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超级大国为什么崩溃(23)

  俄国各界的反思(23)

     俄罗斯中派政党对苏联剧变的观点

俄罗斯中派政党的组成比较混杂,主要有“统一的俄罗斯党”、“人民党”、“俄罗斯争取新社会主义运动”等。各中派政党对苏联解体问题的看法并不完全一致,但有许多相似之处。现按问题将它们的观点分别评述如下:

一、对苏联社会主义实践的评价

1)苏联社会主义走过了一条曲折而矛盾的道路

“俄罗斯争取新社会主义运动”在1996年发表的《新社会主义宣言》中,对苏联社会主义的历史教训做了阐释。宣言称,“我们既不为苏联社会主义辩护,也不否定它。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从国家过去经历的事件和现象中认清和吸取教训。”作为十月革命成果的苏联社会主义,解决了俄国人民最重要的问题。它给人民和平,给农民土地,给苏维埃政权,给各民族自决权。十月革命最重要的教训是,如果人民急剧贫困化,如果人民的切身利益得不到满足,社会革命就会被提上日程。宣言认为,苏联社会主义在创建和发展中走过了一条曲折而矛盾的道路。在它的历史中,明显反映出对社会组织所持的两种态度: 官僚主义的和民主的。

第一种态度代表党和国家“上层人物”中官僚阶层的利益,这些人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利用群众的革命情绪以及渗透到社会意识中的平均主义和乌托邦的倾向。在这种意识形态的框架内,社会主义学说就是目的本身,而人只不过是实现这一学说的手段。建立新社会主要靠行政命令,其中包括强制和暴力手段。

第二种态度代表广大劳动人民的利益,对社会主义思想的理解同人道主义和民主的原则紧密联系在一起。在这种态度的框架内,社会主义不是目的本身,而是社会解放和改善劳动人民生活、提高他们积极性的手段。

在苏维埃政权早期,第一种态度的具体表现是“战时共产主义”,而第二种态度的具体表现则是以承认市场关系和计划相结合、国家调节经济和经营自主相结合的必要性为基础的“新经济政策”。 “战时共产主义” 和“新经济政策”的教训在于,只有当位居国家领导岗位的“左”倾势力在其工作中不以空想和陈旧学说为依据,而是对现实生活进行冷静的科学分析时,才能取得成就。这是政策中的现实教训。在民主社会主义和国家官僚社会主义的拥护者展开尖锐的思想和政治斗争的情况下,由于市民社会和人民意识不健全,导致国家官僚主义倾向占了上风。

在1930一40年代,极权制度的具体表现是对意识形态实行个人统治和垄断、搞个人迷信、社会生活国有化以及大规模的镇压活动。极权政治将悲剧性篇章载入苏联历史,它对苏联社会的前进运动起了阻碍作用,但却不能让苏联社会停止发展。虽然创造性进程受到来自内部和外部的阻挠,但苏联仍然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之一,在同法西斯主义的斗争中发挥了决定性作用。苏联社会主义的很多成就,包括计划管理体制、教育体制、卫生保健体制、居民社会保障体制等等,都被西方加以借鉴、完善并成功地用于自己的目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现代资本主义具有生命力,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借鉴了社会主义的有价值的经验。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在苏联形成的旧的国家官僚主义模式同生活的要求日益脱节。它已经无法保证生产力的现代化水平,无法保证对劳动的有效刺激,无法保证社会的公正和居民的生态安全。到八十年初,苏联几乎在所有方面都落后于积极发掘科技革命成果潜力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苏联领导人未能采取适当的措施利用科技革命的潜力。苏联经常破坏社会主义按劳分配的基本原则。一个人无论怎样努力工作,他的收入都同身边不努力工作的人一样多。而且这种情况带有普遍性。它最终阉割了社会公正的思想,失去这一思想,社会主义就不成其为社会主义了。

看来,苏联问题的核心是社会主义问题。那么,这首先要解决什么才是社会主义这个问题。而这个问题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无法统一口径。在前文中,笔者虽然也阐述过这个问题,但总觉得言犹未尽。这里,让我们再从一些学者的论述中仁者见仁、智者见者吧。

