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星星头脑

同时与甘肃和陕西两省接壤的四川省青川县,县城建筑基本全换了新的,县医院的住院部却保留了一栋上世纪的筒子楼。一楼的楼梯和地面之间的三角空间用隔板挡成一个保洁杂物间,现在成了没有生命迹象却也没有死亡迹象的石戈临时安置处。

三角空间里只能放下一张床,床边还够塞得进一个小凳。陈盼白天透过半开的窄门看走廊窗外的天和树影,晚上睡在石戈床下。上下楼梯的每一步声音都在头顶,白天密集,晚上稀疏。来这四十三天了,刚有了些许真实感,开始听得到窗外的树叶碰响,感受到轻风拂面,却仍不敢确信经历的一切是真实还是一场不醒的梦。陈盼没有勇气重看漂流团领队的记录仪。但即使在她睡着时也会历历在目地一遍遍回放。每次她都会在石戈额头上出现如第三只眼的弹孔时惊醒。

漂流俱乐部领队所说的鲫鱼背,是几块排在一起的岩石,可以让人通过,两边皆是无法立足的陡峭山坡。但是别说大队人群无法通过,两人并肩都会害怕,只能过单人。从记录仪的画面看到,当其他人都已通过,只剩下石戈和领队。石戈让领队先过,说他在后面走没有压力。当领队过了鲫鱼背,转身回看,记录仪画面中的石戈开始过时面色安详,展开双臂保持平衡。到达鲫鱼背中间位置,石戈低下看路的头突然一下昂起,额头上清晰地出现一个弹孔,没有流血,未破坏面相,像突然睁开的第三只眼。记录仪中没听到枪声,狙击枪加了消音器,只有弹头划破空气的哨音。石戈定格般停顿一下,展开的双臂犹如翅膀,慢动作般掉下鲫鱼背,沿着坡度陡峭的山体向下滚落,像是从另一个维度的飞起。同行的漂流者们先以为是拍电影,突然有人喊「开枪啦」,顿时所有人一哄而散向山下奔逃。记录仪晃动起来,画面混乱,地面看得到人们扔弃的彩旗和漂流器具,远处看得到山下那如缩微景观的废矿场和大巴车……。

陈盼独自返回找石戈时,记录仪只能看出大概地形,找不到确切位置。是一架直升机飞临让她确定了方位。直升机降落到山梁另一边,陈盼向那方向奋力攀爬,果然看到鲫鱼背。从下面看,可以想象从狙击枪瞄准镜中看被天幕衬托走在上面的人有多清晰。她爬上鲫鱼背的山梁,藉助灌木隐蔽看山梁另一侧。狙击手已找到滚落的石戈,他被扔在草地上。直升机正是沈迪派来的小队,两组人会合。

既已解决了石戈,任务就算完成。终于听到了汇报的沈迪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虽然对狙击手的讲述感到困惑,却也懒得继续深究。沈迪可以想出自圆其说的逻辑——那几十号漂流者是王锋安排的,分成两组,一组是为抓走先出现的那个漂流向导去审问,另一组走鲫鱼背就是为了让狙击手解决石戈,算是对沈迪的交待。王锋不是一向爱玩这种出其不意的把戏吗?……到底是不是这样,沈迪不想多费头脑了,因为不重要,反正石戈已死。如果王锋不是这样交出石戈,沈迪一定会让手下人拦截漂流俱乐部的大巴,哪怕制造坠落山崖全车死亡的事故也不会放走石戈。现在王锋愿意怎么审问漂流向导,或是愿意搞什么其他事,跟自己没有关系,万一有什么节外生枝的麻烦,到时再说也不迟。于是沈迪只要求现场照相录像,掩埋尸体,将所有能看出痕迹的物品——帐篷、睡袋、炊具等统统扔进河冲入地下洞穴,打道回府就算了结。

当直升机轰鸣着消失,陈盼用最快速度跑向埋了石戈的树林,一路摔得满身是泥。那里被踩实的新鲜土壤还松软,没有工具,她只能用树枝、石片和手挖,手上的血和泥混在一起。

被挖出的石戈面容安详,额头正中的弹孔似乎深不见底——也许只是她不敢往里看——却不流血。弹头还在脑中,人已无呼吸和脉搏,没有了任何生命迹象。

陈盼仔细清掉石戈脸上和身上的泥土,让他尽可能干净。曾是离她那么近的身体,他们睡在一起,呼吸都可听到,却从未有过接触。陈盼从未对石戈产生过肌肤相亲的想象,但与他在精神上的相融却使她觉得一生都未与一个人这样近过。即使是做了十多年情人的欧阳中华,也得在某些方面小心翼翼,石戈却如同与自己不是两人,是一体。

陈盼放弃了报警想法,王锋那时还有权,却只能迂回地让她来救石戈,狙击手却敢在光天化日下杀人,可想背后的势力有多大,报警岂不是自投罗网!然而不报警她又能做什么?难道再把石戈埋回凶手挖的坑?当然不能!那等同成了凶手的同谋!即使别的都做不了,至少不能让他留在这。陈盼想到把石戈埋在遮蔽过他们帐篷的树下,那里曾被视为他们的家,石戈会愿意在那里长眠,他在地下有知也会赞许。

先探查路线,要到达那棵树下,这片树林里怎么麻烦都好说,问题是出了树林的那片荒坡开阔地,宽度至少一百五十米。陈盼曾在卫星照片上清楚地看到石戈,她相信狙击手背后的力量也一定能使用卫星。出于保险,她决定天黑再搬石戈,在那棵树的遮挡下再为石戈挖墓下葬。

夏日天长,一天的紧张让她在石戈身边睡去,感觉还是睡在共同的帐篷中。当她突然惊醒,天已全黑,蓦地坐起,惊跑了周围的动物。一直感觉哪里有点问题,在梦中想到了问题所在,她伸手去摸石戈的身体,果然——没有僵!

