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故居

沉寂的当采村一下热闹起来。一支工程队开临,几十辆有古建维修字样的车,却没有工程机械,都是穿迷彩服的年轻小伙子。围绕达赖喇嘛故居架起一圈铝板围墙,比一般工地围墙高很多。与其他建筑为邻的部分,架起的围墙会更高,保证无人能看到故居内部。一圈摄像头监视墙外。四角高点有隐蔽的哨所。故居外建起一圈活动房围成的封闭营区,由表面空手衣服里藏枪的「保安」守卫,营区内有盖着掩蔽网的导弹发射架,身穿便服的小伙子皆是配备精良武器的士兵。

当地政府事先不知道要进行故居维修,连当采村周边的公路也以修路为名禁止了车辆通行,只有本村村民的摩托车和自行车可以出入。达赖喇嘛故居的归属多年处在一种模糊状态,政府为避免敏感从未明确过权利,一直由达赖喇嘛的一位远亲管理。这回的维修按那位远亲的说法,是一位来朝拜的海外施主当场决定捐出一大笔资金,要求立即开工。

远亲是达赖喇嘛在当采村仅存的血缘关系,名叫江村罗布,年过七十,见到达赖喇嘛时却哭得像孩子。他没想到会发生如此的奇迹。被官方的车接去西宁时他只是担心当局要找什么麻烦。他刚被带走,伪装的施工队就开进了现场开始修建围墙和营地。让江村罗布在西宁机场先见达赖喇嘛,是因为达赖喇嘛回故居不可能不让管理者知道,向当采村百姓解释和对付当地政府也离不开他配合。从江村罗布见到达赖喇嘛,李克明便没收了他的手机,给他戴上不可拆卸的无线监控手环。那手环可以监听和定位,凡是接触达赖喇嘛的工作人员都得戴,包括李克明自己。

李克明服从了王锋的要求,不向公安部汇报达赖喇嘛到中国和艾沙离开北京。虽然他是公安部的人,受孙副部长直接领导,但是王锋的职位比孙国祥高,是处理艾沙危机的总头儿,符合程序;同时他猜得到王锋不想让去北戴河避险的当权者们知道艾沙离开就回北京乱指挥。解决危机才开头,王锋需要继续说了算。李克明不知道王锋内心还有更大的布局,但是不冲别的,就看王锋能陪着艾沙飞西宁,他李克明就只听这个老大的了。而王锋通过「替身」的监控,也知道李克明这种态度是真心,因此在离开西宁时,他授予李克明在当采村现场的指挥权,连负责守卫故居和封锁道路的部队也要求听他指挥。

只有对达赖喇嘛和艾沙。李克明没有任何权力,只当服务员,满足任何要求。达赖喇嘛的卧室在故居正房顶楼。按藏人风俗,活佛与佛堂要在建筑最高层,达赖喇嘛上楼不便。李克明让人安装了临时电梯。正房底楼是客厅和侍者的房间。厢房给了艾沙。李克明自己则是有事出现,无事就在仆人房看监控和进行指挥,让故居在感觉上完全属于达赖喇嘛和他的客人艾沙。

达赖喇嘛招呼艾沙到楼顶平台一起坐。故居正面没有其他建筑,建围墙时特地为达赖喇嘛留出了能从平台远望的视野。达赖喇嘛有空就在平台眺望家乡的田野群山,有时坐很久,虽已修炼得无欲无求,仍免不了游子回乡的感情波澜。他指给艾沙看正对面被人们视为状如卧佛的远山,离开家乡八十多年,基本什么都忘了,那卧佛山的轮廓仍偶尔出现在梦境中。

「谢谢你让我有机会回到家乡。」达赖喇嘛拉着艾沙的手。

这让艾沙不好意思,某种性质上达赖喇嘛其实算是他的人质,他怎么受得起感谢。然而达赖喇嘛非常真诚。「我离开家乡这么多年,这个世界仍然还是充满问题,但也出现了希望。我感觉到一个转折点正在出现,会不会就此发生大转变?虽然你制造的是危机,但是如果好好把握,说不定也能在这个岔路口上促成好的转变。」艾沙没有回答,内心却被这句话打动。