关于社会主义的概念,国内外有着不同的观点,这里列出三个具有代表性的说法,大家可以择善而从之。

一些中国学者认为: “社会主义一词既是指社会主义思潮(理论、学说),又是指社会主义的社会制度,也是指在社会主义学说指导和影响下,为争取社会主义制度的建立和发展的社会运动。” (黄宗良等主编: 《世界社会主义的历史和理论》

前苏联科学院院士阿.鲁缅采夫主编的《科学共产主义辞典》提出: “社会主义(源于拉丁文sociaⅠis社会的、公共的)是指生产资料公有制、没有人剥削人的现象、并实行全社会规模的有计划的商品生产特征的、取代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是共产主义社会经济形态的第一阶段。”

英国学者戴维.米勒和韦农.波格丹诺等人合编的《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则解释说: 社会主义是“欧洲工业化过程中出现的一种政治学说。这一术语最早是在1827年和1832年分别适用于罗伯特.欧文(1771一1858年)和圣西门(1760一1825年)的追随者们的学说,并于19世纪40年代得以普遍应用。从一开始,社会主义就不是一种单一的学说,其信仰内容和实践方案都是多种多样的。与后来的种种社会主义学说相比较,单一的经典社会主义是不存在的。真正的社会主义,与真正的自由主义或真正的保守主义一样,也是不存在的。目前,社会主义这个术语所表示的是过去百年中一种主要的意识形态,同时它又是指那些宣称自己是社会主义国家的各种政治统治、制度和政策,以及试图在世界不同的地区建立社会主义的各种政党和运动。从较为狭义的角度上讲,社会主义则意味着一种新型的经济体系,这种经济体系建立在完全不同于资本主义原则的基础之上,代表着经济发展的一个更高的或过渡阶段。几乎所有的社会主义者都认为,社会关系,特别是那些与工业过渡密切相连的社会关系,在决定人类未来发展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尤其重要的是,资本主义社会中财产占有权的不平等以及由此而引起的大多数人必须出卖自己劳动力的情况严重地压抑了个人自由,妨碍了友爱、合作和无阶级社会的出现。这种观点在马克思的著作中得到了最详尽、最系统的理论阐述。马克思批判早期的社会主义者是 ‘空想的’ 社会主义,而宣称自己已经发现了社会发展的基本规律,从而使社会主义变成了 ‘科学’ ”。

把上述的观点和解释综合起来看,社会主义这个概念有三个涵义: 既是一种有创始人和传播者的政治学说;也是一种自1848年以后曾在全世界轰轰烈烈开展过而且现在仍在进行着的政治运动;还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不仅曾经存在于俄罗斯、东欧、东亚国家,而且目前仍在少数国家存在的政治制度。

根据一些学者的考证,我们可以得出对社会主义以下的基本认识:

从字源学角度说,SocⅰaⅠ-ism(社会主义)一词衍生于拉丁文Socⅰus(社会的),其最初的含义是与“个人的”相对立;所表达的是不满当时“资本主义社会中盛行的个人主义,朦胧地倾向于集体主义”;社会主义一词进一步发展便成为“在公有制基础上重建社会、经济、法律秩序”的内涵,即它是用来解决资本主义私有制度内无法克服的矛盾的更高形态的社会制度。它只能建立在社会化大生产的基础之上,而不能建立在封建专制社会遗留下来的小生产的基础之上。它应当造福于人民大众,而不应当为少数人谋私利。从理论上说,社会主义是一种建立在资本主义基础之上并在各方面都比它更加美好的社会理想和社会制度。

然而,从历史事实上看,社会主义国家没有一个能做到比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各方面都更加美好”,所以,它的衰败是必然的。

前苏联就是一个最典型的实例。

俄罗斯中派政党对苏联社会主义实践的第二点评价是:

2) 苏联为取得社会主义的巨大成就付出了高昂代价

俄罗斯著名的历史学家、俄罗斯劳动人民党领导人罗伊.麦德维杰夫认为,十月革命是20世纪最有影响的事件,苏联的社会主义建设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在《俄国革命80年》一文中写道: “尽管不同流派的历史学家、社会活动家和政治家对1917年事件的态度各有不同,但在各种评价和看法中,就连最坚定的反共分子也不得不承认,1917年的俄国革命是20世纪最有影响的事件。苏共的失败和苏联的解体不能削弱俄国1917年革命对20世纪的社会思想和政治事件的影响。苏维埃制度的意外垮台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加深和加强了对那个久远年代的事情和人物的兴趣,再次引起了热烈的争论。”

