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仙人村

黄土高原星月消隐的夜空此时雪片漫卷,天地混沌。晋北仙人村的一座窑洞里,石戈在炕沿上看八一本,对面坐在小凳上的桂枝给他洗脚。他的穿着就像当地的老农,桂枝给她爹做的棉衣棉裤在农村也是守旧老者才穿的,穿在比桂枝爹矮半头的石戈身上,有点像裹着棉被。这种邋遢被石戈当成了退休者的享受之一,也算是对一辈子在机关的逆反。在北京时连最不讲究的他上班也得穿得中规中矩,几十年下来实在厌烦透顶。现在他剃成光头,无需梳理也无需为脱发沮丧;窑洞不像城里公寓那么热,进屋无需脱衣,无需换鞋,外出只需戴上顶毛线帽。

“知青上山下乡”的年代,石戈来到仙人村,住在桂枝家。桂枝爹是当年的生产队长,几年同甘共苦使他们如同亲人。回城几十年,石戈始终把这儿当成另一个家,妻子去世后来的次数更多。只是以前待不了几天,这次来他却没有安排回去的时间,半年?一年?……会不会就不走了?

桂枝妈死了,桂枝爹老了。桂枝早年出嫁,因为不生育被丈夫赶了出门,再没回去。现在这个家全靠桂枝。桂枝爹中风后行动不便,离不开伺候。桂枝在几公里外的镇上开了个饭馆,生意不错,晚上最忙,但是她每天都会在爹睡前回来给老爷子洗脚,多年从不间断。现在她把石戈也加上,服侍爹睡下就端上一盆热水过来。起初石戈不让,桂枝说给爹洗给哥洗一回事,不由分说把他的脚按进热水盆。冷脚在热水中沿着脉络升起的寒颤冲到后脑。桂枝没受过足浴训练,可是给她爹洗了那么多年,对脚的构造熟得不得了,连搓带捏,又揉又掐,很知道怎么让人舒服。被桂枝强洗了几次后,石戈不再推托,成了每天的期盼。洗脚时他不必说话,该干什么干什么。这是桂枝的要求——他时间宝贵,不耽误他。餐厅乱了一天,这样安静一会是她的休息。桂枝让石戈最舒服的是放松,无需任何介意,用不着没话找话,仙人村远离官场的紧张,桂枝让他完全自在。

对石戈的退休,桂枝嘴里没说,心里最高兴。她是石戈的第一个女人。那时他们年少,住在同一房檐下,一块吃饭,一道担水,如同兄妹。当年的桂枝给了石戈青春欲望的满足,却从不提要求。在石戈考上大学离开前只是背地里哭,白天却说眼睛红肿是因为挑灯芯溅进了煤油。那以后他们没再提起过去。桂枝被丈夫赶回娘家后回绝一切说媒,表示宁愿一辈子服侍爹,同时她写信告诉石戈,让他永远把仙人村当成家,他住过的窑洞永远等他来。

今日的仙人村早已凋敝。有能力的人家都搬去镇上或县城,剩下的也无人再住窑洞。饭馆收入照理够桂枝在镇上买房,就近经营也方便,可是她坚持住原来的窑洞,说是爹不想离开祖辈的地方,心里更多想的是石戈喜欢窑洞。要是住瓦房,睡软床,这里哪一点比得过北京?可能他就不来了。她保留了窑洞和火炕,留下老式门窗、灶台、石磨、风箱,甚至废弃的老纺车也像过去那样挂在墙上。老东西她都留着。石戈当年住的窑洞里,连糊在墙上的老报纸都在,只是盖了层塑料膜,因为石戈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回来,曾笑着读那上的文革词句,告诉她是值得保护的文物。

唯一的改造是她和石戈的窑洞之间开了个门。有时她会过来独坐,或是夜深人静时躺到石戈睡过的炕上。但是每次石戈来时,那门始终关得严严,纹丝不动。直到这次一个夜半时分,那门发出不能再小的声响,一股凉气钻进石戈的被窝,一丝不挂的滚烫躯体贴在他身上。没有一句话,只是轻抚和痴迷的呼吸,强忍的呻吟与痉挛。黑暗中的一切让石戈感觉如同梦境。结束后她无声离开,第二天表情举止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如果不是在床单上看到痕迹,石戈甚至会怀疑真的就是梦。不过正是这样让石戈放松,他没有拒绝同样的梦在以后继续做下去。桂枝很有分寸,来得并不频繁,往往是石戈开始想时便会听见那扇门悄悄打开。

