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D-2

艾沙·穆合塔尔从地铁站顶着寒风走回住处。他是来自新疆的维吾尔人,三十出头,身高不到一米七,突厥人的络腮胡早上刮干净,晚上下巴又是一片青。和胡子显现的阳刚不同,他的眼睛看上去内向文静,睫毛长如女性,眼睛清澈明亮,透着忧伤。

艾沙住在维吉尼亚州离华盛顿DC不远的一栋公寓楼地下室,没有窗,终年靠灯照明,租金便宜。他单身一人,却需要大空间。主要部分是个六百平方英呎的工作间。沿墙是一圈顶到房顶的架子,摆放着各种设备、工具、零件和材料。中间的长条工作台安放着小型机床、超精密加工设备和测量仪器。他在实验室能做的,大部分这里也能做,让他在想到什么点子时立刻就能上手,也可以接些挣钱的私活。

检查了报警器和监视仪,没有可疑迹象,艾沙呆站了一会,从上衣内侧贴身的口袋里拿出D-2管。两个管一模一样,高七厘米,直径二点五厘米。外壳是高强度的陶瓷材料。顶部盖帽是精巧复杂的门机构。D-2管出自他的设计。靠门机构的隔绝,被他和凯伦叫成D-2的纳米机器人,在管内高三厘米、直径一厘米的空间中保持着安静。刚才他在地铁车厢中一直把手放在胸口。一位老太太看他脸色苍白,担心他犯了心脏病,几次问他是否要打急救电话。其实他只是下意识捂着D-2管,头脑里翻腾着口袋是否开线、遇到扒手偷窃、地铁万一撞车的想象。想到该坐计程车,又知道计程车的撞车概率比地铁大。想把D-2管拿在手里握着,又担心要是脱手,从哪个缝隙掉出去被地铁车轮轧碎……那些情景让他全身寒战,在老太太眼中更像是发病。

艾沙把D-2管锁进保险柜,脑海又闪过地震火灾一类场景。不过理智上他明白皆是病态妄想,就算是真有地震火灾,D-2管的强度也够保证安全。最需要担心的其实是人。平时他只用保险柜的一道锁,现在三道锁全都锁死。

屋内一角的电话座机无声地闪动着留言的红灯,让他感到沉重。果然又是那人。纯正的维吾尔语,却不能让他感到亲切,而是阵阵袭来的恐惧。内容与前两次差不多——土耳其来的重要朋友希望约见。这次多加了一句:朋友带了厚礼。

座机是房东的。艾沙没给任何人留过这个号码。知道他住在这里才查得出号码。艾沙在一个用比特币交易的私人订制网站做了匿名注册,用于业余时间接些活。那网站供人们订制市场上买不到的特殊设备或装置,买家往往出手大方,艾沙有时可以在那里挣到比正式工资还多的钱。所以当他收到这个希望见面谈具体细节的请求时,没多想就答应了。等到他去了约定的咖啡馆,才发现对方原来是自己的族人。那人一身灰西装,四十多岁,纯正的美国英语,受过很好的西方教育。来者没谈具体订货,而是表示希望长久合作,预付五万美金以表诚意。钱在一个纸袋中,愿意要比特币也可以。如果艾沙早知对方是维吾尔人,绝不会见。自己在网上用的是美国名,对方也是。但对方显然是冲着他来的。他到美国后一直躲避自己的族人,而拿着成捆美元的维吾尔人来找他,不需要多说,已经能知道是他一直要躲避的那种事。

他慌乱地,甚至是失礼地拒绝了对方。他是不会圆滑的人,打交道时笨拙,生硬。他连对方的咖啡钱一起放在桌上,心有歉意地调头快步离开。然而一到家,灰西装的电话就打到座机上,感谢他请的咖啡,认为可能有误会,自我检讨不该一开始就拿钱。虽然是按市场规则先表诚意,作为族人不能全是市场关系,应该先沟通情感,希望艾沙再给一个见面机会。艾沙拒绝了,含混地说了几句没时间之类,希望对方以后不要再打电话。