麦氏认为,苏联在新社会建设方面曾取得巨大成就。苏维埃国家和苏共经过巨大的努力在短时间内建立了一个强大的中央集权经济,不仅实现了国家工业化,而且还实行了农业集体化。科学和教育、多民族的文化都得到了迅速的发展。许多社会主义的价值观得以实现: 关心儿童、免费医疗和教育。在国内制订和实行了各种社会保障制度,推行了民族平等和培育新人的政策。但是为了取得这些成就也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在国内,不允许有任何政治反对派,自由思想受到束缚,积极性和主动性得不到鼓励,进行了大规模的镇压行动。

这里介绍一下罗伊.麦德维杰夫。麦氏1925年出生于格鲁吉亚首都第比利斯。他的父亲是苏联红军的一名师政委,后来任工农红军军事政治学院的教员,在大清洗中于1938年死在臭名昭著的克格勃科雷马集中营。麦氏从1964年起和他的孪生兄弟若列斯.麦德维杰夫一起积极参加了苏联持不同政见的活动,主要是出版各种书刊,如《论社会主义民主》、《斯大林和斯大林主义》、《布哈林的最后岁月》、《让历史来审判——斯大林主义的起源及其后果》等。他认为苏联现行政治体制中的缺点并不是苏维埃社会主义国家本身所固有的东西。这些缺点是能够而且应该在苏维埃社会主义社会范围内得到克服的。他声称他所指责的并不是整个社会主义制度或苏维埃社会制度和国家制度,而是指那种管理社会的具体形式,这一形式在许多方面是违背社会主义原则和苏维埃政权的原则的。

麦氏称自己是马列主义者,拥护社会主义,主张扩大党内民主,恢复列宁主义的本来面目,抨击苏共党和国家的专制制度。因此,他有别于苏联的其他持不同政见者。他在西方被称为苏联持不同政见者中的“社会民主派”或“民主改革派”。麦氏原是苏共党员,1969年因在西方出版书刊而被开除了党籍。  苏联解体后,他仍坚持自己的立场。

罗伊.麦德维杰夫对苏联政治体制的严酷性有切身体会。他的孪生兄弟若列斯.麦德维杰夫是生物学博士,从事遗传学和老年学的研究。他所著的《李森科的反遗传学理论给苏联农业造成的危害》和《李森科兴衰史》等曾在国外发表,引起苏联当局的不满。1970年5月29日,若列斯突然被强行关进精神病院。罗伊马上在莫斯科等地展开了营救活动。此事很快为西方记者获悉,美、英、法等国的报纸电台纷纷发表消息和评论,谴责利用精神病院进行政治迫害。在国内外强大的舆论压力下,6月17日,若列斯出院。他于1972年离开苏联移居国外。1973年8月,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鉴于若列斯.麦德维杰夫“进行了侮辱苏联公民称号的活动”,取消了他的苏联国籍。

实在无法想像什么样的具体行为才能构成“侮辱苏联公民称号”的罪名;实在想不通苏联社会主义建设为什么要“付出高昂代价”?西方国家为什么不付出类似把持有异见的科学家关进精神病院的这种“代价”?

苏联中派政党对苏联社会主义实践的第三个评价是:

3) 苏联时期有严重错误,但对它的成果采取虚无主义态度是不可取的

俄罗斯社会民主党人、哲学博士尤.克拉辛在《社会主义: 反思的必要性》一文中认为,不能不看到社会主义思想和社会主义实践发展中的内在继承性。为了理解精心描绘的新的社会主义范式,人类必须回顾社会主义较早时期模式的实践经验,吸取胜利的经验,接受失败的教训。对过去社会主义的批评并不是要将它从历史上一笔勾销,而是要依靠现实的经验超越昨天的社会主义。只有这样才能理解错误和失败的原因及其一切严重的后果,才能从经验中吸取教训,找到解决社会问题的有效办法。十月革命后的七十多年间,苏联不仅有斯大林主义、大镇压和对人权的粗暴践踏,几代人的不懈努力中也有许多消极的东西。十月革命及其后果并不仅是历史的趣闻和反常现象。这些都是对时代召唤的回应,是濒临危机边缘的人民向日益迫近的社会主义“进军”的尝试。但这一尝试失败了,因为人民运动被严格控制在独裁专制制度的框架内。但人民的高涨情绪却产生了积极的结果。

