家。
龙二婶已愈发老态,思路仍清晰,说:“这叫欺负人啊。如今改了朝代,我们只敢偷偷地议论。先前你爹在世,从没人多你家的事,多你家的事干什么?你男人不就是第二个田梅生吗,一样没惹事,咋就……”
田懿不能听见田梅生三个字,一听心儿就痛,忙问:“我走这几年,老张讲没讲过对新社会不满的话?”
“没有哇。”龙二婶肯定地答:“居民小组开会,他发言是不多,一发言也是说,相信生活会慢慢地好起来,会有个过程。”
田懿很不理解:“这又是因为什么呢?”
“八成是那笔钱惹的祸。一下子捐那么多金条,人家看了眼馋,不相信他没有打埋伏。人家是财不露白,你俩个倒好……你在外面做官,他在家里守着那么多钱。你们不是要打倒剥削阶级吗?当然会有人想不通。”
龙二婶见田懿久久不语,急道:“闺女啊,都说你做了大官,你要救救汉泉啊。哪怕,哪怕你觉得他会牵连你,不配你啦,你也要先把他救出来。你是你爹教出来的女儿呀……”
田懿不知道怎么回答老婆婆才好。告别龙家,她一连去了五户老街坊家,仍旧着重询问张汉泉有没有反革命言行,得到的回答是张汉泉属于良民。于是,田懿再去了办事处。
办事处书记年轻气盛,对田懿倒也客气,明知故问:“田姐姐又是几年没回来,哦,转业啦,请问有什么事?”
田懿恳切也恭敬:“请教你们领导,我家老张到底怎么回事?”
书记直言:“主要是他历史太不清白。他在国民党军队干过,是个少校,这是一个坎啦,你知道这个坎的份量。后来,他在新加坡又参与了英国军队的红十字会,有他留下的奖章,委任状,像片可以作证。那可都是敌人的部队。另外,他与栾和文的关系很深,解放前,这个蒋匪军将军就来找过他两次,街上很多人看见。这里面是不是有特别任务呢?他那么多钱来源不明,究竟干什么用,是否特务组织的活动经费?这一切,我们办事处不能不如实上报。我们都是党的干部,必须坚持原则,站稳立场。案子由上面接手后,公安局怎么调查的,法院怎么判的,我就无权过问了。”
田懿并不清楚少校这个坎是怎么回事,请教书记后方知:原国民政府内警长、宪兵、保长、少校以上职务者,属于重点镇压对象。她内心不由一阵惊悚,仍旧强笑道:“作为受党教育许多年的我,当然明白该站在什么立场上。不过,由于有几个具体问题,在我和他划清界线之前,需要与他当面核实清楚,因此,能否请你们开具一份证明或介绍信,我打算去农场见见他?”
书记笑道:“你的身份强过证明啊。”
“还是照章办事。这样吧,证明上就说我是老张的妹妹。简化点关系,免得人家总盘问,那样子很讨嫌。”
“可以。”
田懿道过谢,拿到证明就走了。
几年没回家的激动使田懿早饭中饭都没吃,她感到了又饥又累,赶去街上胡乱吃了两碗馄饨,便去政府招待所开了间房。她其实早已猜出张汉泉下狱的大概原因,现在需要好好想想如何处理突然变故。
田懿早早就关了门上了床,仍然脑子乱得很,尤其一身绵软无力。她想起来了,当年她从郑州法院出来,就是这模样。但她很快就对自己说:“这是两回事。旧社会,新社会,要分清楚。”

【 民主中国首发 】 时间: 5/31/2020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