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操练

兵团早期沿袭了许多部队的管理方式,如紧急集合、出操、点名、整理内务等等。我们自由散漫了好几年,一头撞在这些规章制度上,自然碰得鼻青脸肿。

刚到兵团时最不适应的是紧急集合。为了便于今后管教,必须给我们这些只知造反有理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们点颜色,紧急集合就成了最有效的杀手锏。

担任连一级领导的现役军人一般不搞这个,毕竟组织者也要跟着跑,何苦来哉。排一级的复员老兵最好这口,他们是最直接的管理者,当然希望我们学会服从和敬畏。

紧急集合的号声常在半夜十一二点或凌晨五六点吹响,这样安排的好处是对作息影响不太大。如果在夜里两三点被拉出去跑,就要格外小心了,千万不要撞在枪口上,十有八九是排长把白天对大家的不满憋到夜里发泄,也可能是受了上级的委屈,我们就成了出气筒。有时刚回来钻进被窝,号声又响起来,来回折腾。

起初还搞点花样,出发前会下达某处“发现敌情,命你部前往侦察”之类的命令,有一次还让绰号“灶王爷”的炊事班长扮演特务,这个躲在菜窖里的大秃瓢着实把前来搜捕的女生吓得不轻。后来这些噱头全免了,集合后直接撒丫子跑。

跟跑是很累的,领跑的排长几个变速跑就把我们整惨了,即使以前在学校练过长跑也很难应付。跑不了多久队伍就乱了,有的人还会呕吐。每到此时,排长会停下来教育我们一番,看着他那得意的样子,我心中几分恼怒,几分佩服。

后来大家也想出一些对策,有的借口要加夜班,有的装病,胆子大的索性溜号不参加。我没有胆量,只有点小聪明,把一床平时不用的被子打成背包预备好,紧急集合时不至于手忙脚乱。最后一次这类活动是在林彪事件发生之前的那个冬天,老人家发出指示,全国搞大拉练,我找了个借口躲进了收容车,早早地回到宿舍。

紧急集合的痛苦剧烈而短暂,整理内务则是一种没完没了的煎熬。排长戴着雪白的手套犄角旮旯到处摸,只要有一点灰尘,脸立刻就拉得老长。内务的标准很高,宿舍不但要做到窗明几净,还要讲究点、线、面的结合。每床被子都是一个点,要叠得像刀削过的豆腐一样方方正正,而且每块豆腐的大小必须一致,所有的被子要摆放的形成一条直线,宿舍里所有的床单也必须铺得非常平整,形成一个平面。按照要求整理后,不仅很美观,据说还可以培养一丝不苟的作风和严谨细致的精神。符合教范的要求当然不容易,更难的是还要像犯罪现场一样保护它,床铺整理好以后就供在那里,无论多么疲劳,也不让靠, 不许坐,更不能躺,只能干瞪眼看着欣赏。

标准!标准!标准!

毛巾、牙具和脸盆的摆放也有许多讲究,只有箱子比较难办,兵团没有统一配给,每个人带来的箱子都不同。于是把这些五花八门的箱子集中放在一间屋里,并规定了开箱子的日期,一个星期开一次,特殊情况可以向班长提出申请。搞得如此繁琐,自然很难坚持。

出操的花样也不少,有队列训练、分列式、齐步走、正步走。在苏联电影《夏伯阳》中,白匪军就是这样排着队奏着军乐冲锋的,结果被红军打得惨不忍睹。实战中密集队形被散兵队形所取代后,队列训练主要用来阅兵之类的表演活动。

常玉是一位旅居法国的画家,当年徐悲鸿托人带信给他,希望他回来建设新中国。他死活不肯,理由就是国内早上要做操,而他要睡懒觉,不喜欢出操。

我们也不喜欢,尤其是冬天,以各种理由赖床不起。在我们眼里,出操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无须小题大做,但是领导们非常重视,常抓不懈,我一直没搞明白其中的奥妙。大概在领导心目中,不出操不仅是组织纪律性问题,而且对领导权威形成了挑战。

其实有的领导也很可爱,张文龙是军工系统的技术干部,从北京下放到阀门厂任厂长。他的资格老得足以藐视那些清规戒律,经常睡到日上三竿。一天中午团长敲着门苦口婆心地说:“老张啊,你总是这样不行呀,要跟上形势,要不然就落后了……”张厂长在屋里瓮声瓮气地回答:“我当然是落后了,不落后怎么会来到这里?”厂长的回答使我们这些爱睡懒觉的人备受鼓舞。

有一个现象很有意思,连里的几位领导在出操问题的处理方式上显得不合逻辑,平时儒雅爱兵的连长往往十分严厉,擅长整人的指导员却很有人情味。

指导员赵兴福有叫早的习性。我们在被窝里经常听到他那悠扬的云南腔调:“同志们,起床了,起来做早操,跑步喊口号,保护嗓子不得气管炎。”“哎呀,快起来呀,我又不是周扒皮,我如果是周扒皮,你们可以把我打倒……”就像慈祥的老奶奶语无伦次地絮絮叨叨。

