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两种飞机

信息的确是王锋先写好,再交给丁大海发送的。王锋不怕被怀疑,他要的就是让Z集团意识到他有这个能力。发出匿名信息的第三天,手机来电显示出沈迪的名字。Z集团露面了。

「大哥,好几年不见了,一直想您啊。只是知道您忙不敢打扰。这次您难得有几天休息,马上又得忙起来,能不能允许我请您吃个便饭?」

王锋知道沈迪一直在为有权势的人效劳。他当年离开军队,离开自己,只因为钱多便甘心去当家奴,让王锋从此把他从心腹名单上抹掉。多年没来往的沈迪这时出现,显然意味着某种转机,尤其是那句「马上又得忙起来」几乎是清楚的暗示。沈迪肯定是来探风的,自己下一步的命运跟沈迪回去怎么说有相当关系,因此他必须见。

一辆加长轿车载着沈迪来接王锋,前后都有保镖车。沈迪把自己的手机放入屏蔽套,也给了王锋一个。「别的时候大哥您不会需要,现在还是有一个好些。」话中有话,提醒王锋的处境。两人路上有一句没一句闲扯。看见车到达的不是餐厅,而是公务机的停机坪,王锋揶揄地提醒:「中央可不让我出北京啊。」

「大哥,有我呢……」,沈迪没说完便意识到,这么说岂非显示他比王锋的能耐大,马上又顺回来。「呵呵,那看把北京定在什么范围了。北京行政区面积一万六千八百平方公里,差不多半个台湾呢,咱们肯定不出去!」

坐飞机不是要去哪,是在飞机上吃饭。中国官场和商场的饭局太多,单纯吃已不被感兴趣,而是寻求花样表现不俗。不过玩到上天吃还没听说过。飞机是会所的。机舱里加了一层透明罩屏蔽噪音,相对一般飞机安静很多。

特制的大窗看景的视野宽阔。起飞正值落日时分,天空从通体明亮逐步到天边抹红,颜色千变万化。沈迪始终不谈正题,只让王锋欣赏九霄之上的奇幻美景。飞机在北京上空盘绕,直到月亮从天边升起。

饭桌的平面是播放俯瞰实景的大屏幕,如同飞机下面的窗,看到大地阳光渐退,黑暗伸张,城市灯光如火焰般燃烧起来。这顿饭的主角是一瓶一九六二年的苏格兰威士忌,沈迪介绍酒先经雪莉桶陈储四十年,再在波本桶继续陈储十六年,酒瓶由玻璃和铂金打造,全球只出品一百二十瓶。

「……价钱就不说了,免得大哥嫌俗气。」沈迪没有让黑人侍者动手,亲自在两个水晶威士忌杯中各斟入五分之一,举杯皱起鼻子闻了闻散发的酒香。王锋一般只在犒劳部下的会餐时开怀畅饮,其他请客吃饭都不喝酒。不过今天他不会拒绝,接受沈迪邀请不是要划清界线,而是观察和较量。

黑人侍者只是在需要服务和送菜时进来。沈迪说他除了「你好」和「谢谢」听不懂其他中国话,就当他不存在。就餐者座位前的桌面显示八道菜的菜谱,叠加在移动的大地画面上。每道菜皆精致,养生,餐具奢华。

王锋知道沈迪摆这个谱有他的目的。果然沈迪的话题从当年如何崇拜王锋说到了飞机。「……当年我崇拜您的顶峰,大哥知道是什么吗?是您还在装备部时,有一次出差行程我搭了您的军务直升机。那次看见直升机里的各种设备、电台、屏幕、仪表灯……挤得满满,像是进了科幻世界!您在飞行的一路跟导弹基地开会,与北京通话,听取中俄边境武器部署的汇报,就像在天上运筹帷幄指挥千军万马的天神。让我好几天都想着将来也能有您那样的飞机,成为您那样的人。可是大哥,时代在发展,人也在变化,到了今天,大哥您的飞机还是同样的飞机,设备升级了仍然是机器,人在里面转身都费劲……可是您看这里,干净、简洁,看不见机器,人才是中心,是主人。这里的一切为的都是给人美感和享受。大哥,人活着是为了生活啊,不是吗?人生只有一次,生活才是重点,人应该成为生活的主人,不是工作的奴隶。今天的我不再羡慕您那样的飞机,而是羡慕这样的飞机。我知道您对我离开军队不满,我一直没机会向您解释,今天我给您做这个安排,就是想让您理解这样的飞机魅力在哪里,我离开军队就是为了追求这样的生活……」。

