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师父王克俭

王克俭是我一生中的第一个师父,这里指的是真正有师徒传承关系的师父,而不是后来一度被普遍用来互相称呼的那种师傅。他当时大约三十多岁,身材魁梧,面容刚毅,像是用密度极高的材料制成。王师父不苟言笑,浓眉大眼中时有精光闪现,愈发彰显其性格强悍,给初次见面的我们一种不怒而威的压迫感。

章新建和我是中学同学,当时还未满16周岁。他的父亲在自治区教育厅工作,他本人也承袭了不少书生气。我们两个同属“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再加上王克俭这位“二劳改”师父,组成了一个小组,共同完成型号为H44T-Z80 阀体的造型工作。当时连队组建不久,人员不足,偌大的车间里只有我们三人。


▲我和新建(右)摄于2015 年

有一句风行全国的顺口溜是“车钳铣,没的比,铆电焊,凑合干,要干翻砂就回家”。对我们来说,没的比就是没的想,凑合干也轮不到我们。我们从事的正是这个翻砂。

准确地说,我们应当叫做“铸工”,不仅要翻砂(制造砂模,也叫做造型),还要浇注(往砂模里灌注铁水)。翻砂时会产生大量粉尘,是职业病“矽肺”的元凶,浇注属于高温作业,很容易被烫伤。

翻砂的劳动强度很大,起初我们不得要领,每次操作都要用出全身之力,几乎整个车间都随之震动。我和新建不停地挥舞着工具,很快地双手磨出了血泡,累得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而王师父更是沉默寡言,三个人像哑巴一样,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最令人沮丧的是我们拼尽全力的造好的砂型因为不符合要求,不断地被王师父毫不留情地打翻。此时我终于明白了几天前排长的担忧,工业团这块骨头,不是人人都能啃的。

王师父负责技术要求较高的修型、下芯、扣箱等一系列工序,我和新建两个人负责造型。我们根本无法赶上师父的进度,师父会过来帮助我们并给予技术上的指导。“用不着那么吃力”,他边讲解边给我们做着示范,总算开口说话了。

观看王师父操作就好像欣赏艺术表演,完全是一种享受。他毫不费力,犹如蜻蜓点水,很快就完成了一个,气定神闲,脸上没有一滴汗水。

我估算了一下,至少要七八个小伙子,才能和师父一拼。师父似乎拥有无穷的力量,难道真有什么精神原子弹在其中作祟?为了引师父开口,我提出了这个问题。师父平淡地告诉我,这根本不算什么,他当年在采石场服刑时,经常单独背起600 斤的巨石,脊背都磨烂了。我好奇地问,为什么不能让大家一起来搬运呢?这算是一种惩罚吗?师父回答说这并非什么惩罚,只能一个人背,人多了反而容易出事故,说完后脸上破天荒地露出一丝苦笑。

后来我才得知,王师父和其他留在兵团的人不一样,他不是什么技术人才,就是一个苦力。之前能够从采石场调到阀门厂,并非拥有过人的技术,而是全凭着这一身力气。尽管他的技术水平一般,但力气大,能出活。

日子长了,王师父的话逐渐多了一些,有时会和我们闲扯几句。在一次劳动间隙中,师父忽然旁若无人地唱起了民歌,第一次听到劳动人民的黄色歌曲,我和新建一下子愣在那里面面相觑。王师父动情地唱着,他的嗓子极好,声音浑厚,在高音区行腔也游刃有余。苍凉的歌声回荡在空旷的车间里,产生了强烈的剧场效果。后来才知道王师父曾是县级文艺团体的专业演员。在这种基层文艺团体中,演员仅有一技之长是不够的,必须一专多能,王师父很有几项拿得出手的技艺。难怪他干活时身姿挥洒自如,举手投足间带有舞蹈的韵律。

从曲调判断,师父的家乡应该在山西一带。一曲歌毕,车间又回到了死一般的沉寂,傍晚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映照在师父的脸上,我注视着师父晶莹的目光,心中泛起一丝难以描述的悲伤,故作轻松地问:“那位妹妹是谁呀?”师父移开目光,凝视窗外,似乎回到了过去。他嘴角微微上扬,笑而不答,那是我记忆中最温暖、也是最凄楚的笑容。

有一次师父破天荒地谈起了自己坐牢的经历,他说其实最难熬的是在看守所的日子,每天都盼望尽早判刑,至于刑期根本无所谓,判多少年都可以,甚至对一些不成立的罪名也懒得分辩,只求早日来到监狱服刑,这样就可以劳动,可以吃饱肚子,还可以晒太阳。

师父坐牢的缘由我没有进一步询问,来日方长。

没有想到的是,短短的几个月后,我和王师父的师徒缘分被突来的剧变彻底中断。

来源:微信公号:老鼠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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