故居另外三面的视野被铝板墙挡住。李克明贴心地想到了达赖喇嘛会想看家乡全景,便把墙外一圈摄像头拍摄的画面用投影机打在铝板墙内的对应位置,即使在白天光线下不很清晰,也有环视全村的感觉。夜晚时,摄像头的夜视功能让又会让画面比肉眼看得清楚很多。村里有的房顶竖立经幡旗,是藏人家;有的门口贴对联,是汉人家;有些房子看得到白帽男人和黑巾女人,是回族。达赖喇嘛说:「一直有人问我为什么不追求独立,你看,连一个村庄想按民族划出界线都做不到,混在一起,先不说独立会造成多大变动,影响多少人的生活,这种混杂的状态又怎么独立,哪个民族又能独立呢?……」

艾沙把达赖喇嘛的话当作回乡老人自说自话的感慨,并不接茬。他对达赖喇嘛的尊敬不能改变对其路线的不认同。不过这虽是远离自己家乡上千公里的异族村庄,却能勾起他的家乡感,似乎二者间有着某种共通联系,家园被毁和亲人被杀的痛感更强烈地袭上心头。

两人时而静坐时而闲聊的安谧被传来的争执声打破。投影画面上看到数个藏人村民在与守卫故居的「保安」理论。这是他们的村庄和土地,达赖喇嘛是他们的嘉瓦仁波切,以前维修故居他们都可以自由出入,大家一块出工出力,为什么这次把他们排除在外,连靠近都不允许?来的村民硬要往里闯。这边先是增加了「保安」阻拦,村民那边也叫了人来,变成了各有几十人的对峙。村民一方群情激奋,喧哗不停。「保安」一方则一言不发,寸步不让。

这局面不能激化也不能持续,李克明让江村罗布出面解决,转移目标,避免升级。无论如何不能让村民知道达赖喇嘛在故居,否则成千上万的藏民一块涌来就乱了。眼下首要的是处理艾沙危机,不能有任何干扰。

江村罗布从监控画面中看了一会儿故居外的村民,同村住了这么多年,他清楚是怎么回事。故居一直被认为成了他个人的资源。不仅让他成了名人和当局的统战对象,当上了县政协副主席,也没人知道每年成千上万的朝拜者到底给了多少供养。江村罗布对外说都花在了故居扩建和维修上,但是他自己家不也盖了楼,换了车,孙辈去内地上学,哪儿来的钱?以前人们只是背后议论,毕竟那时管事的是政府,没有老百姓说话的份,现在搞了层议制,村庄真正自治了,有不满就会表达。这次看似是不让进故居引起的争执,实际是长期不满江村罗布的怨气出口,一定会推动事态升级。对此李克明不懂,江村罗布心知肚明。

江村罗布出去前先给达赖喇嘛磕头,表达了他几十年义务管理故居完全是出于忠心。现在年纪大了,终于看到达赖喇嘛归来,看到达赖喇嘛在他修建的佛堂里念了经,卧室里睡了觉,便是他一生心血的回报和最大满足,从此他可以退休了。现在村里搞了层议制,有了村民自我管理的村委会,不再是过去政府控制的村委会,是否可以把故居交给层议制的村委会管理?

达赖喇嘛首先感谢江村罗布多年付出的心血。「……要不是你,我这个家估计早没了。现在就跟新的一样,比我小时候记得的可是大了好几倍……哈哈哈……我当然同意交给村里,最好是办个养老院……好了好了,我别干涉,一切都交给村里决定吧!」

李克明给江村罗布身上装了电子眼。江村罗布虽不能打出达赖喇嘛的旗号,但是得到了达赖喇嘛的称赞,提议被达赖喇嘛首肯,让他自信满满,出去后先以长辈身份让冲故居的村民别闹事,再次强调这次是按投资者的要求,谁都不能进施工现场。不等村民反击的话出口,他抢先话锋一转,表示这次维修结束后,他就把故居交给村委会,从此不再插手。这个宣布让闹事的村民立刻转移了重心,不再要求进故居,而是对要不要交给村委会展开了争论。

当采村历史上是纯藏族村庄,后来陆续迁入了汉民,现在已达到三成以上,还有一成多的回民,藏民只剩半数。反对把故居交给村委会的人认为,达赖喇嘛是藏族领袖,达赖喇嘛故居属于藏族,交给村委会等于让汉民和回民都有份,凭什么?另一方的意见则认为,不交给村委会,就得让江村罗布继续管,他是藏民,却等于是他一个人的,其他藏民实际上都没份,这样看又不如交给村委会。

