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指路

“常青指路”是革命样板戏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中的著名片段,无人不晓。但下面提到的常青却是两个人。按照时间顺序,先从青开始。

内蒙古的稀土资源非常丰富,当时流行的说法是全世界90% 的稀土在中国,全中国90% 的稀土在内蒙古。

1969 年底,忽然刮起了一阵应用稀土的风,把稀土的作用吹得天花乱坠。凡是金属制品和陶瓷制品都要在生产过程中加入一点稀土,据说这样能够明显提高产品质量。我们厂生产的阀门是铸铁的,当然也不能例外。

为了检测效果,必须用显微镜仔细观察它的金相组织。化验员轮流值班,每过四个小时观测一次并做记录。由于化验室人手不足,师父马廷带着我去临时帮忙。

化验室内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在雪亮的日光灯照耀下,工作台上的各种设备格外引人注目,这些身价不菲的家伙或立或卧,器宇轩昂。我谨小慎微地挪动着脚步,突然从乌烟瘴气的铸造车间来到这么神圣的地方,还真得定定神。马廷却好似回到自己家一样,熟练地打开一个道貌岸然的铁柜,从里面拖出一个电炉,又像变魔术一样拿出了两个馒头,居然还有一小罐白糖。当时还在闹饥荒,每天肚里空空,看到这等好东西,自然喜出望外。

真香!

吃完了烤馒头,马廷又找出纸笔,写了几句半文半白的四六句,大意是馒头两个,白糖若干,不告而取,理所当然之类。看了马廷的留言,我知道了馒头的主人原来姓青。

第二天交接班时我就见到了这个老青。他中等身高,人很瘦,话音略带一点公鸭嗓的味道,一双眼睛总是眯缝着,笑起来给人一种坏坏的感觉。我觉得青云藻这个名字也很怪异,更像是一种食品名称。也许恰巧在饥荒时期,眼睛发绿,思维单一,但红茶菌不就是风靡一时的食品吗?怎么看青云藻也应该和它是同一类的呀。

“你,你小子,偷吃爷,爷的馒头……”老青阴着脸向马廷问罪,结结巴巴的反而更显得严厉,看来祸闯大了。后来才知道他的口吃是常态,与馒头被吃无关,但是当时我颇有几分不安与尴尬,馒头我也有份,已经义无反顾地前往五谷轮回之所。看到马廷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于是放下心来。

偷吃爷……爷的馒头!

由于马廷事务繁忙,分身乏术,我和老青经常在化验室一起值班。

接触之后,才发现自己对老青的第一印象错得离谱。老青待人真诚热情,他教我观察金相组织,我陪他谈天说地,在短短几天里,两个人就已经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了,他连平时偷偷用酒精兑水喝的事都不瞒我。

一个“二劳改”能在这么舒适的环境里工作,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当我小心翼翼地一探究竟时,老青十分爽快,把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

老青在天津上的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呼和浩特钢铁公司化验室工作。名牌大学的高才生自然不同凡响,又红又专,二十四岁时就已经担任了公司的团委书记和化验室副主任,仕途上和业务上都是一片光明,前途不可限量。

正当老青目空一切、自我感觉极好时,遇到了一桩小小的挑战。公司里的一位团员犯了错误却不肯检讨,团委准备给予处分。不料一个电话打来,希望能够网开一面,求情人是一位市里的领导。

我闻言一震,脱口说出一个名字,老青有些奇怪地看了看我,恨恨答道:“就是他!”

这位团员的身份,老青已猜到了几分,却毫不买账,坚持处分了该团员。当时这件事情似乎波澜不惊地过去了,就像从未发生一样,逐渐地被人们遗忘了。孰料由此产生的最终结果,成为老青一生中命运的转折点。

一次老青去东北出差,在一家委托商行看到了一个摄影镜头。这种镜头的市场价格在两千元左右,而这个是从进口设备上拆下来的,标价仅为八百元。尽管价格便宜了许多,但八百元在当时是一笔很大的数目。老青立即要求委托商行的工作人员把镜头收好,待自己筹到钱后再来取货。对方一口回绝,因为识货的大有人在,都在设法筹款,只能先来先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酷爱摄影的老青当机立断,便拿出公款买下镜头,然后立刻给夫人发电报,收到了夫人的800 元汇款后补上了公款。捡了个便宜的老青很是得意洋洋。

800 元!割肉也得买!

