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反”分子

我和原厂留用的刑满就业人员即所谓的“二劳改”们的关系都很好,常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之类的感觉,但是最初和廖培打交道的过程却很不愉快。

来阀门厂不久,便听说木工班有一位技术高超的“二劳改”。悄悄过去,看到一个形容枯槁的糟老头缩在角落的椅子里。他实在太丑了,背有些驼,骨头支楞着,一张备受摧残的脸宛如风干的腊肉,活脱脱一个大烟鬼。他神情孤傲,从眼镜框外射出冷冷的目光,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令人顿生恶感。这样的家伙,少惹为妙。

在一次日常质量检验中,我发现某个产品出现了规律性的瑕疵,当时我刚刚从事检验工作,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于是便向师父马廷请教。

行家出手,果然不凡。马廷来到现场,略扫几眼,就断定祸根是造型时使用的模型,由于拔模斜度不够,所以出了问题。在一旁的我赞叹不已,此时的师父在我眼里俨如神人。随后马廷前往负责制作模型的木工班,请人来商量如何解决问题。

少顷,马廷归来,木工师傅亦随之驾到,来人正是廖培。一开口,语调铿锵,声音很独特,还拖了长音,原来是个老广。廖培和马廷叮叮咚咚地说着,起初曲调和缓,后来渐渐急促起来,突然一声:“呛火!你——懂——个——屁!”对话戛然而止。这最后一句说的一字一顿,我终于听懂了,抬头一看,糟老头竟已一步三摇拂袖而去,只剩下满脸羞愧的马廷站在那里不作声。我顿时大怒,师父何等人物,竟然受此奇耻大辱,待要讨回公道,却被师父劝阻。

细问之后,方知道这个廖培果然有些来历,他的政治面目令人十分意外,竟然是历史反革命加现行反革命。兵团只留用出身好、罪行轻微的刑满就业分子,按说这个“双反”分子无论如何是不符合标准的。此人引起我强烈的好奇心,厌恶之情也冲淡了一些。

和廖培第一次直接打交道实属偶然。几天后我向木工班的吕晓林借用一把活扳子,晓林和我是中学同学,熟人之间关系很随便,晓林随手拿来一把扳子借我,我用完之后随手一丢,事情也就结束了。不料那个扳子却是廖培的,老头一见到我就怪声怪调地说:“小刘,我的活动扳子呢?再不还,我们就要断交了。”几次三番,不依不饶。最终我不胜其烦,只好另找了一把扳子抵数,为了一把破扳子喋喋不休,毫无“双反”分子的风范。归还扳子时我恶毒地讥讽了他一番,为自己,也算是为我的师父马廷出了口恶气。廖培平素沉默寡言,虽然“双反”压身,却自有一分威严,即使是连队领导对他也一直以礼相待,班里年轻的兵团战士对他更是心存敬畏。出乎意料的是,我这一番尖酸刻薄的奚落,老头并不以为冒犯,先是目光连连,后来竟自我解嘲般桀桀怪笑起来。那个缺牙咧嘴的笑,像鬼。

我的活动扳子呢?再不还,我们就要断交了。

由此开始,我和老廖有了些交往,逐渐地彼此臭味相投,我找不到一个故事性的情节来说明自己如何突然改变了对他的印象,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老廖的粤语不再难听,而是音调错落有致,富有乐感,他的容貌不再丑陋,并且有了漫画家笔下的神韵,他的目光不再阴鸷,流露出的是一种历尽沧桑后的豁达与淡定,连那副骷髅身材也显示出几分仙风道骨。

特别是他的一身绝技,更是令我震惊。由于劳改企业的压级现象非常严重,被我视为偶像的王荣、马廷技术水平与社会上的五、六级工相比毫不逊色,但他们也只能被定为二级工,而廖培竟然是五级工。实际上他本人的真实水平用八级工的尺度根本无法衡量。

我们车间曾使用过气动造型机,能够代替部分人工操作。这批半自动设备就是老廖独自设计并亲自制造的,除了轴承部分请车工协助加工外,其他部分包括钳工活儿都是老廖亲手完成的。这一成果得到大家的一致好评,老廖也摇头晃脑地神气了许久。

当时阀门厂级别最高的是六级焊工陈轩福,比老廖还高一级,不过他的这个六级是奖励的,在大家的心目中,老廖才是货真价实的NO.1。曾有一位有些名气的七级老木工对老廖的能力有过质疑,结果自然是狼狈收场。庄子认为把一项技艺做到极致就是道,庖丁解牛,道进乎技,老廖已到了孤独求败的至高境界。