对江村罗布,自从村里搞了层议制,阅历深厚的他马上看出故居由他一个人说了算的时代到了头。虽然他与达赖喇嘛是远亲,可是并无法律上的财产继承关系。照现行法律,故居宅基地属于村庄集体所有,与故居有关的活动都在村庄范围进行,影响所有村民,所以说故居属于全村是成立的。村民多年一直有这种议论,层议制的村委会终归会向他索要,莫不如自己提出,显得体面,还能交换一些条件。

当晚村委会开会讨论故居管理问题。一大半村民要求旁听,所以改在村边的室外空场上开会,用扩音器发言,让旁听者都能听见。达赖喇嘛和艾沙在故居客厅观看现场视频。全村八个村民组中有四个藏民组,三个汉民组和一个回民组。江村罗布先为给村民带来的干扰表示歉意。他请村民相信,这次维修完成他就圆满了,故居便移交村委会,但是这次维修必须让他完成。八个当选村民组长组成的村委会表示同意,感谢江村罗布多年维修故居的善举。村委会讨论确定了维修完成后办理交接的程序,允诺对以前的合同账目不查看,不公布,不改变。

这是江村罗布主动交出故居要换取的。下面一直有人鼓动舆论逼他公布账目,然而那些账目怎么经得起放到光天化日下审视?在反达赖的中国氛围中维护和建设达赖喇嘛的故居,任何事都不可能完全光明磊落。村委会对此理解,与官员和政府部门少不了交易勾兑,即使江村罗布得些好处,与他维护故居的功绩比也不为过。如果没有这样的村委会,江村罗布直接面对受鼓动的村民,一定是说不清也过不去的。那时仅为保护自己,江村罗布也得死扛着不交故居。

旁听者中虽有人不满,却不能直接发言,只能在下面鼓动。多数村民平时保持沉默,在没有层议制的情况下,沉默会被理解为支持或至少是不反对鼓动者,而在层议制村委会做出决定后,鼓动者若不能让多数人用改选迫使村委会改变决定,沉默便说明多数是支持或至少是不反对村委会的决定。看现场视频的达赖喇嘛感到这一点有意思,沉默的多数被少数活跃者代表,正是代议制的特点,而沉默到底是怎样的含义,若是换了一种方式便体现为相反。

下一个议题是故居如何管理。下午要闯故居的那伙人喊出了达赖喇嘛故居属于藏人,引起一些藏人附和。村委会主任再次重申旁观者不得发言,被下面的嗡嗡议论淹没。有的汉人村民和藏人村民争论起来。于是村委会主任宣布既然大家对这个议题各有看法,起哄达不到协商效果,尤其不应该变成民族间的对峙,需要进行一次完整的层议制协商——先在最基层的亲友邻里群讨论这个议题,然后由各群主把意见拿到村民组协商整合,再由村民组长在村委会做出决定。

村委会主任本意是给讨论留一些时间,第二天再开村委会,不少村民却认为大家既已聚在一起,又在兴头上,不如立刻协商早出结果。各群内部的协商时间相对较多,家庭代表相互说服往往得多个来回。好在每群的家庭代表不超过十来个,容易沟通,实在不能取得一致时再用表决。等到由各群选出的代表进行协商时就快了很多。群代表只是表达本群的协商结果,达不成一致就表决,然后再由村民组长带着表决结果去开村委会。

村委会复会时差不多全村人都到场了。没有出现汉民担心的各藏民组都要求故居归藏人的情况,除了闯故居那伙人所在的组,其他三个藏民组的组长都同意故居属于全村,一块管理,一块受益。不是说达赖喇嘛故居归藏人完全不合理,而是村庄已经没法按民族划分,连故居的左邻右舍都是有汉民也有回民,想搞好故居的周边环境,如果汉民和回民不配合就搞不好,需要大家一块尽力。

村主任是个中年藏人,即席讲了他对村庄定位的想法。当采村其他方面都无优势,最大的资源就是达赖喇嘛故居,既是藏人的历史文化宝地,也是信众朝拜和旅游者探访的热点。现在故居交给村里管理,全村齐心协力把这个资源维护好利用好,对弘扬藏族文化和传播佛法都有好处,也能给村民带来经济上的实惠。如果认可这种定位,大家就该共同努力而非对立分裂。