 

 

 

 

 

 

 

 

当时每个单位都要组织政治学习,在学习过程中要联系实际,要检查自己的不足以便改进,其实就是“文革”中斗私批修的原始版本。在一次政治学习中,作为团委书记的老青为了启发引导大家积极发言,便以自己用公款买镜头的事为例,说明即使是平时很注意严格要求自己的同志,也会有疏忽,也可能出现未能严格遵守规章制度的情况,希望每个人都要认真检查自己,防微杜渐。

谁知道这件事传到了那位市领导耳朵里,领导找老青谈话,说对有缺点错误的同志要以批评教育为主,不应该动不动就处分,年轻人犯错误是很难避免的,比如你,不也是犯了错误吗?领导的话听起来无懈可击,口气也还和缓,但显然是有所指。老青感到非常委屈,这本来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是自己主动谈出来的,是用高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是一种高姿态,你揪住不放,分明是对自己的亲戚受处分心怀不满,借机打击报复。说到最后,双方都失去了冷静,老青拍案大怒:“大不了老子明天到后头去!”

看到我疑惑的目光,老青解释说:“我们单位的后头就是新生钢铁厂。”我一听“新生”二字就明白了,问道:“后来呢?”老青一口气叹到脚后跟:“结果第二天就去了。”

为了这个800 元的镜头,老青被判了八年。

和其他“二劳改”不一样,老青在朋友面前从不忌讳谈论自己的过去,反而总是像祥林嫂一样不停地述说着自己的委屈,主要就是三条:那位领导太坏;法律不公;自己坚持原则,坚持真理。看到老青大义凛然的样子,我感到终于又遇到了和自己的母亲一样倔的人,就随便问了一句:“你现在后悔吗?”老青很奇怪我竟有这样的疑问:“怎么不后悔,当然后悔,肠子都悔青了!”

老青被判刑之后总是找各种机会不断地申诉,他还常向领导诉说自己的冤屈。他的情绪总是激动,言语总是冗杂,结果被认为是抗拒改造,处境日益恶化。后来我也曾劝过多次,“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公平是相对的,不公平是绝对的”;“法律不过是政治斗争的擦屁股纸”。晓之以歪理,动之以真情。无论我怎样左右开弓,老青仍是我行我素,正应了当地的一句俗话:“咬住个驴㞗不松嘴,给个麻花也换不下来。”后来他被打成坏分子,企图翻案就是罪状之一。

常青中的那位常是个复员老兵,名叫常应钦,在食堂工作。食堂的最大特点是胖子多,比起那几位站起来看不到自己的脚的炊事员,老常胖得还算适可而止。他的与众不同之处是那张油乎乎的脸,大家都面有菜色,老常的脸却胜过大庆油田,拧拧耳朵可以流出二两油。但他仍嫌油水不够,总喜欢把煮熟的大张猪皮卷起来吃,吃完后还要立即喝一大瓢凉水。据介绍这种常式吃法可以避免这些油轻易地穿肠而过,因为凉水可以把经过肚子的油迅速凝结在肠子上,使其能够被充分吸收,而不会被很快排泄掉。

勤俭是咱们的传家宝……

老常真是一个精打细算会过日子的好男人,利用工作之便,他不但经常白吃猪皮,每天还要收集大家的剩饭回家喂猪。人们经常看到他挑着一担满满的泔水,扁担随着轻盈的步伐很有节奏地晃动着。老常边走边和人打着招呼,胖嘟嘟的脸上堆着弥勒佛般的笑容。在这副和善憨厚的外表之下,老常的内心却狡猾狡猾的,像那个天天敲着锣高呼“平安无事”的吴有贵,良心大大地坏了。谁也不会想到泔水下面竟藏满了面粉。由于白面的渗水性很差,倒上泔水后,最上面会结成薄薄的一层壳,下边的面粉并不会受到污染。