随后他收到寄来的包裹,有贵重西装、皮鞋,也有讲述新疆维吾尔人痛苦现状的文字。他让邮局退回,发现寄出的地址不是真的。灰西装仍然打电话来,艾沙不再接听。座机铃响五次会自动开启电话录音,同步播放对方的留言。见艾沙几次未回后,灰西装干脆把话挑明,如同确信艾沙就在旁边听着。「本来考虑安全想见面谈。你的回避我们理解。美国座机是中共无法窃听的,所以不妨在电话里对你开诚布公——我们是简称『东伊运』的『东突厥斯坦伊斯兰运动组织』,目标是东突厥独立建国,解放东突厥人民。我们相信这是每个维吾尔人、突厥人和穆斯林的意愿,也一定包括你在内。你从东突出来,家人仍在家乡,不用看我们给你的材料也清楚情况。维吾尔不战斗就会灭亡!我们正在战斗。你在精密装置方面的技能是我们非常需要的。期望能用你的特长为民族服务。我们理解你的担心,不需要你做其他行动,只是用你的技能为我们提供一些特殊装置……。」

艾沙不想再听。他不想沾任何战斗的边,只想保证家人安全,让家人过上好生活。几小时前,当凯伦在办公室通知他,这一轮国土安全部的安全审查他未获通过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在耳边响起那纯正的维吾尔乡音。「东伊运」被美国当局定为恐怖组织,是不是灰西装与他的接触引起了美国安全机构的注意?他一直千方百计想避免的,最终还是落到了头上!

凯伦与他谈话时已到下班时间,实验室其他人都走了。凯伦是纳米科技实验室主任。这个位于维吉尼亚州与华盛顿特区交界处的研究所属于美国政府,早先的安全审查级别没那么高,艾沙三年前被聘时没问题,后来的审查也都过关,现在发生了变化。

凯伦博士四十出头,身高一米八的金发白人女性,从背后看会以为她只有二十多岁。艾沙是凯伦倚重的技术人员,工作出色,性格温和,与世无争。凯伦一下午在人事部发脾气,找高层负责人,给国土安全部打电话,骂排斥穆斯林的现任总统。绅士风度的人事部主任同情她,顺着她,但是任何属于政府的机构,国土安全部的安全审查都如生死文书,谁也没办法。不管凯伦怎么强调她的实验室离不开艾沙,主任也爱莫能助,只能解聘艾沙。

凯伦的一个长期研究项目——临时代号为D-2的纳米机器人——刚取得成果,无论是好是坏一定是大突破。不过那与艾沙被辞退应该无关,因为成果尚未公布。D-2从技术上不是小说可以写明白的,只能从讲故事的角度说个大概。纳米是一种极小的尺度,日常生活用到毫米足矣,纳米是毫米的百万分之一。一根头发的直径就有几万纳米,病毒则是几十到上百纳米大。进入到纳米层次,物质的特性会发生很多变化,因此纳米科技尤其是纳米材料成为二十世纪末以来的全球热点。而在纳米尺度上可编程的分子机器人,又是其中的尖端。凯伦主攻的是纳米科技长期以来的一个设想——能否让纳米机器人像生物细胞一样自我复制?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四个变成八个……翻倍增长。虽然纳米机器人只有分子大小,如此复制的纳米机器人却能「长大」成可见的材料,应用广泛。这种复制的主要障碍在于纳米界所称的「粗手指」——即如何形成纳米机器人的操纵臂,让其可以灵活搬动原子,放到合适的位置造出下一代机器人?凯伦在艾沙的配合下,正是在这一点取得了突破,让D-2成功地实现了自我复制。

这可是诺贝尔奖级的成功,一般的科学家早会欣喜若狂,恨不得让全世界立刻知道,生怕别的同行抢在前面。凯伦却更多的是感到恐惧。因为存在着一个终极忧虑:如果复制以二的指数持续不停,哪怕只有一个纳米机器人,最终也会埋没掉地球。所以科技界有个共识,纳米机器人的自我复制首先必须保证是可控的——即复制进程能够终止,否则研究者不但无功,反而有罪。