王锋喝了一口酒。这个沈迪不仅要教他怎么喝酒,还要教他怎么生活了,原来在自己的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现在却要指手画脚,看来自己在年轻十来岁那茬人的眼里已经是老古董了。

「嗯,人各有志。」

沈迪举起酒杯敬酒。「大哥对我的话可能不以为然,我是大哥的下属,人微言轻,我只说嫂子和成城是怎么想的。要是让他们选飞机,我相信他们一定希望您是用这样的飞机带着他们遨游,而不是您那架塞满机器的飞机!」成城是王锋的独生子。赶上计划生育的年代,王锋夫妇只生了一个。成城按照王锋的要求上了军事院校,毕业后一直在军队。王锋让他下边疆连队,还要求所在的部队不能给他特殊照顾,现在刚当到副连长。妻子多次透露儿子不满王锋对他的安排,一直希望转业。

妻子说:「……成城当年的伙伴不是当老板就是出国,要么也是在大城市当公务员,个个活得有滋有味,成城只能在边疆看别人的微信晒富晒玩,心里怎么能平衡?」妻子一直心疼儿子,要是没有王锋拦着,早把儿子活动到北京机关了。妻子诉说儿子的不满时也是表达自己的不满。她交往的女人都是穿名牌开豪车,出入奢华场合,动辄飞欧美看演出看展览,而她除了一个将军丈夫什么都没法跟人家比。如果说原来忍着是因为王锋还有升迁的希望,现在王锋没两年就会退休了,不再有理由陪他刻板下去。

王锋觉得自己给妻子儿子安排得已经足够好。不说别的,光是家的那个四合院,现在的市价也值几千万。平时有勤务员、炊事员服务,妻子不用做家务。对儿子的安排也是为了让他靠自己而不是靠爹,才有更可靠的前途。然而妻子儿子一直都觉得是为王锋的仕途委屈了自己。妻子一辈子在军队医院里做医生,按资历该有的正常升职都被王锋出于避嫌阻止,让她内心沮丧,总认为是王锋没让她获得应有的成就,刚到够退休的军龄就离开了医院。王锋不让她到社会上做事,她在家闲得无聊,高级将领的家属又不能出国旅游,便一年到头在国内各地玩。而王锋心思全在工作,顾不上家庭生活,可以说他的家只算有名无实。

「大哥,我是外人,没资格说家里事。但是外人容易从另一个角度看得清楚些,做为兄弟,我对大哥直言相告。大哥这样管束嫂子和成城,其他人不当成廉洁,而会看作有野心。以前还可以解释是为了官场升迁,人之常情,现在临近退休,已经没有了升迁空间,继续如此就会让人对您到底想干什么产生猜疑。您保持自己干净,是不是为了证明别人不干净?这种证明的目的是什么?您是不会被当成那种只为证明自己是『合格共产党员』的老古板。您有红色血液,有头脑,有口碑,手上有枪,对军队有影响力,让那些人害怕。他们的猜疑不说出来,却会千方百计让您失去权力和影响力,说不定还会让您失去自由……」。

「有什么理由?」王锋做出不信邪的表情。

「大哥,需要理由吗?这您比我明白啊。何况您现在不是正有事儿吗?理由现成,都不需要再找了!」

王锋默默地喝酒,不像品尝两万欧元的名贵威士忌,而像是在军队食堂豪饮高粱烧。他知道沈迪一直在观察他,他需要那双眼睛看出他心生波澜。

沈迪开始趁热打铁。「大哥,我们从小跟着您的人都明白您是龙种,但是龙若不逢时,也会困在浅滩遭虾戏啊!时运不是先天的,要靠把握和争取,有时就得放下身段,让自己变得像虾那样灵活,在浅滩也能游刃有余。您看邓小平三起三落,如果他不向华国锋那个小虾表忠心,誓言永不翻案,就没可能在最后让自己成为头号人物。所以需要服软的时候不能清高啊!」

王锋从看到沈迪来电话的一刻,就意识到发出去的匿名信息产生了作用,应该是已经决定了让他过关,才会派沈迪出面探底,再做最后决定。王锋连续喝进去的酒已近半瓶,到了让人认为能放下戒备吐露心声的量。王锋开始说心里话,不是对沈迪说,像是自言自语。

