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兄斌儒

我们排是第一批到达阀门厂的先遣队,后续不断有更多的知青调入,陈斌儒即是其中之一。

那日傍晚从车间收工回来,大家都忙着打水清洗,只有一人满脸灰尘地端坐在门口,中等身高,有些谢顶,加上140 斤的体重,看起来似乎已人到中年。

此人身披一件毛蓝外衣,脏兮兮的裤子上却垫了一块布,用来防备松香的污染。一把胡琴,架在腿上吱吱呀呀地拉,慢弓艰涩地欲断还连,如泣如诉的慢板咿呀越过喧嚷的人群,盘旋于落寞的夕阳下。

听说是位才子,于是有了来往。很快发现我们的兴趣及对一些问题的看法竟如此接近,遂越聊越投机,有时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顿生知己之慨。

老陈是北京五中的68 届高中生。和我们这些初中生相比,高中生不但书本知识多,社会经验也更加丰富,而且已经有了一定的独立思考,行动上往往具有自己的主见,不好驾驭。这批人虽然在兵团战士中所占比例不高,能量却很大。比较精明的领导都很重视这一点,总是设法利用他们的影响力管理队伍,平时对他们比较尊重,不轻易得罪。

老陈的名字极具古意,古色古香就像他的为人,文质彬彬博学儒雅。我患牙疼,他说“面口合谷收”,胃不适,他又说“肚腹三里留”,似乎脑袋里装了一部百科全书。“斌儒”二字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他比我大了不到三岁,当时也只是个二十岁的孩子,在我眼中却已经是成熟的大人了。我被他的魅力吸引,产生一种情不自禁的崇拜。

老陈打乒乓球,我在旁边摇旗呐喊;老陈扮演胡司令,我当他的刁参谋长。

老陈擅弈,下棋时定有我观战助威。横扫各路围棋高手后,老陈欣然面对祝贺和羡慕的目光,我也挤过去站在一旁,享受狐假虎威的乐趣。

另一个收获是,我通过老陈结识了一些肝胆相照的新朋友,与其中的田建国、赵成林等至今仍有来往。

我们在破旧如杜甫诗里的漏风小屋里痛饮,企图喝出李白胸中的豪迈,怎奈不胜酒力,老陈口中高呼着稼轩名句“醉后何妨死便埋”,吐得像鲸鱼一样。

和“文革”中的许多家庭一样,老陈的一家流散四方,父亲是邮电出版社的总编,被发配到湖北阳新的邮电部干校,姐姐去了黑龙江兵团,只有母亲和妹妹留在北京。

1969 年11 月,邮电部的造反派责令老陈的母亲和妹妹离京迁往湖北干校,老陈的妹妹斌华年仅11 岁,母亲的身体也不好,几乎双目失明。造反派勒令完毕扬长而去,至于这一老一小如何搬家,却成了难题,无奈之中,只好写信向儿子求助。谁知老陈几次请假均遭拒绝,由于事情急迫,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便不告而别,私自返回北京。

我曾到火车站为老陈送行,事发后面对领导以一问三不知应付,不料被指导员赵兴福截获书信,被追究知情不报与欺骗组织之责。

我确实触犯了纪律,对此我是认账的。截获私人信件的做法现在当然令人难以接受,但比当时动辄搜查逼供要文明许多,我甚至还很佩服指导员的足智多谋,只是感到有些意外。但接下来的事情使我逐渐产生了抵触情绪。

平日我和老陈形影不离,无话不谈,此时被要求交代我们来往的全部历史、过程、言行。嘴上说是为了让组织上进一步全面地了解情况,可以更加有针对性地做思想工作,实际上指导员只对所谓有问题的内容感兴趣,鸡蛋里挑骨头,无限上纲,对挑不出毛病的言行则很不耐烦,这哪里是什么了解情况,分明是在准备整人的材料。

我交代了老陈的母亲曾在家信中谈到下放到干校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全家才能再见面。我本以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寸草春晖人之常情,指导员了解这些情况后或许可以网开一面。谁知他像路边捡了个钱夹子,兴奋地说:“你看你看,这句话问题就很大,情绪很不健康嘛!”毫不掩饰那副老母鸡生蛋后夸张、得意的神情。

我交代了我们一起去昆区吃包子,把八分钱一两的劣质白酒到在醋里,整个饭馆酒香四溢。

我还交代了我们抱怨食堂的伙食粗糙,老陈夹一块酱豆腐在馒头里,效果立竿见影。他还告诉我喝棒子面粥时,舌头底下含一块糖,一碗粥都是甜的。

哪来的香味……

含着糖喝粥,味道好极了

 

 

 

 

 

 

指导员认为我受资产阶级人性论毒害很深。为了启发我的阶级斗争觉悟,他对我说老陈的家庭情况十分复杂,希望我要提高警惕,划清界限。他还告诉我老陈来兵团的动机有严重问题,根本不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而是为了吃乌梁素海的大鲤鱼。

这简直太扯蛋了,又不是唐僧肉,谁会为了吃个鱼离开北京千里迢迢跑到边疆扎根?更何况老陈和我一样,是不吃鱼的。

说来说去,就是从这种扯蛋事扯出一连串更扯蛋的事,诸如今日私自离队,将来在战场上就会当逃兵,就是叛徒之类。

我发现指导员很精明,像一个空手套白狼的奸商。他会恰到好处地抖落出自己掌握的一些情况,接着问:“这个事情你知道吗?”“为什么不说呢?组织上早已知道了,不要再隐瞒了。”“别人已经都说了,你要争取主动呀。”然后他再用我提供的材料去敲打别人。

我们当时比较单纯,老陈还是共青团员,脑袋里确实没有多少离经叛道的东西值得交代。我绞尽脑汁,我搜肠刮肚,指导员仍不满意,斥责我像挤牙膏,不肯竹筒倒豆子。我忍不住高声说:“没有了,剩下的就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体会了,你又不需要!”

