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夜光杯 人不归

黄河离开兰州后便不再与公路铁路并行,独自流入寂静山野。王锋挑选了这一段黄河为石戈送行。夜晚明月高照,在被伏汛加宽了数倍的黄河水面,工兵已经提前搭起了一座军用直升机的水面起降台。此时台上空空,只有中间一张方形红地毯上摆着一张中式老桌,两个座位隔桌相对。无污染的天空,满月的光线足够亮,又足够朦胧。桌上那盏已绝迹的老式马灯火苗摇曳,只是为了烘托气氛。

王锋乘坐军用快艇先到十分钟,检查安排。待第二艘快艇送来石戈时,他在台上作为主人迎接。两人入座,桌上已经摆好几样西北酒菜——手抓肉、拌凉皮、香椿鱼、小葱拌豆腐、炸花生米……餐具是王锋亲自向甘肃博物馆馆长借出的——明代铜盘和民国银筷,两个唐代的酒泉玉杯是一级文物。王锋给杯中斟满了贺兰山陈酿红葡萄酒,酒中折射进月光,古称夜光杯的杯体立刻透明生辉。

其他人全部撤离,进入在平台上水处落锚的快艇内等候,保持绝对静默,只有王锋带来的一位白衣女乐手,落座甲板,弹奏琵琶,用西北方言唱唐代的《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乐声在初夏的暖风中起伏,又随黄河水流飘向下游,风的韵律混合其中,愈加飘缈。被这意境打动的石戈,对王锋说的却是一句玩笑:「你会被举报搞特权的。」

「我庆幸能有特权做这个安排,此生用一次足矣。」王锋向他庄严地举杯。

两人碰杯,饮酒的同时饮下在深红酒面摇曳的月亮。黄河水流带着泥土的气息从脚下流过。石戈举头望天空。「很久没见到这样的月亮了。」

王锋长叹。「我请你来是指路,现在倒是希望你指不出路,就不需要把你交出去。只要我在就可以保护你。但是你指出了路,却是得把你交出去才走得通的路。情何以堪!」

石戈微笑:「人生就是一个走向终点的过程,区别只是长短。长未见得比短好到哪。何况我的一生也不算短。你我都不是为活而活的人,是要用生命换点什么的。那个『什么』已经在眼前时,不换还待何时?」

「本来我就是想象古人那样给侠客送行,那样的场合只应饮酒赋诗,慷慨悲歌,可是我既不会诗也不善歌,却是还想抓紧最后的时间得到你的更多忠告。」

月光让石戈的面容更显沧桑,条条皱纹如石刻。他的确还有最后的话留在这个最后时刻对王锋说。

「让Z集团的钱进来是第一步,我能承担的只是到此为止,后面的事全都得留给你,因此你比我难得多。首先要保证进来的钱不能再出去,必须是由国际社会承认的合法政权来执行;还得事先通过改变法律得到合法性……这都得在卖地限期前完成。否则土地一卖给了外国人,复杂性会增加很多倍。也就是说,从现在算起只有一年时间,这靠政变做不到;搞代议制也不可能这么快。只有层议制来得及。

「你对层议制的主要顾虑是民族分裂。本来我想等验证结果明确后再跟你说,现在没时间了。至少眼下在藏区,可以证实层议制的快速有效。改变政权是个大工程,需要太多配套方案与操作步骤,我能给你的只是一个大概方向,而欧阳中华多年准备了各方面的系统准备,他对你的帮助会大得多。要说我对你还有什么最后的忠告,就是启用欧阳中华。你俩分开虽然都出类拔萃,但是不会改变世界,你俩结合在一起却能开创历史!」

此时的王锋感觉葡萄酒淡如水,给自己倒了杯烈性白酒一口喝干。「照理说这种时候我不该再想自己的问题,可是还想跟你说一个心结。担心民族分裂只是其一,还有其二没跟你说。层议制表面上只针对解决具体问题,但是一旦开启,最后一定通向改变整个体制。也就是在收回了Z集团窃取的财富时,同时也会埋葬共产党的政权。那样我岂不成了父辈的叛徒。我的行为的确会被历史记载,然而会怎么评说呢?」

「既然你想救国,就只能从根本上变。Z集团是从现体制的根上生出的,不会是你父辈那代革命者的期望。专制的土壤必定开放罪恶之花。如果你铲除掉这种土壤,你的父辈只能为你骄傲!」

「如此的颠覆,真让我有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无处立足感啊!」王锋知道自己的纠结不会很快理顺。「跟你比我真该惭愧,你从不想自己……我实在没有理由再为自己斤斤计较。」

两人沉默,在琵琶声中感受时间的流逝。

石戈拧高了马灯的灯芯,让灯火亮些。「我若是想自己,想到的就是遗憾。插队那年,也是这样的月亮,在村边草垛和一个农村女孩有了第一次。我一生念着她,把她当亲人,却没有给她归宿。上大学时,像那个年代的知青一样,我理所当然地把她当作过去——那是那个时代的理所当然。她一直在等待,遗憾的是我这次也没抓紧时间。」

王锋想到了卫星画面上那个骑摩托车赶回窑洞的农妇。「要我为她做什么吗?」

「不用了。人生命定,外界的介入会让原本完整的失去完整,不一定是福。我当年闯进了她的世界,却不能让那世界圆满……唉,今夜月亮可真圆啊。人生能有几个月亮可以记一辈子?我的那次是,记了半个世纪,今天的月亮也会是,至死不会忘。」想到这个至死可能是明天,石戈对自己这句话笑了起来。

一架军用直升机飞来,远远悬停空中,等待接王锋去成都主持战区会议。石戈起身,两人最后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握手只似淡淡别离,不显露情感。石戈一登上甲板,已起锚的快艇即刻驶离。

石戈回首,看到王锋挺立于平台向他敬礼。那是士兵般挺拔的敬礼,是作为上将早该遗忘的姿势,王锋此时却觉得只能以这样的敬礼向石戈告别。他从少年后便不再有悲情表达,此时泪水竟会模糊了双眼,看着石戈远去,王锋始终保持敬礼,直到快艇消融于黄河与泪水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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