同志们,起床了,起来做早操呀……

记忆中他只发过一次火:“×××,不起床,还尿炕!”三个结尾的字的韵母都是ang,十分铿锵有力。

北京知青赵春林很机灵,只是有一个很罕见的方向性功能障碍——不能分辨左右。这个毛病应该是先天性的,医学上似乎也没什么说法。几年来,大家费了那么大力气指点他,即使是只动物也应该学会辨识方向了,他却硬是不开这个窍,出了工伤后,也说不清到底是哪只脚被烫伤了。为此他有了一个“左右不分”的外号,简称“小左”。说起来这在平时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问题,但出操训练时麻烦就大了,经常被搞得狼狈不堪。

由于分不清左右,他在“向右转”、“向左转”之类的口令面前无所适从,只好先看别人往哪个方向转,自己再跟着转,这样一来动作自然就慢了半拍。邵连长发现后,便命令他出列单独操练。小左战战兢兢地来到邵连长面前,连长连续几次发令“向右转”,小左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原地不动。“哪边是右?”“不知道”。邵连长大怒,踢着小左的右腿,喝斥说“这边是右,知道了吗?”小左结结巴巴地表示知道了。邵连长再发令向右转,小左犹豫少顷,总算做对动作,邵连长接着连续发令,小左不再迟疑,动作越来越熟练。邵连长终于长舒一口气,接着发出向左转的口令,怎料小左仍是向右转个不停。邵连长这才明白,这个小左确实不是在故意捣蛋,长叹一声,只得罢休。

比邵连长运气更差的是董连长。

在过去宣传画中,炉前工是工人阶级的象征,手握钢钎,鼻孔朝天,作放眼世界状。一连的大炉班也同样牛气冲天,谁也不放在眼里。班长田建国是中国科技学校的中专生,高大魁梧,外号大个,威信非常高,连教导员许立贵都尊称他“大老田”。冬天的出操大炉班很少参加,有一次团首长来了,竟然也叫不动,团首长喝问田建国“什么出身?”大个在被窝里头也不抬,懒洋洋地回答:“工人”,团首长骂了一声“忘本”,无可奈何地悻悻离去。

工人老大哥曾经很辉煌的

别的领导都对大炉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董连长调来后,却先拿大炉班祭刀。他使出损招,把女生排召集到大炉班的宿舍门口列队,不停地高呼口号,请大炉班起床出操,每出来一个,还要用掌声鼓励。大炉班的坏小子们平时没少捉弄女生,这些女孩子们奉命前来堵被窝,自然格外卖力,羞得大炉班的牛人们纷纷从后墙跳窗而逃。

有一次董连长闯进宿舍把躲操的知青赶到外面排成一队,命令大家各自说明原因。人们只好乱编一气,最拿的出手的理由是刚下夜班,需要睡觉,比较常用的理由有身体不适等等。恰好这队俘虏中有刘宏声和赵哲。

本人的板牙怕风!

不要说几十年后的现在,就是在当时,提到刘宏声,大家都会表示不认识,再说出他的外号“国绿”,又恍然大悟,“咳,国绿啊!”国绿平时说话有个习惯,喜欢说“本人本人”的。他的嘴唇总是合不拢,牙齿一直露在外面。他不出操的原因很简单,“风太大,吹得本人大板牙疼”,一脸的理所当然。董连长一听顿时惊呆了,厉声再问,仍是同样回答。其实国绿是老实人,这个最奇特的理由反到是真心话,连长愣了许久,也只好作罢。

就是不出操!

呼和浩特知青赵哲的相貌酷似电影演员方化。有时夜里熄灯后,大家打开手电筒,一起哼唱着电影《平原游击队》中鬼子进村的曲调,赵哲头上裹着枕巾,手中端着虚拟的三八大盖,在大家的伴唱中在炕上走来走去,演得惟妙惟肖。他的思维方式与众不同,犯起浑来谁也不吝,有时甚至动手殴打长官。他沿45 度角伸长脖子,一言不发,恶狠狠地盯视着连长,身不动,眼不眨,像一尊怒目金刚。董连长刚上任,起初一头雾水,后来似有所悟。连长落荒而逃后,憋得很辛苦的大家笑得直不起腰。

董连长灭了最牛的大炉班,却在国绿和赵哲面前碰了钉子。

我们是工业团,完成生产任务是第一位的。各工种不同,作息时间也不同,有时还要上夜班。部队那种统一作息、统一开饭的管理方式很难适应企业的生产环境,逐渐被摒弃。

我们虽然再也不用受这份罪了,但各种操练至今仍在继续,刚入学的大学生们在军训中重复着父辈当年的动作:站军姿、踢正步、走方队、喊口号、叠被子……一些训练者与被训练者曾是高考中的竞争对手,被淘汰的失败者终于有机会修理这些“天之骄子”了。

就连售楼小姐和发廊妹也来赶时髦,她们时而扯着嗓子喊口号表示忠心,时而背诵名目繁多的规定,时而用各种心灵鸡汤为自己打气。看着这些衣衫单薄的莺莺燕燕在瑟瑟寒风中扭动着各种动作,心中浮现许多古怪的想法,此处不便叙述。

几十年了,过去的老一套仍在重演。我们这群在鬼打墙内左冲右突的没头苍蝇,在此起彼伏的“向左转”、“向右转”的吆喝声中,像赵春林一样手足无措,茫然困惑。

来源:微信公号:老鼠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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