凯伦的方法是给初始的D-2定代——即输入确定裂变代次的程序,一达到程序确定的代次,裂变即终止。这遵守了纳米界的共识,但不能真正消除危险。因为若是提高所定的代次,即使不是无限复制,生出的物质也能造成很大的灾难。想达到真正的安全,必须实现可逆的控制——即能够拆解D-2。虽然凯伦研制出了拆解D-2的D-0,却因为D-0不能自我复制(否则它自身就成了需要被拆解的对象),因此拆解速度只能是直线的,跟不上D-2裂变的指数进程。除非是用超出很多倍的D-0去围攻很少的D-2可以见效,不能从根本上避免危险。

人就是这样,在没有成功前总是想看看自己能做到哪一步,相信能解决伴随而来的难题,凯伦虽然也是这样做的,却始终保持着一份清醒,从一开始就对这个研究保密,只有她和艾沙知道D-2和D-0的存在。

艾沙对凯伦的作用,在于必须藉助艾沙制造的精密装置才能操控纳米机器人。艾沙的专业不是纳米技术,但是仪器精密到一定程度便会趋向纳米级别。纳米机器人的制造、操作、保存、拾取和检验等都离不开这种级别的精密装置,否则只能纸上谈兵。艾沙是这方面的高手。他出生在中国的新疆——海外维吾尔人所称的东突厥斯坦,从小心灵手巧,偶然机会被选拔到汉地城市上新疆中学,考上了清华大学,再到美国学习精密制造。他的特长不在学术而是发明制作。他曾做过一只给跳蚤穿的鞋,还真的给跳蚤穿上了,因此得到了美国的全国精密装置竞赛奖,被凯伦发现,作为特殊人才招聘,并获得了居留美国的工作签证。

人事部门没有具体解释艾沙哪方面没通过安全审查,可猜测的无非是伊斯兰背景,还有他的中国护照。凯伦一向斥责美国的反伊斯兰情绪,也非常清楚艾沙绝不心向中国,不想参与政治,他甚至回避自己的宗教信仰与民族,只想安静地搞技术。他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到大多数同事都会忘记他的存在。当凯伦向艾沙复述人事部门的解聘通知时,像是在背诵官僚文告,看不出她刚刚在人事部大发雷霆。她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她已经把自己和艾沙放在了同一位置,因此不需要不痛不痒地安慰艾沙,就像不需要安慰自己一样。
说完人事部通知后,凯伦对艾沙说:「现在你已经不是实验室的工作人员,不过我还是想请你帮我最后一次。」

虽然艾沙被毫无准备的解聘强烈震动,仍然下意识地问:「要我做什么?」

「销毁D-2。」

艾沙比听到自己被解聘还要震惊!

没有艾沙被解聘,凯伦可能还要多想几天才做决定。现在她提前下了决心。对研究所的安全审查级别最近突然提高,证实了内部传闻的研究所将接受更多军事任务,甚至被军方接手。她担心实验室里发现了端倪的人汇报了她在D-2方面取得了进展,军方必会最先伸手。如果没有军方介入,凯伦还会安心些。D-2在民用方面用途广泛。D-2复制靠的是水分子,相互之间的结合异常坚固,形成的固体物质可以作为新材料,用于各种用途的3D打印;例如修建公路时只需挖出基础,注入适量的水,将做过合适定代的D-2散布其中,通过D-2自我复制即可形成公路实体,再用D-0修平不够平齐之处。同样的原理可以修建摩天楼、码头、跨海大桥,小到家用器具甚至戒指耳环。但是D-2若落到军队手中,只用于修筑防御工事或交通设施还不是大问题,一旦被当成武器,就不是一般的危险了。

