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歌声

和阮丁丁兵团一别,屈指已近四十年。当年的热血青年,重逢时俨然已是投资专家,讲起话来不再像以前滔滔不绝,而是简洁明了,惜字如金,似乎经过了成本核算。丁丁的容貌未变,身材却发福了,一圈资产阶级罗汉肚在衣下若隐若现。

当年的丁丁擅长讲故事,讲到要紧处,必须要奉上大前门以上级别的香烟才肯继续,《绣花鞋》、《绿色的尸体》、《林强海峡》等八卦故事让他过足了烟瘾,而我们这些听众,至今心中犹有割肉之余痛。

几十年后才知道丁丁也喜欢唱歌,实在出乎意料。早知如此,无论如何大家也不会送他一个“毛驴”的绰号,对于一个歌手,这未免太残酷了。

据丁丁介绍,当年他总是一个人跑到荒无人烟的山里引颈高歌,唯恐别人知道。现在则是唯恐别人不知道,朋友圈的手机里经常飘荡出富有磁性而略带沙哑的阮氏小调。

红太阳照边疆,千山万水披霞光……

丁丁唱歌的水平虽不如讲故事,却指引我回忆起当年的歌声。

兵团把唱歌当作思想教育和鼓舞士气的重要手段,无论是开会学习还是看电影,只要人聚集在一起就要唱起来,难怪黄仁宇先生调侃我党连上厕所都唱歌。

有不少人歌唱得很好,一些名家子弟更是不同凡响。袁世海的女儿在二连,一曲《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唱腔做派俱佳,不愧是大师的后代。我们连的郝顺生是著名京剧演员郝庆海的公子,他在宣传队扮演参谋长少剑波时也有模有样。

不知为什么,只要是有组织的集体唱歌,味道就变了。这种歌声带有部队的特殊风格,唱歌的人嘴里似乎含着什么东西,声音含糊,还有些跑调,初次听到感觉很是怪异,没有了歌曲中的抑扬顿挫,平淡的有点像和尚念经,但是音量又很大,老远就能听到高亢的吼声,音质粗劣。

“文革”前的老歌或是内容有问题,或是作者有问题,基本上已经不准唱了,但兵团的禁忌要少一些,像《打靶归来》之类的军营歌曲还是很流行的,尤其是下班后排着队去食堂的路上,确实是“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每逢集体活动,各单位不但自己要唱,还要拉歌,逼迫别的单位唱,像比赛一样,带有一些叫板的味道。“炊事班,来一个!”可以借机发泄一下积郁在心中的不满。连队的领导对胜负的感觉非常敏感,经常亲自督阵,我们这些当兵的没有那么强的荣誉感,被逼的紧了,捡最短的唱一首应付。

唱的次数最多的是毛主席的语录歌《下定决心》。有人经过认真的计算,这首歌虽然要重复唱两遍,再朗诵一遍,但是总字数只有51 个,是最划算的。

当然总是《下定决心》也说不过去,有态度消极之嫌,总得换换花样,有一首《天大地大》也很短,只有7 句歌词: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
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
谁要是反对它,
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还有一首《说打就打》不仅比较短,歌声中且蕴含一股杀气,很适合用来回击挑衅:

说打就打,说干就干,
练一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
瞄得准来投也投得远,
上起了刺刀叫他心胆寒。
抓紧时间加油练,
练好本领准备战,
不打垮反动派不是好汉,
打他个样儿叫他看一看!

东北兵团有人创作了一首《兵团战士胸有朝阳》,后来被吹嘘为传遍大江南北,实际上我们对这首歌并没有什么印象。

1971 年毛主席南巡期间,反复强调要增强团结,遵守纪律,多次带领大家唱《国际歌》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两首歌马上成为每次必唱的歌曲。

《国际歌》还好,只唱一段,最烦的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实在太长了,唱得大家昏昏欲睡。

最令人厌恶的歌曲是《文化大革命就是好》,语言粗鄙,也没有任何旋律可言,一群人在那里翻来覆去地嘶吼“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完全就是泼妇吵架。叶鲁玺的父亲在著名的29 军当过兵,“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唱的就是29 军的大刀队,据说砍得鬼子脖子上要套一个钢箍。老爷子因脾气不好受过处分,叶鲁玺继承了父亲的基因,脾气也不小。“四五事件”后喇叭里没完没了地放《就是好》,终于把叶鲁玺惹毛了,冲进广播室劈头盖脸臭数落一顿,总算清净了几天。

就是好啊就是好……
就是好啊就是好……
好个屁!
有完没完啦!