我一直十分尊敬甚至崇拜有技术专长的人,一来二去,和老廖成了忘年交。

从老廖那里,我充分领教了广东人的吃,四条腿的除了凳子,带毛的除了掸子,都可以往嘴里放。在他们眼里,世界上的物质只须分为可食和不可食的两类就足够了。有一次,二连的一只病死的瘟猪被深深掩埋,老廖得知后二话不说,扛着铁锹就出去了。在我的心目中,这种行为虽不及某些广东人吃婴儿那样邪恶,也已经是非常变态了。当然,对他的这个特点我还是能够一分为二的,并非一无可取,遇到烹饪方面的疑难问题,总是向他请教。尽管每每是老廖说得眉飞色舞,我听得垂涎欲滴,回来后做得一塌糊涂。

真糟蹋东西!瘟猪也好吃的!

 

老廖在旧社会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各种经验自然丰富多彩。记得有一次老廖回忆起当年抽大烟的情景,一边流着口水一边认真地讲解如何将烟泡抽成丝,再将细丝卷在香烟中。看着他心驰神往的样子,不由我心中一动,埋藏在心底多年的一个疑问,要向老廖请教。

很多年以前我就听说某种香烟里含有鸦片成分,一直将信将疑。每次探亲回来,我总会买一些名烟名茶请老廖品评。那年我特意买了那个牌子的烟请老头鉴定。老廖迫不及待地抢过一支,塞在缺了牙的牙床上轻轻咬住,一口接一口地用力嘬了起来,烟像导火索一样很快地燃完了。我早已等得不耐烦,老廖却毫不理会,又点燃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过了许久,鼻孔喷出两道白雾,两眼猛然一睁,说道:“这个里面的料已经不算少了。”当老廖再次伸手准备继续享受时,我却一把将烟抓在手里,笑着问道:“老廖,你刚才说这个里面的料不算少,看来其他牌子的也有,我说的没错吧?”老廖不肯告诉我,又不愿扯谎,一时愣在那里。我继续追问,老廖被逼无奈,支支吾吾地说:“罐头中华里面也有一点,不如这个多。”

怎么样?如何?
好东西!有料!

我的最大兴趣并不在这些吃吃喝喝的琐事上。在我的心目中,这是一位“出土文物”级别的人物。老廖满脸沧桑,能打褶子的地方全都打上了,这些丘壑中隐藏着怎样的秘密,这才是我最想知道的。

对于往事,他并不愿意说。关系一般的人,是不能和他谈论这个话题的,他会沉默甚至冷言相向,使人难堪。

几次引向这个话题,他只是嘿嘿两声,不愿多说一句,我却从中感觉出一种宁愿一笑了之的无奈与悲凉。

日长月久,老廖不知道从什么人那里了解到我的家庭情况,这进一步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双方的交流逐渐融会贯通。一次聊到建国初期的镇反运动,终于引出了老廖的故事。

我们经常躲在僻静的模型库里,烟头一支接一支地在指间明灭。老廖一边叙说,一边用有些僵硬的手指抚摸着枯疏的发际,仿佛在梳理几十年的朝云暮雨。

他的声音镇定、平稳、缓慢,很少表现出强烈的情绪。这是一种奇怪的抽离感,明明在谈论自己,却仿佛谈论的是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几次长谈之后,我把他颠三倒四的叙述情节和所了解的历史联系对比,才大致拼凑起了一段十分坎坷而又无奈的人生经历。当然,我无法保证他所讲的一切都是真实可靠的,我能做的就是尽量忠实地记录这一切。

老廖年轻时在海南岛日军的一个造船厂当工头,所谓工头,不是电影里只会挥舞着皮鞭的那种货色,实际上相当于作业班长。老廖之所以能干这份差使,不是由于心狠手辣,而是凭着一身出色的技术。

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在共产党的鼓动下,老廖跟随一批工人悄悄地逃走了,他们准备参加琼崖抗日游击队独立总队(即后来的琼崖纵队)。走到半路,老廖头脑逐渐冷静了,自己在造船厂混得还不错,受到信任,生活也安安稳稳,衣食无忧,参加游击队和日本人作对,这个风险实在太大。他越想越怕,又偷偷溜了回来。不曾想这一念之差,使老廖的后半生顿起波澜。

老廖回来后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日本人表面上没把老廖怎么样,但实际上对他已经有了戒备。老廖再次嗅到了危险,果断地找了个借口辞掉了工作,来到了广州。