D-2在环境水分子稀少时会逸入空气,直到空气湿度能使其捕捉足够的水分子,才会裂变聚合,直到比重大于空气后落地,在地面继续裂变到所定的最高代次。而在湿度不够的空气中,飘逸的D-2无法聚合,会在空气中随风扩散,继续飘荡。一旦被人类或动物吸入,D-2就会在有湿度的呼吸道中增长,堵塞呼吸道,撑破鼻腔、气管和肺部,死得非常痛苦。造成的灾难甚至比核弹更恐怖。核弹毁灭的只是一定区域,随风飘逸的D-2却不知会扩散到何处,不分对象,有呼吸的生物都会遭殃,甚至较湿润的树木、鲜花、蔬菜、庄稼都会成为D-2寄生裂变的载体,被增殖的D-2包裹和压垮。飘逸的D-2还能堵塞上下水管道,使城镇成为无水世界,阻断河流,填满水库,造成洪水泛滥等……类似的恐怖画面可以无穷推展,使凯伦夜不能寐,陷入难以自拔的焦虑,设身处地体会到了当年科学家开发原子弹时的恐惧,而她却没有法西斯即将毁灭世界的理由来支撑自己。

怎么办?从D-2诞生的一刻,这问题就像鱼缸里的气泡,分秒不停地往上冒。一方面可以给自己带来无尽的荣耀和利益;一方面是给人类造成恐怖灾难的前景。科学家造出核武器已经给人类打开了万劫不复之门,难道她要再以科学之名给人类加上另一重毁灭?凯伦并非自命清高不屑名利,但是到了这一步没有其他选择,以人类前途为代价的发明不是科学而是魔鬼。前面她没有把销毁D-2付诸行动,只是为了给自己将随之抹杀的数年人生再多留点时间。

没等艾沙答复,凯伦已经动手。不能再拖,立刻就让D-2从世上消失!实验室平时严禁带出资料,成果都在这里。万一有人报告了D-2,军方随时可能闯入拿走所有资料,拷贝所有文件和数据。

艾沙极力劝说凯伦:「……你已经有了D-0,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控制D-2,没必要现在就销毁……」他从来到这个实验室就投身D-2项目,数年与凯伦一起废寝忘食,攻克道道难关,生命中的喜怒哀乐几乎都伴随着D-2。他也是凯伦唯一可以分担忧虑的伙伴,一起反复讨论过所有的担心。本以为搞出D-0后凯伦可以舒缓心结。曾做过把D-2置入兔子呼吸道的实验,待D-2裂变增大到影响兔子呼吸时喷入D-0,被D-0拆解的D-2就会还原成无害的水分子,兔子很快转危为安。而凯伦当时就问,难道能让世人都随身带着D-0喷剂吗?何况进入呼吸道的D-2定代若是超过五十代,哪怕只有一个,一瓶D-0也不够用。

凯伦检索实验室的全部电脑和存储设备,把与D-2和D-0有关的资料程序全部找出。艾沙继续劝说她:「D-0虽然不能解决一切,总是看到了希望,你还可以继续研究,找到更好的办法。我不在这工作也愿意继续帮你。」艾沙还没有家室,不知道有孩子是什么滋味,此时却能体会到销毁D-2就像杀死亲生的儿子。

「D-0不能自我复制就跟不上D-2增殖,这个悖论无法突破,注定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没有D-0,D-2的危险对所有人是共同的,没人敢用。有了D-0反而会鼓励人把D-2当武器。我现在想明白了,有些底线要自己设定。没有谦卑心的科学一定会产生大危险,让人类遭到报应。」

「可是……别人不见得这样想,其他人也有可能搞出同样的东西。」

「那就是命了。对命定我们没有办法,至少可以做到不毁于我们自己……」,凯伦在与艾沙的对话过程中一直不停手地操作。「趁现在我们还能控制。一旦有更大势力插手,后悔就来不及了!」