妻子去世后石戈已多年没有女人,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性对他似乎已经远离,甚至被他认为已经死去。到这年龄也算是自然规律了。现在他却发现性还在,甚至有重返青春的感觉。黑暗中他眼前浮现的是当年的桂枝。那时他们只能在野外偷情,做爱时大都光线灿烂。桂枝身体的每个细节都被那锋利旋转的光线永恒地刻进他脑中。现在的桂枝更为成熟、丰满和柔软,在黑暗中如同广阔的海洋,无尽地承托着汹涌颠簸挺进的船……

桂枝给石戈擦干脚,接着给他剪脚指甲,敞开怀把他的脚包在胸口。石戈的脚隔着衬衣能感受桂枝的乳房,酥软,温暖,未生育的弹性。不过他似乎只专注于手中的八一本。迄今他俩的性仅限触觉,顶多听得见气息。他知道桂枝是揣测他宁愿如此,并非是桂枝所愿。他为此歉疚,但的确他愿意这样。他不想让性和视觉、语言、感情甚至生活扯在一起,那会在没有性时让他们尴尬。毕竟多数时间没有性,平常状态下保持兄妹般的关系会更自然和持久。

北风在窗外黄土高原上呜咽,正是一年最冷的时分。窑洞装了土暖气,不再像知青的年代满墙挂霜和结冰。当年雪夜裹着被子在煤油灯下看禁书是最愉悦的享受,现在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读书能任意选择时远不如费尽力气找到一本那样乐趣无穷。他的八一本中存储了几千本书,标记、检索、批注、人声朗读、电子墨水各种功能齐备,可是很多书都是只读了开头就被放下。他连当了三届全国人大代表,沾的光只有军队搞“爱民活动”时送给每个代表的这个八一本。最初吸引他的是提供各种禁书,后来吸引他的是上网可以任意翻墙。

多年来石戈所做的是研究和处理紧急状态。所谓紧急状态不过是危机好听点的别称。随着危机日见频繁,牵扯面越来越广,他的工作班子从当初一个小组发展成几百号人的“国家安全研究所”,对外按门牌号简称“十六号机关”。十六号机关是国务院直属部级单位。如果他没退休,作为实际主管的他也得去参加前前总书记的国葬。但是在仙人村,他连国葬的电视转播都未看一眼。此刻网上的热闹话题是二神之死,粉丝们自发地办起一场虚拟葬礼哀悼二神。石戈倒觉得自己应该去参加。二神曾说自己会死在酒上,警方鉴定也是酒后驾驶造成的车祸,但是石戈不相信。

当石戈试着在八一本上进入正在举行的虚拟葬礼时,反监控程序发出了警告。那是十六号机关几个IT才俊开发的,没请专业美术,程序界面显得笨拙粗糙,不过意思很清楚——十数个吸血鬼图形若隐若现地潜伏在二神葬礼的各个入口。每个吸血鬼图形表示一个监视点,小血滴组成的红线从进入者身上连到吸血鬼的嘴,表示个人信息被吸走。众多血线汇聚成血流。如果没有警告,石戈也会被吸走个人信息。这架势从侧面证明了二神之死不简单。