在广州,老廖凭着手艺吃饭,时而花天酒地,时而穷困潦倒,总算平平安安地熬过了战乱年代。

1950 年10 月10 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镇压反革命活动的指示》,1951 年2 月21 日,颁布了惩治反革命条例,开展了大规模的镇反运动,一时间杀声一片。有一天老廖突然得知了一条消息,他的一个熟人竟然是反革命特务,已经被逮捕。老廖大吃一惊,不久前这个人还和自己在茶馆叙旧,并表示可以帮自己找一份固定工作,闲聊中还扯了一些朝鲜战场上的事情。想到这里,老廖头脑中阶级斗争的弦一下就绷起来了,他立即到公安部门揭发,某人某时在某茶馆向我说过朝鲜战场上的事情,这个应该算散布反革命谣言。

公安部门的同志对老廖很热情,说你反映的情况很重要,感谢你为保卫人民政权作出的贡献。过了几天,老廖的那个熟人被判了死刑,罪名是反革命特务组织头子,同时被判刑的还有他手下的几个小喽喽,而揭发者老廖,竟然也是其中之一。

当年老廖投奔琼崖纵队时中途溜号的事情也被翻了出来,拒绝参加革命,死心塌地投靠日本人,往轻里说就是逃兵,往重里说就是叛徒,老廖百口莫辩。七搞八搞,最后定了个历史反革命加现行反革命,有期徒刑十五年。当时也没有什么真正的审判,一纸布告,几个红叉,杀的杀,关的关。

这段历史,老廖从未向其他人提过,向我倾诉完毕之后,他垂首闭目,没有了往常的昂昂自若,我默默无语。突然一声哭腔划破了凝固的空气:“小刘,我当年的布告,是油印机印的啊!”

望着老人通红的双眼,我的鼻子一阵发酸,强忍着自己,故作轻松地调侃道:“你的个人主义和资产阶级名利思想很严重,处处争待遇,连判决书还要争什么油印的铅印的……”最后声音颤抖得竟说不下去了。

老廖以前一直将自己的前半生深深掩埋在心里,心如古井,如今却被我窥见古井之下的波澜。自此之后,老廖和我独坐闲聊时,常常对造化如此弄人感慨不已。如果当年参加了游击队,如果当年不去揭发检举……每逢此时,我总是尽量劝慰排解,人的一生有太多的如果,赶上这个世道只能认命。镇反肃反三反五反,刀刀不离后脑勺,你逃得过?就算是你当年参加了琼崖纵队又能怎样?也许早就没命了。即使大难不死,即使逃过反右,你能逃得了“文革”?即使这次侥幸漏网,“文革”七八年就要重来一次,你老廖就算是有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的本事,最后还不是要败走麦城。运动一个接一个,高宠挑滑车,力尽而死是注定的结果。历史总是和人们开玩笑,和一些共军将帅相比,笑到最后的不正是当年的手下败将国军战犯吗?你当年溜号正是塞翁失马,祸福难辨,无须后悔。

诸如此类的宽心丸,不知用了多少。每次老廖只是轻轻地摇摇头,咧开嘴,苦苦的一笑中隐藏了无可名状的凄凉。

当时我觉得老廖实在太冤枉了,比窦娥还冤。后来才知道当年毛主席一再督促各地杀人,并提出了杀人比例。为了完成和超额完成计划,连一些国民党起义人员也被杀掉充数,相比之下,老廖捡回一命,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最让老廖耿耿于怀的是当年他的判刑布告不是印刷机印刷的,而是油印机印的,他总是以此证明当时司法机关的轻率,和草菅人命证明自己的冤枉。

我后来了解到镇反运动中被杀者的判刑布告大致有三等“待遇”:

第一等是有一张正式的布告。铅字印刷的,一张报纸大小。布告上有被杀者画了红叉的姓名、年龄、出身、籍贯、罪行以及判决结果,最后是批准机关及印章。

第二等是有一张手写的布告。一般用毛笔书写。布告上也写着被杀者的姓名、年龄、籍贯、出身、罪行等内容,姓名上也打上红叉。

最后一等是将犯人从监牢里拉出来后,绑赴刑场直接毙了,不张贴布告。

老廖当时享受了油印的布告,已经可以勉强划入第一等了,实际上他享受的是超级待遇,毕竟保住了命。这样看来,老廖应该烧高香才是。

给老廖带来大祸的直接原因是他去揭发所谓的特务,结果惨遭杀良冒功。如果此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我可能会认为祸主无事生非,咎由自取。但对老廖的行为,我总企图为他一辩:把“文革”后人们对告密者的鄙视强加在对组织充满信任的上个世纪50年代的人身上,以变化的价值参照系去评价过去,不也是一种刻舟求剑吗?