还有学毛选心得,要交代吗?

指导员见我生气,知道再也榨不出什么内容,方才罢手。

指导员得知老陈擅自离队后异常重视,费了许多心血,自然不肯虎头蛇尾,最后老陈受到了行政和共青团组织的双重处分。

在领导心中,老陈私自探家的知情人不止一位,且订立攻守同盟,性质更加严重。我们的不谨慎,无疑加重了对老陈的处理。我们几位陪绑的虽未被深究,这笔账却都记在了老陈身上。

1971 年“一打三反”时,我与老陈一同进入重点学习班,再次成为难兄难弟。不过“定点摘除”与“间接伤害”的位置调换了一下,我成为靶心。对手也换成了申胜章指导员——又是指导员。

作为保留节目,我和老陈的关系重新被提出来鞭打。申指导员总是一根筋地质问我:“一连那么多人,为什么你偏偏和陈斌儒最好?”这个问题我还真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烦得很。金占军气愤地骂道:“妈的,去问他,村里的女人那么多,为什么你偏偏和你老婆结婚?”

这次折腾来势汹汹,幸运的是老陈安然无恙。我像秋后的蚂蚱一样奋力挣扎,最后却也挺了过来。

“文革”后恢复高考,老陈报考内蒙古师院历史系。那年的录取线是280 分,老陈成绩不错,历史考了90 分,总成绩350 分,再多10 分就可以被人民大学录取回北京读书了。

朋友们都为老陈高兴,也有人劝老陈托一托关系,老陈边收拾行李边回答,又不是上北京人大,分数不够要托人,上个内蒙师院还要托什么关系?

等到发榜时,左等右等不见通知。老陈去打听,居然落榜,追问原因,不肯说,逼急了,人家就反复念叨“你已经结婚了,结婚了……”

你结婚了… …
没戏了!

老陈气得发晕,再三说明自己未婚,对方根本置之不理。后来才知道,有一位成绩为全市第二的落榜考生,得到的回答竟然是录取时被忘记了。相比之下,老陈毕竟还算是得到了一个理由,虽然是编造的。

当时走后门成风,尤其是上学。内蒙古招生办根本无法在市区立足,只能躲在离呼和浩特几十里外的白塔,周围布满警卫,即便如此也拦不住递条子的人,他们把材料包在石头上,然后用力投掷向招生办的驻地。

听长辈说,这样的风气远远不如国民党时期。1946 年曾有三位女生报考清华落榜,让人看见了中国教育界的公平和良心。落榜的女生是:清华建筑系主任梁思成的女儿梁再冰,文学院长冯友兰的女儿冯钟璞,校长梅贻琦的女儿梅祖芬。这条资料我没有查证核实,但下面的情况则是真实的:我们连胡宝华的父亲胡如雷先生是阎锡山的外甥,阎锡山执掌山西数十年,他的这个外甥由罗章龙等大佬推荐进山西大学读书,却被学校拒绝。我们推翻国民党政权为的是要建立更加公平的社会,却有人狡辩说什么后门来的不一定是坏人。

当时我的父亲即将调回北京工作,借着和内蒙古各部门的同志们告别之机,过问了此事,最终总算讨回公道。

“一打三反”时我遇到麻烦,父亲曾去了解情况。指导员说我之所以犯错误,主要是受到坏人的影响,而这个坏人就是陈斌儒。父亲信以为真,希望我不要继续和那个姓陈的朋友来往。我辩解说老陈的家庭出身虽然不属于无产阶级,但也不是黑五类,比我们家好,他的父亲是邮电出版社的总编,是革命干部,不是走资派,也比我们家的情况好,老陈本人在学校就加入了共青团,而我在学校差点当了反革命。如果说受坏人影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我是那个坏人才符合逻辑,这次挨整的重点也是我,怎么能说他是幕后黑手呢?

父亲当时半信半疑,后来知道真相后,觉得误解了老陈。他一生本分到窝囊,从未为子女争取过任何利益,这次破天荒地出手,首先是因为事情的确不公,我猜想其中或许也有弥补对老陈的亏欠之意吧。

后来我才从父亲口中得知真相,竟然是同车间的熟人写了告状信,而有关部门未经核实便草率处理。告状的人和我们共同相处了九年多,我一直以为此人豪爽正派,真是有眼无珠。

他的问题很严重……

老陈在读书期间成绩出色,毕业后回到北京,在邮电干部管理学院任教,早早成为教授,并担任了教研室主任。

老陈后来迷上了音乐,不停地升级各种音响设备,这是我陌生的领域,因此无法对他的水准作出判断。我知道的是他已经成为一位练功高手,满面红光,精神焕发。

我和老陈每年总要见上几次,只是每次聚会,均是匆匆,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
彻夜长谈了。

▲ 我和老陈(左) / 1977 年

来源:微信公号:老鼠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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