「我哪里还会拿邓小平当榜样!想想权力真是很没意思啊。一生奋斗,想做点事,却处处掣肘。宦海沉浮,说变就变,一夜就从高高在上摔到谷底。昨天还围着团团转的人立刻猢狲散。门外只有暗岗看守,连贴身的警卫员都变成了暗探。做过的一切,别管当时自以为多重要,到头有和没有一个样,几年一过连痕迹都不会留下。这个年龄方知万事空啊!现在更多想的只是晚年的光景不要太惨。看看那些老人,别管曾经如何叱咤风云,最后不也是毫无尊严的老朽?真是感觉人生荒诞啊!」

沈迪频频点头,向王锋举杯,也像王锋那样大饮一口。

「不过大哥,换个角度,晚年也能过得很有光彩啊。权力好,但人生不能只靠权力支撑。除了皇帝,权力不能跟人一辈子,失去就什么都没了。财富却牢靠得多。大哥,我当初离开军队考虑的就是这一点。军人再轰轰烈烈,到年龄就得退,那时除了一份退休金啥都没了,后面几十年怎么过?不得闷死!其实能让人服从的就是权力,有钱就能让人为自己做事,像俗话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因此一样是权力!不像政治权力还得仰人鼻息,沉浮不定,步步凶险。金钱简单纯粹,没有换届,没有退休,有了就永远属于你。钱越多权愈大,富可敌国就能操纵国家。大哥这样心志高远的人,就算没职位了,有了足够金钱,不是照样能呼风唤雨!」

王锋苦笑一下:「我一辈子就是个军人,眼睛里没有过金钱,上哪去富可敌国?」言罢仰面再喝一大口酒。

「大哥,有钱也不是难事,关键是看准时机,我们正处在时代变革中,所谓的变革就是重新洗牌,机会就在其中,只要能抓住时机。钱是数字,增加钱不就是在数字后面多画几个零吗?大哥以前轻视钱,不花心思,缺乏这方面的能力不奇怪。小弟我可以帮您,我在金钱场摸爬滚打多年,比大哥熟悉其中门道。我不敢说能让大哥富可敌国,至少让大哥掌握上十亿的资产,才配得上我对大哥夸下的海口。」

「上十亿?你给我画的零也太多了吧!」

「大哥,我其实是不敢多说,十亿只算起步,不上十亿那还叫钱吗?这一点我敢保证!只要大哥按我的建议做,不上十亿我沈迪给大哥补!」

「那就说说你的建议。」

「很简单,不需要大哥自己做任何事,只要允许嫂子开个公司,当法人,做董事长,让成城当总经理,我来做公司顾问。大哥您什么都不用过问,就像什么都不知道,全权让我们做,一切就OK!」

「就这?」

「就这!」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沈迪看了一下表,说要打个电话离开了餐厅。这是伺候大人物的乖巧。习惯于下命令的大人物不会愿意在人面前露出权衡和琢磨。只不过沈迪出去也一定有能看到餐厅里的视频。王锋不在乎,他的权衡琢磨其实就是要让沈迪看的。他心里已经知道决定是什么。他以前太干净,曾顶住前军委副主席的压力,把装备部另一个搞腐败的副部长定罪入狱。Z集团现在做的事更腐败,对干净人怎能放心?事情明摆着,坚持清白就得被搞掉,想过关就得下水。沈迪貌似提建议,其实是家族联盟能否让他过关的条件。他接受,妻子儿子就会成为沈迪的人质。妻子儿子当然会高兴,这是他们早盼望的。沈迪会给妻子儿子布下一张金丝网,带着他们不断堕落,留下各种把柄,让王锋再也摘不干净。只有对那样的王锋,Z集团才可以放心。

当沈迪回到餐厅,王锋已经把那瓶威士忌喝到了只剩瓶底。

「好吧。我希望成城能做一个好将领,达不到他爷爷的程度,也不应该比我差。现在看是指不上了。他抱怨没有战争的军人只是摆设,不是真实生活,我也反驳不了。就让他跟你试试吧。看他将来是不是能挣到这么一架飞机。」

沈迪把瓶底的酒都倒在王锋杯中,只给自己留了一滴,举杯喝干。这给王锋看的是承诺,对他自己则是庆祝大功告成。他奉董事会之命来见王锋。既然还得把王锋留在同一辆车上,就得让他把妻子儿子交出来。做成了这件事,沈迪心里踏实多了,能摆平王锋,军队就等于全搞定。他不禁对自己设计的空中宴暗自得意。虽然费了不少劲安排,但是要突破王锋的心理防线,用对付一般人的方式不行。