实际上,我一直都小心地回避着这个话题。我想老廖对自己的举动肯定痛悔终生,我又何必非要残忍地在这个伤口上补上一刀呢?

庆幸的是,不管是当年的狱方还是后来的兵团,大家对老廖的冤情其实也是心知肚明。因此老廖在服刑期间曾受到某种程度的照顾,兵团也接收留用了老廖,并未视其为真正的阶级敌人。

老廖的夫人也绝非等闲之辈,隐隐约约有人提起她是老廖年轻时的知己。老廖从广东被送往内蒙古服刑后,这位女子找遍了大半个中国,终于只身来到塞北与老廖相守。我见到的她姿色平庸,皮肤粗糙,南国佳丽的痕迹已经荡然无存。在那十年中,除了偶尔寒暄,我从未和她有过真正的交流,在我几十年的人生中,也很少有人能赢得我对她那般的尊敬。至于她如何义无返顾地跋涉过千山万水,又经历过怎样的千辛万苦,这其中的酸甜苦辣,这其中的世态炎凉,这其中的悲欢离合,竟已无从知晓了。

1979 年春节过后,离去的那个早晨,我与朋友们告别时,忽然看到远处一个孤魂般的身影,原来是老廖站在那里。我知道此刻一别,两条人生轨迹已经没有希望再次相交,这一点,想必老廖心里也清楚吧。我们默默地互相凝视着,我挥挥手,他没有任何回应,目光锁定前方,像一座雕像。车终于启动了,很快地转了一个弯驶向公路,一个时代的苍老背影被抛在身后,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久久无语。

他的命运在天翻地覆的历史洪流中颠沛流离,支离破碎。32 岁之前他是历史反革命,32 岁之后他是现行反革命,判刑后是劳改犯,刑满后是“二劳改”,这几个词,串起了他的一生。

每当有朋自北方来,我都忍不住打探他的消息,却总是毫无音信。后来大家推测,早已故去了吧!是啊,老廖生于1917 年,如果活着,即将百岁了。过去的一切早已了无痕迹,还有谁会记得一个老人的故事?

【附记】

在与所谓的“二劳改”们的交往过程中,我听过不少人谈起自己的经历,这些口述的真实程度是一直困扰我的问题。当时我曾向薛玉林干事询问过,他是原厂留用的地方干部,应该具有一定的权威性。遗憾的是他了解的情况并不多,总是说这个是盗窃犯,坏得很,那个是贪污犯,非常坏,谈不出什么具体的东西。我也向其他人进行过一些求证,综合分析,我认为他们叙述的基本框架是可以成立的。

有些人的话并不可靠,例如冯才曾说志愿军在第五次战役中一下子被人家俘虏了17 万,这个数字被夸大了十几倍(也可能是口误)。他还说当年他手下的兵已经升到大校军衔,这当然也是不可能的。我发现尽管一些人爱吹牛,但很少有人喊冤叫屈,即使像陈轩福、王荣、李永华那样的人,虽然犯下的事情不大,但他们对自己的过错也是认账的。反之,那些喊冤的定有缘故。青云藻一直对判决不服,坚持申诉。廖培虽然不像老青那样激烈,心里也是觉得自己是被冤枉的,只不过自认倒霉,很少对别人提起。我认为这两位的案子属于冤案。

关于老廖,大家很早就听说他是国民党的校级军官,我以前一直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国军中升职并非易事,我的舅舅是黄埔生,上个世纪30 年代的上校,过了十年才升为少将,退休前也不过是中将。老廖是一个没有什么背景的木匠,不是在战场上厮杀出来的英雄,怎么会短短几年升到校级军官?

后来听说老廖当过招兵营长,招兵买马时封官许愿是很随意的,这样情况就不同了,是说得通的。老廖从未对我谈过这段经历,但我感觉这件事未必不存在。很有可能老廖曾经被胡乱封了一个官去搞征兵,结果没成功,最后不了了之。他并未真正当上什么营长,否则解放后他或是起义人员,或是俘虏,或是逃兵,躲犹不及,怎会有胆量去揭发别人?岂不是送脑袋给人砍吗?这说明他自己也没把这个校级军官当真。

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和许多事情一样,历史的真实已经湮灭了。

来源:微信公号:老鼠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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