艾沙不知道该说什么。凯伦的蓝眼睛直视艾沙。「销毁对你也有好处。否则政府或军方介入后知道你参与过,他们已经不信任你,会让你的处境更糟。」

这个说法打动了艾沙,他不再劝凯伦,应该先想自己。被解雇不是仅失去工作,他在美国的工作签证也会被取消,继续留在美国就成为非法。可是他还能去哪里?他绝不想回新疆,哪怕在美国当非法移民也不回去。然而若是美国政府知道了他参与过D-2,又会生出什么麻烦呢?真是树欲静风不止啊。他在美国已经八年,真心喜欢美国,只想在美国努力工作,办下身份,有一天能把新疆的家人接来,过上平安和没有恐惧的日子。现在这个如此普通的理想也面临破灭。他竭力淡化他的维吾尔人身份,不提自己的民族,不讲新疆的事,希望他人甚至连自己都忘记他和维吾尔的关系。他愿意做一个美国人,最高理想就是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美国人。然而维吾尔和他如影随形,每次面对都会变成更深的烙印,深入骨髓,让他自己都不敢往下看。

凯伦打开保险柜,让艾沙把所有D-2取出,放入操作仪,做好定代归零的准备。她自己继续搜索与D-2相关的文件,除了搜索文件标签,还检查曾经的相关使用,与D-2项目有过任何联系都要甄别出来,让销毁程序消除所有联系痕迹,处理为不可恢复的状态。

艾沙把D-2从保险柜一一取出,十九个特质钢瓶,如大号易拉罐啤酒,却要沉重数倍,给人的感觉极为坚固。那主要为心理上的安全感。艾沙一向佩服凯伦的专业水准,也信赖她的人格。她负责、公正、有原则,不过内心反感她的强势。西方女人的风格让他难以适应,他喜欢温柔依附的女性。他不喜欢凯伦的另一点是她对中国的喜爱。艾沙从中学就在中国汉地上学,汉语在维吾尔人中算最好之列,口音仍听得出不是汉人。而凯伦的汉语如果只听不看,会以为是地道的北京人在说话。凯伦的父母当年是伯克利大学的激进学生,信奉毛主义,文革中跑到中国寻求理想,到北京郊区插队落户当知青。凯伦就是那时出生的,从小和中国孩子混在一起,直到上中学才和父母回到美国。凯伦在心里一直把中国视为故乡,感情上比对美国更亲。艾沙却是听见中国就有一种生理上的不舒服。

艾沙把钢瓶放进操作柜,逐一打开,取出里面的D-2管。D-2管是艾沙设计的,外形一样,区别是每个管里的D-2定代不同,在钢瓶外壳有明显标注。D-2管本身带的芯片有可用仪器显示的更详细信息。D-2管的关键技术在门机构,可以连接各种支持设备,既能让计算机连通操作,也能十分精确地将所需的D-2从管内提取,不会发生逃逸。艾沙把十九个D-2管一一装进了D-2定代设备,并与实验室的大型计算机中的D-2系统连在一起。

凯伦还在实验室另一端专注地检查文件,数年积累的文件量相当大。艾沙事先完全没想过,却惊讶自己为何如鬼使神差,竟会从排成一列的D-2管中拿出了两个放进了裤兜,好像那手并非由自己控制,好像D-2管是餐厅桌上任人取用的方糖。他同时打开了手边的抽屉,从中拿出一模一样的两个D-2管,从清洗器中注入水,再将注了水的D-2管补进D-2管队列的空位。这些动作他操作过上百次,下意识即可完成,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凯伦一直没往这边看。

艾沙将十九个D-2管并联,做了同时归零的设定。若是每个D-2管进行单独的归零操作,管上芯片携带的信息会被操作仪显示,装水的空管便会暴露。但是凯伦对并联方式没提出异议,既是归零,不需要一一读取信息,形式感上也符合她的决心。

艾沙和凯伦戴上专用的防护面罩,准备好D-0喷剂,以防万一D-2逸出。这是操作流程的安全规定。凯伦操作定代仪,同时将全部D-2的裂变代次归零。然后由艾沙藉助操作臂将每个D-2管在密闭箱中依次打开,和凯伦一块查看。摄像画面显示管内都是一汪液体,符合归零后D-2的形态。逐步提高密封箱湿度,继而喷水,都不见有增殖迹象,可以确定已成死的纳米物质,不再有威胁。