事情败露后,老常被发落到一连污染最重的铜炉车间。老常决心痛改前非,工作积极主动,不怕吃苦,并且主动加夜班。大家下夜班时经常看到他还在吃力地运送着原材料,和大家打招呼时仍是笑嘻嘻的,和以前一样。不一样的是身体消瘦了,满脸的油脂也被汗水取代。许多人说老常进步很大,终于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了,也有极个别的人说风凉话,居然认为老常加夜班是因为夜里干活凉快,甚至说他图的是夜班费,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很为老常不平。后来的事实当然证明他们错了,不过我也错了,大家全错了。

真实的情况是老常比那些恶意的猜测走得更远,他仍然贼心不死,没过多久又重施故技,在夜里偷盗车间的铜料。一天夜里,屡屡得手的老常终于被团支部书记胡军当场擒获。顿时他脸色惨白,扑通一下跪倒,连声告饶。盗窃生产原料可以和破坏抓革命促生产联系起来,这个罪名比偷粮食要重得多,搞不好就直接送大狱了,最终按坏分子处理已经算是网开一面了。


你这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
饶了我吧……再也不敢了!

许多年来,回忆起老常,总不免会胡思乱想。作为天经地义的革命工作需要,那些年我们曾把大量的文物送入铜炉中融化。据史料记载,“文革”中昆都仑召有数以千计的文物被毁,我们在车间里则目睹了其中大部分的最后归宿。如果老常这样的人多一些,我们的罪孽反倒可以稍稍减轻一点。这些珍贵的文物即使被盗,比起以革命的名义在我们手中毁于一旦,下场总不会更坏吧,或许有一些反而得以保留。前些年在网上见过某位匿名战友晒出的一件文物,精美不凡,堪称国宝,正是由于当年的顺手牵羊,才使它得以留传。从文化传承的角度看,所谓的好人与坏人,究竟谁更加操蛋?千秋功罪,不言而喻。我不想为老常的行为开脱,令人感慨的是,在大历史的坐标系中,道德的尺度并非唯一的衡量标准。

某战友果断出手抢救的文物

老常和老青两个坏分子吃尽了苦头,除了牛鬼蛇神掏粪扫厕所的惯例,他们还总是被安排干最危险最艰苦的活。赶上一天出两炉铁水的时候,化铁炉刚停炉不久,温度还非常高,他们就被驱赶进去修炉,他们轮流钻到大炉里,一次只能坚持一两分钟,出来时身体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蒸气中,整个人瞬间就变得面目全非。车间领导说,这坏分子比牲口还好使,咱们车间只要有十个常应钦和青云藻就够了,什么任务都不在话下。

老常和老青的这段经历被大家称为“常青指路”。

“文革”结束后,老青回到了化验室。坏分子的帽子摘掉后,他更加不屈不挠地到处送材料,要求平反当年的冤案。

在我返回北京的前夕,老青向我透露了一个惊天秘密,他暗中研制的毒气马上就要成功了,即将填补国防方面的空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老青告诉我,在服刑期间,他下决心一定要搞出点名堂,要让迫害自己的人看看青云藻的本领。他利用化验室得天独厚的条件,秘密地进行研究。老青起初研究的是高效炸药,采石场有许多炸药和雷管,搞一些并不困难。材料虽然不是问题,但是实验过程中动静太大,白天上班时不方便进行,深更半夜炸起来又格外引人注意,万一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只好放弃,转而研究毒气。

我研制的东西…… 惊天地!泣鬼神!!

我觉得实在是匪夷所思,对老青说,你没有空白可填,因为我们国家是有化学武器的,当年林立果的联合舰队准备用来对付B-52 的武器中就有毒气航弹。时代也不是容易划的,你在这样闭塞的环境下怎么可能研制出最先进的东西?

老青表示自己实际上掌握了很多信息,并通过一些渠道始终关注着世界上最前沿的毒气研究进展。据老青说,日本曾经很有希望,但后来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而老青自己,则沿着正确的方向前进,已经要达到成功的顶峰了。

老青还说,几年前他曾利用探亲的机会向大学的老师介绍了自己的研究结果,那位老教授一方面表示非常赞赏,一方面表示坚决反对,认为这样的下场是成为一名战犯。

当时我笑得喘不上气,竟有这样的书呆子教授,后来才逐渐领悟到可笑的是自己。我希望这样的发明最好不要成功,对不起,老青。

我只知道过程,不知道结果,很快我就回北京了,老青的故事留在了内蒙古,衷心希望他已走出厄运。

来源:微信公号:老鼠会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