克拉辛认为,对社会主义时期的社会成果抱虚无主义态度是不正确的。这个时期有严重的错误,如家长式的官僚制度束缚了人民的积极性、个人的主动精神和进取精神。市民社会的基层组织被迫进入地下状态和国家的监督之下。尽管过去的制度有种种缺陷,但这一时期也有成就。社会上形成了集体主义的传统、团结一致和人与人互帮互助的关系。人们受到了长期以来实际上是世界上最好的、甚至西方国家改革者也奉为样板的社会保障制度、无偿保健和义务教育体系的保护。在克拉辛看来,在文化领域对过去采取虚无主义的态度也是不可取的。过去没有创作自由,学者、作家、新闻工作者、艺术家的活动受到意识形态的约束,遭到书刊检查机构的围追堵截和封杀。当然,也出现了优秀的艺术作品。科学也遭到意识形态的干扰,但其成就仍是国家的骄傲,基本上与世界水平同步,许多方面甚至处于世界领先地位。

既然承认苏联改革前的社会主义时期有“严重的错误”,又说不要“对它的成果采取虚无主义的态度”,这究竟要表达一种什么立场呢?在我看来,这种貌似公允的说辞其根本用意在于让人们以“瑕不掩瑜” 的态度对待苏联社会主义的现实。

苏联学者维诺格拉多夫在改革初期发表了一篇题为《真理可能是阶段性的吗》的文章,深刻地指出了当年苏联为什么要进行改革的原因: “我国的改革真正是从痛苦的经历中得到的。” 他指出:

我们痛苦地经历过持续多年的、目前我们都用“个人崇拜”这个词形容的年代。它造成了令人不寒而栗的人的巨大牺牲。而由党的二十大的赎罪动因唤起的对社会根本性革新的虚幻希望,竟也惨痛地夭折了。它很快地就同六十年代的各种社会热潮一起,被所谓停滞年代的腐臭死水所淹没。。

我们痛苦地经历过我国国民经济各个领域令人担忧和不断加剧的危机过程。行政官僚集权造成的瘫痪状态侵蚀着这些领域,使它们几乎全都感染了营私舞弊、敷衍瞒骗、贪污盗窃的恶习。

我们痛苦地经历过社会道德水准的日益低下,与此同时,社会惰性、冷漠等不正常倾向也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不断滋长,社会生活为普遍公开说谎、巧言惑众和讲空话的污浊空气所窒息。

我们痛苦地经历过官吏们肆无忌惮的胡作非为,这造成了近似乎启示录式的后果: 国家某些地区濒临生态崩溃的边缘,而人民的忍耐力到了极限,几乎也已崩溃。同有关人民革命历史使命的预言纲领相反,大多数人民却只能眼看着用堂皇的口号、号召、报告厚颜无耻地去装饰门面,而它同国家实际状况之间的鸿沟却越来越大。

我们痛苦地经历过国家的优秀力量同上述许多现象进行的殊死而常常又是悲剧式的斗争。这些现象不单单是消极的,而且确实是极端危险的,它们使得我们的生活愈来愈背离人类最崇高的社会理想、社会公正与和睦、经济民主和政治民主、公民的同志式平等与个人精神自由。……

我的看法过于主观了吧?在感情上,在表达上,在内容上,是言符其实的吗?

好吧,可能是主观的,甚至“过于”主观。谁又能完全相信自己的判断与客观真理完全一致呢?

但是,它们完全准确、坦率地表达了我确实在想些什么,作为真理,我的信念是什么。

我也承认苏联社会主义建设的成就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不是虚无缥缈的妄语,对此采取虚无主义的态度当然不可取。但我这里要问的是: 维诺格拉多夫同志在上面指出的那些“我们痛苦地经历过……”是不是实实在在曾经在苏联存在过的东西?对这些实实在在存在过的东西采取虚无主义的态度可取不可取?

           (未完待续)

荀路  202194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