两年前她给母亲守灵时查过尸体的变化,也从母亲得到验证——人死四小时开始僵硬,三十六小时后重新变软。而石戈中弹已经十小时,该是僵硬状态,无论如何不该仍然柔软。陈盼用电筒仔细看石戈,虽无呼吸脉搏,却面色如生,皮上没有尸斑,嘴唇红而不暗,若是不看额头那个弹孔,就如睡眠一样安详。

陈盼头脑乱了。该如何判断这违背常识的现象?又该如何处置?混乱和激动让她用双手猛压太阳穴,手掌拍打粗糙的树干,让自己冷静下来形成理性判断。一夜再未入眠,她最终做出决定,无论如何先把石戈送进医院,由医学而非自己得出结论。

送医院说起来是三个字,现实中要克服的困难可是太多……,那些繁琐过程这里不表,好在陈盼一向的工作就是解决各种麻烦。她终于带着石戈到达出秦岭后的第一个县城——青川。陈盼对青川县医院坚持说是进山看流星雨,丈夫被小陨石击中了额头。不管这故事多离奇,哪怕是CT机中明明看出了子弹形状和金属材料,也得在取出后才能确定不是陨石吧。最终青川县医院能收下石戈,是因为医院恰好有一位不一般的医生。

照理说能对石戈状况做诊断的,只应是脑外科或脑神经科的专家,别说县医院,省级医院都未见得敢接——脑子里竟然有一颗……如果是陨石的话,不就是颗星星吗?只应去成都华西医院或北京天坛医院吧,然而青川县医院的接诊医生却叫来了一位贺医生。

贺医生三十六七岁,身世是谜,自从他来到青川医院,医院声名鹊起。原来不敢碰的脑科手术,在他手下大都轻而易举。他成了医院的摇钱树。所以尽管人孤傲,医院上上下下都哄着他。贺医生二话不说收下了石戈,对陈盼的态度出奇地耐心友好,不在乎她说的身份证丢失,也不深究她编造的身份。

陈盼从贺医生的测试结果受到鼓舞。贺医生安装在石戈头部的设备,能显示发光的波纹并缓慢地变换颜色,贺医生因此断定石戈头脑内部仍有活动,他还测出了石戈有极细微的呼吸和心跳,微小到普通医疗仪器无法反应。既然有医生证实石戈的头脑存在活动,就不能宣布死亡,即使还不知道如何唤醒和能否唤醒,也得视为需要救治的对象。

在适于藏身的小医院碰上个卧虎藏龙的高明医生,简直是天赐奇迹,让不信神的陈盼也开始对冥冥中的神祇祈求。贺医生几乎每天都来看石戈。陈盼逐渐发现,他基本不进行治疗,只是观测。他给石戈做了很多检查,用的不是医院里的设备,是外面人带来的仪器。那些人从不交待身份,无必要的话一句不说,与仪器相连的电脑界面全是英文,图形和图表完全看不懂。贺医生并不试图取出石戈脑中异物——他只称为异物。他向陈盼解释说,尽管现在的状态奇怪,却是平衡的,取出异物平衡便会被打破,好转的概率很可能不如变坏的概率高,那时反而会彻底没办法,现在能做的只是尽量了解清楚状况。

从贺医生那看不出到底有没有医治的可能,以及怎么医治。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尽管贺医生不收费,其他部门却照收,陈盼带的现金已没剩多少。她不能对外联络,不敢用银行卡,只靠给县城的一家广告公司做翻译挣点钱。当医院要求陈盼要么交费要么带石戈离开时,贺医生对医院说石戈是他的研究对象,要石戈走就是要他走。医院的妥协是把石戈搬到这个杂物间,此后一切由贺医生负责。

石戈额上弹孔已经合拢,不知道是愈合还是收缩,瘆人的黑洞成了一个有凹陷的坑,观感好了很多。陈盼每天早上给石戈洗脸,晚上给他擦身,隔两天给他洗一次头。做这些只是为了给他做点什么,想象着他能体会到舒适。然而天气再热石戈也不出汗,没有生命迹象,也没有死亡模样,像是凝固在某个瞬间,让人期待也许有个魔法解冻,他就会醒来述说漫长的梦境。

一位陪同濒危老伴的老太太给陈盼解释,石戈的灵魂是在中阴界,可能回来,也可能最终还是要走。「不过此刻他就在这周围,」老太太说。「他能看到你,能听到我们说的话。你对他的照顾和感情他都知道……」

(未完待续)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