没有D-2,D-0也就没用了。D-0与D-2有很多相似处,也得销毁。D-0没有危险,装在普通容器中,看上去像清水,直接倒进下水道即可。在销毁D-0前凯伦又看了一遍存放D-2的保险柜。柜门开着,一目了然,空空如也,她还是伸手进去扫了一遍,好像担心有隐身的D-2管。这动作只是下意识,并非怀疑艾沙,却让艾沙心惊肉跳。

凯伦和艾沙把所有D-0倒进水池,放水冲洗干净。下一步是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销毁——所有原理论述,设计文件,实验数据,还有制造D-2和操作设备的电脑程序,如果这些保留,设备也在,D-2还能搞出,可以重新定代或归零。这个销毁一旦完成,所有的设备便如废铁。

凯伦把手放上销毁的确定键之前,又一次伸手去摸空空的保险柜,自嘲道:「我好像有点魔怔吧?……这一下敲下去,要是还有没销毁的D-2,可就谁都没办法了!」艾沙的头脑混乱,几次想到是不是该拿出裤兜里的D-2管。那管就像着了火,烧得他想跳起来。凯伦轻轻敲下第一次确定键。连续三次要求确认,第二次敲得重了些,然后把手抬在半空,深深呼吸,就在艾沙刚要喊出「别敲」的一瞬,凯伦敲下了最后的确认。

凯伦所做的文件销毁不是对存储器进行格式化,是把所有关联在一起的文档、数据和程序混在一起进行「搅拌」,反复粉碎、重组、转移和相互覆盖后,最终让每个文档、数据和程序仍留在原位,大小不变,内容却全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0」和「1」,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重新恢复。销毁的进度光条一开始移动便不再可逆,哪怕立刻终止,放射性指向的同时「搅拌」也会让文件之间相互支撑的体系失去自洽,乃至坍塌,其他未被「搅拌」的部分也不再有效。设备硬件也等于没了灵魂,变成死的。在实验室之外没有其他备份,所以这一销毁,就等于跟D-2有关的一切从世界上彻底消失。

凯伦盯着进度光条移动。那是漫长岁月争分夺秒的积累,销毁却是如此地横扫一空。这销毁不是抹掉记忆,而是杀死生命,年复一年的昼思夜想、绞尽脑汁、放弃享乐,已经让生命随着创造死了一次,现在又随着毁灭再死一次。别说其他人,即使是凯伦自己没有几年的时间也不可能再造出D-2。按规定实验室里产生的一切成果都属于研究所,她耗时数年的研究不经申报与审核就销毁,一被发现就是严重的破坏合约,因此凯伦不是简单地放弃一个项目,而是从此失去在科技界的前途,不光是让她的前半生付之东流,也会让她的后半生与D-2一道归零。

注视光条移动,泪水流过凯伦的脸颊。她不掩饰也不擦拭,似乎在体味一种残酷的美感。她对艾沙说话的声调相当冷静,更多的是在对她自己说:「纳米界提出控制灾难发生的各种准则,前提得是所有人都自觉遵守。但无论是学术功名还是商业利益都鼓励人只想眼前,还有科学冲动让人欲罢不能,我又何尝不是中了魔咒……不能自己制造出了发生灾难的可能,却把避免灾难的责任推给所有人……」。

艾沙胆战心惊,但那时还未深入体会裤兜里那两支仅存的、失去了所有解决方法和控制手段的D-2到底有多沉重,将会给他的生命带来多大的改变。他的意识还停留在相对简单的层面:这算不算偷盗?是否违反伊斯兰戒律?这样做到底为什么?是对美国政府的报复?还是对自己生命的补偿?或是要为凯伦保住一点成果?不清楚。只是这样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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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黄祸》中百灵作为台湾军事情报局特工先在大陆潜伏,成为黄士可的情人,推动福建反叛。在台北台北被中国核弹摧毁后,她参加台军突击队占领中国核基地,准备以摧毁北京进行报复,被爱着她的李克明击毙。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