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三剧变

从“文革”开始,中国的普通百姓都学会了从新闻报道中窥测瞬息万变的政治局势,如果某个大人物忽然在媒体中失踪了,则意味着他遇到了大麻烦。在一次闲聊中,一位朋友却对这条经验提出了异议,根据就是“林副主席也有些日子不露面了”。大家想了想,确实是如此,但林副主席无论如何是不会出问题的,看来自己总结的经验远不如印在党章上的东西可靠。

 

 

 

 

 

 

 

 

 

不料没过几天,经验又神气起来,党章却遇到了尴尬。9 月下旬,林彪叛逃事件开始逐级传达,26 日传达到现役军人。起初控制得非常严格,有一位现役干部因外出没能听到传达,另一位听到传达的同事向他转述了文件内容,结果受到了处分。尽管如此,消息仍很快地泄露出来。叶鲁玺从于向明口中得到了消息,随后告诉了我。我那时正因听敌台受到修理,没胆量继续冒险,不清楚当时境外媒体掌握了什么情报。后来知道,曾有高级领导干部听到传达后立即把情报送到外国使馆。到了国庆节,这个事情几乎已经尽人皆知,特别是林彪为北京军区《战友报》书写的报头题字被更换,使局势更加明朗,之前的许多窃窃私语终于被证实。

 

 

 

 

 

 

林副统帅一家政治命运的逆转极具戏剧性。像马恩、列斯一样,毛林组合被捧为绝对神圣、绝对完美、绝对永恒,转眼之间两个人就变成不共戴天的死敌,必须拼一个你死我活。林彪的垮台,从云端到谷底,速度之快,让人瞠目结舌。当初为了对付刘少奇而高高举起的石头,最终却砸在了自己的脚上。

刚刚听到这个消息时,绝大多数人都如中雷击,觉得不可思议。记得哥哥当时填了一首《满江红》,第一句就是“九遍风云,今又听长空霹雳。”我当时也感到很意外,倒吸一口凉气。稍有不同的是以前我经常听到台湾电台散布XX不和的消息,尽管大都是谣言,但我的脑海中毕竟也曾多次设想过这种可能性,因此听到消息后总算还能自持,而且有一种终于看到哥俩闹掰了的兴奋。我在心中暗自赞叹:垂死一击,干得漂亮!并产生出某些不可言传的感动。

几十年过去了,回到理性的立场,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林副主席的出逃,都是他一生中做的最后一件正确的事情,也是他毕生的杰作。

从官方的角度看,林彪葬身于国境之外是最好的结果。毛林斗被称为党内第十次路线斗争,按照党内惯例,犯路线错误的领导人不会一棍子打死,起码要在政治上留出路,安排个中央委员当摆设。因此仅仅以路线错误来整掉林彪,是远远不够的,要置其于死地,最好的办法就是送一顶叛徒的帽子,对刘少奇就是如此。为什么所谓的伍豪事件会成为悬在周总理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使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耿耿于怀,成为无法摆脱的梦魇,原因就是周总理深知这套把戏的厉害。当年张国焘如果赖在延安不走,那才是令人头痛,许世友们不知道会搞出什么事来。林彪没有被捕过,历史上没有当叛徒的机会,很难把他搞成刘少奇式的叛徒,只能寄希望于他孤注一掷,去走张国焘的老路。

 

 

 

 

 

 

被家人胁迫也好,被驾驶员欺骗也好,统统只是猜测,说一千道一万,林彪毕竟是逃到了国外,有了这么一个板上钉钉的“叛徒”罪名,其他事情就好办了。若非如此,要想说服全党、全军和全国人民相信副统帅是个坏蛋,还真是个天大的难题。林彪的自我爆炸,让毛主席少费了多少口舌,少操了多少心!

从林副主席个人的角度看,他死得其所。在此之前,无论是开国元勋还是元帅部长们,在被打倒,甚至在被迫害至死的时候,都磕头如捣蒜般检讨,拼命表白自己的忠诚。以至在自杀前所留下的遗书里,也都少不了“毛主席万岁”一类的正能量。

林彪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与逆来顺受的刘少奇、贺龙等人不同,他没有耐性伟大领袖周旋,他也不想和刘少奇、彭德怀、贺龙那样窝囊地死在黑屋子里。他是个真正的军人,一生都不愿受制于人,而是要掌握自己命运的主动权。他不愿苟且,不愿任人摆布,他也不会作贱自己,宁可鱼死网破。以他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性情,与其和刘少奇一样被人捆在床上受辱而死,怎如索性像一束礼花那样在大漠的长空怒放。

林副主席的结局在当时被称为“身败名裂”,但历史最终会给予他公允的评价。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林彪的死,不辱没其波澜壮阔的一生。

站在我个人的角度,在“一打三反”运动中,我的处境异常险恶,各种罪证材料整出一大堆。指导员已明确向我宣布:“你是敌我矛盾,你嚣张不了几天了!”万事俱备,只待一声号令。谁知林副主席恰到好处地惊天一爆,竟炸出一片新天地,“文革”奄奄一息,花样繁多的各种整人运动难以为继,我这只秋后的蚂蚱居然满血复活,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饮水思源,我当然要千恩万谢。