反监控程序把无关者显示为黄豆大小的灰色人形,有轮廓无细节。有关者显示为彩色且放大的图形,身着红袍的女神形象代表最被重视的女性,石戈看到女神形象标出的名字是陈盼[3],不禁好笑。除了他退休后陈盼写来的慰问信算有点私人性质,他们一直只有工作往来。他查了一下反监控程序关于重视程度的算法,都是年轻人的标准,例如对方是异性,重视级别便会提一级;还有相互发邮件的频次;给对方写邮件的斟酌程度也会加权——是写完就发,还是要改,包括改几次,每个改动的琢磨时间等。石戈写邮件的斟酌不是对陈盼,是对项目。那个项目由陈盼所在的非政府组织——简称“村治会”的“村庄治理促进会”承接。十六号机关有多个外包或合作项目,都是由下面各部门负责。石戈亲自管村治会的项目,目的是尽量少些人知道,免掉拨款的繁文缛节。石戈与村治会的项目关系微妙,渊源最深又刻意远离,用十六号机关的经费支持,却不具体参与。联络人陈盼是村治会创始人欧阳中华的助手。项目实施的几年时间,都是由陈盼向他通报情况,大部分接触是通过网络。

石戈原本安排了在自己退休后也能保障项目的后续资金,把实验继续做下去,但是这次他名为退休,实际等于撤职。接任者一上任就找他的毛病,这个项目很可能成为把柄,只有停下——说白了就是不再给钱。他通知了陈盼,只说退休,没说其他。她写了情深意切的邮件表达慰问,感谢他的长年支持,祝福他的退休生活,没一句提钱。几年交道打下来,她清楚石戈没有后续,一定是已山穷水尽。

中国官场规定省部级副职六十五岁退休,多数会给个二线闲职。本来上面把石戈当学者,表示他不受退休年龄限制,这次却是石戈未满六十五岁就被宣布退休。新来的主管还要求他交出通行卡——意味他再也进不了机关的门,足以看出上面的震怒。

事情起自总理陆浩然要求十六号机关提交论文,以压倒气势驳斥反对土地私有化的意见,让人对土地私有化后的中国充满希望,也让国际社会对中国未来更有信心。与其他部门报喜不报忧不同,十六号机关一向不逢迎上意,直面现实,因此发表论文从来被政界、学界、新闻界信任。陆浩然希望利用这一点。按规矩,上面明确授意的命题作文不许有任何偏离,然而十六号机关的论文还未上交便不知被何人上了网,不但没有遵循陆浩然授意,反而论证在当下环境搞土地私有化会使权贵强取豪夺,民众利益受损,社会冲突更烈,弊大于利。

中国思想界把对土地私有化的态度视为改革和守旧的分野。十六号机关的多数研究人员都支持土地私有化。唱反调的报告是按石戈要求搞的。他一反常态也搞结论先行,且不吸纳相左意见,引起了研究人员普遍不满。为了平息争论,石戈将报告的未定稿散发给机关所有研究人员征求意见,接着便发生论文被上网,却因为扩散的范围太大,难以追查是何人所为。

陆浩然命令十六号机关公开声明被上网的论文是托名伪作,重新按他的要求搞出论文,事情便可了结。这被认为是息事宁人,一向态度温和的石戈却表示无论对国家负责还是遵守学术原则都不能接受,让陆浩然怒不可遏。取代石戈的新主管对外露面的第一件事,便是否定上网的论文与十六号机关有关,表示决心追查伪造者的责任。

其实那报告就是石戈送上网的。他料到了会有这种后果,却当作必做的最后一搏。对于他,焦点不在土地私有化好不好,而是给眼下中国带来的后果。有些话他无法对手下研究人员讲明白,只能做,同时也是在进行最后的测试,如果体制内的手段最终都没有用,就只能采取另外的方式。

从八一本看到陈盼设备的数据已被吸走,吸血鬼不会再次光顾,石戈便准备搭载她的设备——那种方式被IT小子戏称为「附体」——随她进入二神的葬礼。以前他没用过这种功能,试着操作,显示的图形是个猴子跳到女神背上,石戈不禁暗骂那几个爱恶搞的IT小子,好在陈盼不会察觉。

这时突然跳出对话窗口,压在其他窗口之前,只有五个字:好奇害死猫。反监控软件却没有反应,说明这个强行插入的操作拥有更高权限。前面K数次以这种方式出现,石戈知道回避或隐藏对K拥有的权限都没用,不如直面相对,但还是马上缩回在桂枝怀里的脚,桂枝端起水盆离开,没像往常那样给他穿上袜子。