随着土地私有化的进展,家族联盟遇到的冲突不断增加,需要靠沈迪处理的事越来越多,沈迪的地位也就越来越重要。这是他大显身手的时机。不过他很清楚自己只能处理单个事件,待到爆发总体危机时谁都不会有招。那是人人看得见的灰犀牛,却像面对还在不断涨价的股票那样,明知必会暴跌,人人也想到达最高点时再抛,只有到了大家一起往外抛时,才会一头栽向谷底。眼下,至少在把圈到的地卖掉前,人人都得挺这股票,只要没人搅局,股价就会继续看涨。

跟沈迪在天上吃饭一周后,妻子从上海回来。王锋表示同意儿子离开军队,旅游途中的妻子便直接让儿子从驻地赶往上海与她会合。妻子说儿子高兴得不得了,他一直想进商业领域,相信自己能大显身手。去上海是沈迪的邀请,安排他们住进上海中心大厦的一百层套间,每顿请吃的饭都得上万元。那时才知道沈迪已给他们注册好了公司,只需他俩签字立刻生效。让妻子震惊的是沈迪先给公司借了一亿元的启动资金,还没看到钱已经花出去了——买下了上海郊区的一块地。沈迪只是带他们去转了一圈,保证一年后能卖十亿元,不过要签一份妻子和王锋的联名担保书,十五个月后连本带息还款,否则共同承担责任。妻子代王锋签字就可以。照理说妻子是公司董事长和法人代表,自己签字足以,沈迪还要那样一份担保书,就是要让王锋连坐。

「你签了?」问这话多余,妻子不可能不签。

妻子垂着眼睛不敢看王锋。「我本来想问你,沈迪说他跟你谈过,公司的事你不管,全由他安排。而且这买卖笃定只赚不赔,一定还得上,那时担保书一销毁,没人知道有过这事儿。成城也不让我跟你说,怕失去这个机会。他太想做了。没这笔钱不知道怎么开始。这事儿电话里不好说,沈迪又要马上签,否则一大队人排队等着借那笔钱呢。」

沈迪打包票说王锋同意,王锋也不能说有假,否则怎么能让儿子离开军队?而且沈迪说过全权让他们做,自己也没表示反对。

「借款利息是多少?」

「好像不高,说是月息百分之六。」明摆着妻子根本不理解那是什么概念。平时王锋从不让妻子和儿子沾搞钱的事,妻子顶多出去旅游时被各地仰慕王锋的军官招待一下,对跟钱有关的事基本是白痴。王锋不懂钱,但至少会算数。他用在线复利计算器算了一下,十五个月后一亿元借款要还二亿三千九百六十六万。

什么生意才能赚到这种利润呢?——明摆着只有参与Z计划。军队高层要想参与买卖土地,首先也得有钱,可想其他将领都会得到同样的钱,也都签了类似的担保书。别看利息高,如果借的钱注定可以赚,借钱就等于送钱啊!那既是Z集团的收买,又是深不见底的陷阱。借钱者必须服从Z集团的安排,越早卖出土地付的利息越少,这就把借钱者和Z集团牢牢绑在了一辆车上,只能保驾护航,让这个窃国顺利完成。

王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明知陷阱也得往下跳,这是魔鬼的契约,自此同流合污,清名不存,套上这天价债务,权力机器的绞肉机才能放过他,他也才有绝地反击的可能。

他起身踱步,妻子跟在他身后。当年那个纯情小姑娘就是这样跟着他,打动了他的心。走进客厅停在茶几前,他知道勤务兵被指使偷装的窃听器就在茶几下。他对妻子说:「你们不要自己乱来,就按沈迪说的做。他说的事有把握,不用担心。一年内赚十倍先不要想,连本带利还清后,赚一两倍应该没问题。」

这话让妻子吃惊,从未想到王锋会这样说。她顿时如释重负,轻松起来。「一两倍也是一两亿啊,咱可从来……」她又打住,王锋的表情让她没表达下去。王锋明知这是失误,让妻子表达是有利的,但他实在无法容忍妻子的欣喜。看着妻子已经不年轻的面容,王锋不免有些心疼,他现在这样做,有一天会不得不让妻子受苦,却不能告诉她,还得推着她往前走。

(未完待续)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