大家都是年轻人,很喜欢唱歌,可是唱歌一旦成为政治任务就变了味道,难免令人厌烦。只有兴之所至随口而出的歌唱才是真实感情的流露。

记得一天夜里停电,大家坐在门口放肆地唱着“文革”前的老歌,一首接一首,触动往事,激活一腔少年情怀,忽然附近也传来了歌声,原来是女生们也加入了合唱。有了黑暗的掩护,大家的胆子也大了,这边唱来那边和,忽然一声“来电了”,打断了短暂的浪漫,放眼望去,刚才宿舍门前黑压压的一群人竟已溜得一个不剩。

大家非常喜欢苏联歌曲,比起中国的那些战地新歌,苏联歌曲里面至少还有些人性。有一次调皮鬼苑再励故意在昆区恰特影院里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不晌,“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看着我不声响”,气得邻座的女孩直翻白眼。

许多宿舍里都有翻得缺头少尾的《外国名歌二百首》,当时这些名歌都算黄色歌曲。有一次北京知青李志光被指导员申胜章抓了现行,只好一口咬定自己唱的是阿尔巴尼亚歌曲,阿尔巴尼亚是欧洲的社会主义明灯,更是中国唯一的哥儿们,指导员的外文只有JQKA的水平,无话可说,只得满腹狐疑地离开。

这是黄色歌曲!
这是阿尔巴尼亚歌曲哦!

外国歌曲可以唬住土鳖,中国歌曲就无法糊弄了,申胜章指导员曾在全连大会上一针见血地指出:“他为啥要唱一条大河咧,因为里头它有个姑娘像花一样。”这个谆谆教导大家至今不忘,成为一连著名的三大段子之一。起初只是觉得可笑,后来逐渐从可笑中体会到其中的可悲,又从可悲中感觉到一丝可怕。

革命歌曲唱多了,有时会产生一点逆反心理,专门哼几句电影中反面角色的小曲调剂一下,如《林海雪原》里假扮土匪的杨子荣唱的“提起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突破乌江》里国民党兵唱的“我吸足了一口白面,赛过那个活神仙……”

也有的时候尽管唱的是革命歌曲,场景不同,意境也不会相同。北京知青关永明有些经济头脑,却因此得到一个不雅的外号。他的嗓子破锣一般,还不肯闲着,一句“有多少苦同胞怨声载道”来回唱,见到我叹着气说“华华啊,大风浪里炼红心,哥儿们已经炼紫了”。过几天又开始没完没了地“黑非洲啊黑非洲,黑夜沉沉不到头……”十分消沉,可能与感情受挫有关。

革命歌曲还有一种另类的演唱方式,“文革”中曾发表过重新填词的《大刀进行曲》、《毕业歌》等革命历史歌曲,这种重新填词的把戏大家小时候都干过,当时被老师批评为“篡改革命歌曲”,到了兵团后更是轻车熟路。

有一首表扬拾金不昧的儿童歌曲被改成“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卖冰棍的手里边”,中间几句记不清了,最后一句是“孙子,找钱”,其中的“孙子”的“子”要用“贼”字的第四声咬牙切齿地喊出来才有气势。

白毛女中喜儿扎红头绳一段被改为:“听说妹妹好风采,刚想和你谈恋爱,结果碰上了你的爹,把我踢到大门外!哎咳哎咳哟,你爹真厉害。”

有一首为林副主席指示谱写的歌曲:“老三篇,不但战士要学,干部也要学……”被大家改为:“钢丝面,不但战士要吃,干部也要吃,钢丝面,最容易吃,真正消化就不容易了。要把钢丝面,作为鸡蛋糕来吃,哪一级,都要吃,吃了就要拉,支援农业现代化,支援农业现代化。”

林副主席真是可怜,墙倒众人推,精心炮制的马屁经典被糟蹋得如此不堪。

除了唱歌,也有人玩乐器,杭州知青来一峰喜欢小提琴,有一次房屋失火,小来抱着心爱的琴冲了出来,满脸烟尘,却依然是一派荣辱不惊的风度。小来很聪明,初学时没有老师指点,全靠自己摸索,小提琴痛苦地像鸭子一样吱吱嘎嘎惨叫,好端端的一首《梁祝》被他锯得如鬼哭狼嚎,惹得左邻右舍叫苦不迭。没想到过几天后,居然也拉的有模有样,看来是有些天赋。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文革”中不但有反动歌曲和黄色歌曲,连乐器也有阶级性。到现在我也没搞清吉他究竟得罪了谁,当时它被称为流氓乐器,长时间不见踪影。直到有一年放映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才发现原来“革命者也玩吉他”,于是吉他被平反,市场上突然掀起一阵销售高潮。当时每把售价要五六十元,马文然有一把免费的,他捏着鼻子,发出模拟吉他的声音,音色马马虎虎,但是携带方便,而且性价比很高。

最早玩吉他的是胡宝华,他的嗓音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边唱边拨拉那把吉他,游子愁绪,少年情怀,穿过桀骜不驯的躯壳,直抵枯寂的心灵。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旋律,历史的长河中,一批又一批的流行沉淀为经典。记得当年我和叶鲁玺等人躲在胡文明的小屋里,把窗户严严遮住,破损的唱片通过丢了转的留声机传出跑了调的《梁祝》,我们却百听不厌。虽然那个年代留下了痛苦的记忆,我却喜欢听那些老歌。它们承载了我们往日的情怀,岁月的唏嘘,灵魂的慨叹。循着歌声寻去,我们能找到童年的天真、青春的辛酸、命运的无奈以及生命的记忆。

来源:微信公号:老鼠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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