其实石戈总是用胶纸封着八一本的视频镜头,应该不用担心,他也相信K不会有那么多闲心。K从不用视频和音频,只用语音转文字的方式。八一本对中文普通话的识别率相当高。前面几次K出现只是提问,目的似乎就是通过问答理清自己思路。「好奇害死猫」算得上第一次表达善意。石戈有些尴尬,关闭了附体功能。

K不再废话,直入主题,首先表示土地是党和国家的财政支柱,私有化卖的钱只是一次性,砸了政权永续的饭碗,必须阻止,因此他支持石戈。其实石戈反对土地私有化跟财政支柱没关系,这种性质的政权,财政再多也不会够。主席力图全面接管香港时耗掉了上万亿,还不算香港原体制崩溃损失的上万亿;几十年粗暴节育导致社会超老化,养老基金早已入不敷出;毒食品和高污染喂大的一代人进入恶性病爆发期,医保处于崩溃边缘;生态恶化导致财政耗费天文数字救灾;维稳费年年翻番,财政来源却不断枯竭……,当最后可卖的资产只剩土地时,这块最大的肥肉怎么可能不吃?石戈反对的真正原因不在此,而是因为这次搞土地私有化的真实目的与财政无关,不是为了挽救国家,反而就是要国家崩盘。

他没有对K说过这个想法,不过K随后的提问已经离得不远:「这次搞土地私有化是为挽救财政,还是为了个人谋利?」

石戈斟酌词句:「从政策的变化中谋利,任何时候都会有。」

K追问的更明确:「这次是个人行为还是集团行为?」

石戈更谨慎:「恐怕只能猜想。」

「没错,是猜想,」K对石戈的圆滑周旋似乎有点不耐烦。「这里有一个猜想。」

对话框随即贴出半页文字的图片。

土地私有化铺垫多年,很快会实施,且会在民众没来得及搞明白时迅速完成。

对于宪法规定农村土地为集体所有,用诱惑农民变成城市居民的城镇化,让农民不再是农民,土地便归了国有,相当于不给钱不流血的征地。

近来推出的各种开发规划,炒作发现大矿和油田,基建纷纷上马,推高股市汇市,包括重新恢复外资优惠措施,提供新金融杠杆等,都是Z集团营造繁华盛世的一盘棋——让世界看好中国土地的升值前景,吸引国际资本进入中国土地市场,最终目的是以高价卖掉他们在土地私有化中圈到的土地。

石戈缓慢地打字。「这是哪来的?」

K那边半天没有反应。不用语音或视频的方便是随时可去处理其他事。

石戈盯着屏幕。窗外风声从低吼到嘶鸣周期地循环。直到对话框里出现了回答:「深喉、Z计划」

石戈打过去一个「?」。

「你不知道?」对方似话中有话。

「就这些?」

「如果你知道还有其他,就用不着我给你。如果你不知道,最好不给你。」

对话框里的文字瞬间变成空白,所有的文字消失。K如来时一样倏忽而去。K每次离开前都会消除掉所有对话。石戈曾尝试提前拷贝下来,发现做不到。

石戈发了一会呆。他不能跟十六号机关的年轻人说反对土地私有化的真实理由,是因为直觉不能用于说服人。但他的经验却是,每当他产生强烈直觉,最终都会证实比推理更准。他必须相信这种直觉。当一艘漏船失去航向而前途未卜时,掌握航船的人却要把仅存的生存物资搬上小船,只能说明他们打算弃船而去。当某天早晨睁开眼睛,驾驶台、轮机舱、报务室已无一人,食物、淡水、救生艇和燃油也被席卷一空。那时船和乘客也就没救了。

院内柿子树的枯枝在风中干燥喑哑地碰撞。最后那个残留在枝头的柿子会掉下地了吧。没拉帘子的窗外黑洞洞。窑内灯光映出飞舞中贴近玻璃的雪花。玻璃上的窗花是个抱大鱼的胖小子,那似乎是桂枝一生的梦想,总是剪这同一个图形。摩托车的声音远去,桂枝正在去饭馆做最后的打理。此刻石戈不知道,他在这黄土坡窑洞里享受的岁月静好,还有多久可以延续。

(未完待续)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