林副主席仓皇北窜,折戟沉沙之后,为了尽量消除一些政治影响,不得不释放出一些党内权力斗争的真实信息,以此来打消人们心里的疑惑。林彪把当年开处女证明的羞辱留给了对手,而他的对手为了证明自己的贞操,只好万分无奈地掀了一下裙子,人们终于窥到本不应该看见的东西。难怪当年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都让子女学科技,不让他们搞政治,原来他们对其中的肮脏和血腥有切身的体会。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对政治学习产生了真正的浓厚兴趣,九一三事件的各种情节比任何惊险电影更加吸引人。飞机上的大洞和小舰队用来对付B52 的毒气航弹都是令人浮想联翩,夜不能寐的话题。统帅级的人物携国家机密驾机外逃,导弹招呼乃是天经地义,天下雨娘嫁人任由他去的妇人之仁反而令人生疑。难怪几十年来,不断有人遥望长天,欣然命笔,编出各种离奇的故事。

除了这些技术细节,五七一工程纪要更是直接射向了人们的灵魂深处,中国竟然还有这样一批人,思想深刻手段极端,竟能为中国设计出天方夜谭一样的蓝图,而我却被头脑中一闪而过的某种念头吓得惊魂不定。

我的父亲认为兵团聚集了各地的知青,也汇集了许多消息,出于职业习惯,他常通过我了解一些社会上的思想动态。那年冬天,他问我对林彪的看法,我回答说林彪在“文革”初期做了太多的坏事,很难被原谅。父亲当然明白我的意思,又笑着问我对五七一工程纪要的看法。我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尖锐的东西,其中的一些内容如“绞肉机”、“变相劳改”、“国民经济停滞不前”、“上层腐败,昏庸无能”等等,再麻木的人也会有所触动吧。另一方面我又模糊地感觉这个东西只是用来争取群众的宣传品,类似西方竞选时的承诺,对实际上能否真正实行是充满疑问的。父亲说包钢的一些老工人对五七一工程纪要持肯定态度,连工人阶级也会有这样的看法,很令我震惊。

亲密战友一跑了之,留下来的擦屁股活令人掩鼻。搞笑的是事情荒诞到了这种程度,文件中仍在不断地高调宣示伟大领袖是如何的高瞻远瞩和洞察秋毫,而林彪则干尽了坏事。说到洞察秋毫,我是深信不疑的,副统帅身边应该有卧底。至于什么高瞻远瞩,就令人啼笑皆非了。当时官方的解释顾头不顾腚,矛盾百出,不论你听信哪一方面,都会在另一方面露出破绽。

林彪事件发生后,大家的反应基本是:难以置信——震惊——怀疑——嘲讽。坦白说,我当时是有一点幸灾乐祸的。这样一个一出生就咬母亲奶头的坏蛋竟然被写进党章,毛主席和党中央又是干啥吃的呢?如何把这么大的窟窿填抹得天衣无缝,还真是个技术活。我准备好好欣赏这场精彩的唯物变戏法。

最终官方给出了一个很形而上的解释:任何事物都有一个发展变化过程,人们对事物也有一个认识过程。这个解释确实已经是凝聚了大智慧,富有哲理而且比较实事求是,完全可以自圆其说,但是有许多人仍然喋喋不休。后来中央终于明白了,这些人实际上是在故意挑逗,要中央出洋相,最后的答复是,这个问题已经解释过了,再提出类似的问题就是中央挑衅。这种气急败坏或者说恼羞成怒显然有失风度,如此失态出丑,只会让那些人更加开心。

在批判林贼的过程中,我是非常积极的,寻章摘句,断章取义,无限上纲,蛮不讲理,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明批林贼的极左,实际暗有所指,面对和尚骂秃驴,很是解气。

毛主席和亲密战友之间惊天动地的终极对撞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一位从天上摔下来,另一位从神坛摔下来。当XXX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引起一片惊呼,电影屏幕上的他至少苍老了十年,老人家在年轻的女军人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挪动着身体,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之类的形容词再也没有回到他的身上。

 

 

 

 

 

 

另外我还注意到,九大时把林彪作为“毛泽东同志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列入党章,这个错误直到十大修改党章时才得以纠正,从林彪叛逃到十大召开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党员仍然要遵守党章中这个荒谬的东西,这足以证明,口头上说党章或宪法等东西是至高无上的,实际上没人拿它们当回事。

林彪事件给我带来了两点重大影响,除了使我从“一打三反”中脱困,更使我消除了困惑,增强了自信。

以前每当自己的想法和报纸上不一致时,我总是怀疑自己的立场和世界观出了问题,总是痛苦地寻找根源,希望通过学习来提高觉悟,但是心中的怀疑不断地增长,对一些事情的否定不断地产生,林彪事件使我完全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确信自己的许多观点并没有错。

和吃喝拉撒睡相比,思考是人类独特的本能,它只能由自己完成,是不能由别人代劳的,坚持独立思考,决不盲从任何人,我终于像小卒那样跨出了过河的重要一步。

来源:微信公号:老鼠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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