汉民组的三个组长都表示赞成村主任所说,主动表示配合这个目标,村庄风貌应该回归藏式,建议汉民家庭去掉临街大门的对联和福字,改为挂经幡。汉民一般都信佛,容易接受。但是村里还有个清真寺,伊斯兰圆顶和新月标志从村子周边各角度都能看到,与藏式风貌非常不协调。藏人和汉人对此又不好说。

回民组的组长与阿訇低声耳语后发言,表示可以将清真寺圆顶改成本地传统清真寺那种接近中式建筑的顶,虽非藏式风格,至少不会像圆顶那样显眼,宣礼塔的高度也可以降低,只是要解决改造的资金问题。江村罗布当场表示他可以向中国内地的老板募捐。当初清真寺刚建时他曾全力阻止,差点酿成藏回村民之间的械斗。村委会则表示只要江村罗布能筹来买材料的资金,人工由本村村民义务承担,马上可以开工。

这时一位长胡须戴白帽的老人被搀扶而来,是回民组组长的爷爷。老人训斥孙子怎么可以为藏人的事改建清真寺?村主任按规则要求旁听者不得发言,对倚老卖老的老人根本没用。回民组组长看到无法回避,被爷爷的训斥搞得恼火,便向爷爷说:「这不光是藏民的事,对回民同样有好处。别说咱们做不到,就是真能把当采村变成一个回民村,那时还有人要来吗?或是来了也会说咱们毁了达赖喇嘛家乡的特色。尊重历史不是改变信仰。伊斯兰教和佛教的区别就是不拜偶像,清真寺里是空的,信徒直接对阿拉。连偶像都没有,换个屋顶又怎么啦?难道阿拉只去圆顶清真寺?如果是这样,咱们祖宗上千年的传统清真寺里都没有阿拉吗?祖祖辈辈都白拜?」这番话把本来脑子就不太灵了的老爷子说得难以回答,只能用拐杖在地上捣,连连说「就不行!就不行!」

回民组长转向把老爷子弄来的回民说:「你们可以对我有意见,让你们选的群主要求村民组委员会重新选举,群主们如果不选我了,我下台,让新选上的组长按你们的意见办,否则不管你们用什么方式,都改变不了我的态度!」

这场面让坚持故居归属于藏人的藏民也被感化,不再坚持,也许只是不想自己被看成是回民老爷子那样的老顽固。何况坚持也改变不了村委会的决定。当采村百姓从中国正在发生的变化中,感觉到达赖喇嘛回藏地的日子可能已经不远,那就是当采村变成明星之时,现在就该做好迎接的准备。

达赖喇嘛从头到尾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向同他一块看视频的艾沙发表看法,也可能是为了说服艾沙,或者只是需要一个述说感受的对象。「成员直接争论往往伤感情,伤了感情就更对立,尤其是事关民族。层议制分成单元避免了成员直接争论,每个当选者带到上一层的感情成分少一点,理性成分多一点,加在一起的作用就相当大,甚至结果完全不同。」

艾沙一直不回应,他不想被打动,不能见异思迁,受他人影响。历史有时需要咬牙和狠心。目前看到的层议制总归是在中国框架内,独立却是完全由自己民族把握命运。不过达赖喇嘛的一番话又不能不让他思考:「独立一定更好吗?民族独立不等于民族成员得到自由。很多独立国家只是统治者自由了,人民照样不自由。中国是独立的,但是其他民族不自由,汉人不也一样不自由!」独立是个概念,一旦按达赖喇嘛的思路去想独立后谁掌权,这个概念就不再只有光环,而会打很多折扣。不能不同意达赖喇嘛说的制度比独立与否更重要。韩国和朝鲜同文同种,一样的民族和历史,人和社会却那么不同,不就是因为制度不同?和民族独立有多少关系呢?

艾沙开始担心达赖喇嘛对他的影响。每天都会感受到一种润物无声的力量,让他坚硬起来的心变得柔软。达赖喇嘛讲的大慈悲他还能抵御,可是那些针对个体的慈悲,一个生命与多个生命的价值等同,不能为民族牺牲个体的论述,却让百灵的形象越来越多地浮现于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未完待续)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