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残肢断臂

2008年7月18日上午10点30分,华盛顿白宫西厢地下情景室(Situation Room)。

“先生们,在这个言论自由的国家,只有两个小房间才能够让我们大声地畅所欲言而不至于泄密。”手里捧着杯咖啡、手臂里夹着案卷的中央情报局长戈斯进门后用脚关上身后的门,扫了一眼情景室。他显然没有得到自己预期的回应,挤得满满的房间里没有人笑,也没有人识趣地追问他这话的意思,甚至,没有人和他打招呼。

他只好嘿嘿地干笑了两声,走到长条形会议桌靠近主持人的唯一的一个空位坐下来。情景室里挤满了大约三十人,打招呼已经结束,大家都在低头翻阅刚刚发到手的案卷。没有人抬头看一眼晚到了五分钟的中央情报局局长。

这些人卷宗里两页纸的绝密情报资料是戈斯昨天晚上连夜准备的。

坐在桌子顶头主持这次会议的是副总统,坐在他和副总统之间的是国务卿,坐在自己另外一边的依次是财政部长、联邦调查局局长和几位内阁成员。坐在副总统左手边的是国防部长,国家安全顾问,国土安全部部长和联席参谋会议主席……副总统对面的另外半间房里,一片人头,让戈斯有些眼花缭乱。他只能勉强把其中几张脸和名字或者职务联系起来,其中包括主管中国事务的副国务卿,两位国防部副部长,国家安全局局长,国防部情报局局长,传统基金会主席,大西洋委员会主席,太平洋总司令以及好几位白宫一直依赖的中国通……戈斯使劲皱了皱眉头,天啊,华盛顿能够找到的自以为可以影响世界格局的大佬们都可怜巴巴地拥挤在那里!好久没有开这样不伦不类的国家安全扩大会议了。他使劲想了想,到底有哪些人可以参加这类紧急的国家安全扩大会议呢?想不起来了!不过很明显,今天参加会议的人数是前所未有的,而且由于是多少年没有开针对中国的国安扩大会议,所以那下面的三十位面孔中有很多显得陌生。中情局局长感觉到手脚发冷,但额头却冒出冷汗,担心保密出现漏洞是他冒汗的原因之一,而想到要在这些陌生人面前承认自己的失误也不禁让他汗颜。  不能让他们看出来我为什么出汗!戈斯心里想,出汗的原因很多,也许通风设备无法供应这么多人的呼吸,也许冷气器该换一台日本的。他正准备嘀咕两句以让大家理解他为什么出汗,这时副总统先开口了。

“各位,”副总统切尼清理了一下嗓子,“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我们多年来喊叫‘狼来了,狼来了’,现在狼真的来了。确切情报显示,台海战争即将爆发!两岸现状将彻底改变,台湾可能不保!”

靠近副总统的几位显然预先知道这个消息,但副总统的话音未落,他们仍然个个条件反射地露出肃穆和沉重的表情。他们都抬起头,朝桌子那一边看过去。几十位刚刚听到这个“狼来了”的故事的人一个个脸上都混杂着惊讶、迷惑、不信、惊恐和恼怒的表情。这些表情看在中央情报局局长戈斯等的眼里觉得特别受用,难怪,在华盛顿这个地方,权势和地位是和情报的密级分不开的。

“总统已经匆匆结束和伊拉克总统、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国王的会谈,也取消了他在戴维营的休假,将于今天中午赶回白宫。下午一点他将主持在椭圆形办公室召开的国家安全紧急会议。”国家安全顾问平静地通报了总统的情况。她的声音让桌子那边的骚动慢慢平息下来。

“七十二小时前,我们才获得确切的情报,”副总统指了指国防部长和中央情报局局长,“事关重大,我们不敢掉以轻心,我们三人当时就对此情报进行了多方核实和推演。结合这些年的一系列蛛丝马迹,我们坚信:台海战争已不可避免!总统听到汇报后,已经以三军总司令的身份,密令三军结束休假,随时待命。并且以航空母舰回本土集训为由,同时调派六个航母战斗群奔赴台湾海峡。情况非常严重,总统回来后,将即时召开国家安全会议。为了这个会议,也为了给各位一些时间思考和准备,总统同意,在他回来前,我们先请各位过来,一是向你们通报有关情况,二是也想听听各位的问题和建议!”

虽然说白宫在重要决策前,都会请华盛顿有影响的官员、大亨、学者和各界人士来白宫“畅所欲言”,但如此急地召开如此规模的会前会还是911之后的第一次。

“真是匪夷所思!这个会议是我提议总统召开的,七十二小时内我已经和总统通过三次电话,我想,他像我一样不解和愤怒。我希望在这个会前会上,把问题搞清楚,如果我们都没有明白,等一会如何让总统明白?大家有问题只管开口!”一向被认为温和派的国务卿语气里的不满和不信任谁都可以听出来。

“是的,我完全同意!”中央情报局局长戈斯抢着说,“大家可以问任何问题,不要担心,你们甚至可以提高嗓子问,这个房间很安全的。”

戈斯又想起来了自己刚刚进门时开玩笑受到冷落的事,他是想向在座的各位强调,这个房间和椭圆形办公室是白宫里唯一两个无论什么间谍手段都无法渗透的房间。在历次情报和反情报演习中,中央情报局都可以使用特殊手段或多或少窃听到白宫的各个角落,这让财政部特勤局和联邦调查局伤透脑筋。不过戈斯安慰他们说,中央情报局的窃听器材是独一无二的,别的国家都没有这个本事。这并不能让特勤局和联邦调查局释怀。好在也有值得安慰的地方,就是中央情报局从来没有成功渗透椭圆形办公室和西厢地下室这间铁皮屋的纪录。所以早从里根总统时代开始,美国最重要的决策都是在椭圆形办公室和这间叫情景室(situation room)的地下室做出的。

“这次会不会也是狼来了?”国家安全顾问提出问题的同时,大家都想起了,她并不属于那个三人最高决策层。

国防部长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眼睛空洞地看着通风透气口,好像没有听见国家安全顾问的问题。副总统看了看戈斯,戈斯放下擦汗的纸巾:“我真希望这次也是狼来了的游戏,可是很遗憾,这次狼真的来了。”

说罢他让自己的视线扫过每一位脸朝着他的人,心思慎密的戈斯需要确定大家都理解了中国典故“狼来了”的故事,当他发现除了几位中国问题专家以外的几十张脸上都出现迷惑时,他认为有必要先讲一个中国故事让大家轻松一下,也让自己不停冒出的汗水停下来。于是他是用简洁的语言把中国民间故事“狼来了”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竟然只用了两分钟,吸引了桌子那边好几十双欣赏和愉快的眼光。之后,中央情报局长严肃地咳了下嗓子眼,接着说:

“多少年来,台湾海峡的局势就像太平洋一样,从来没有稳定过。特别是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开始,台湾逐渐走上民主之路,本岛意识开始复苏,台湾人民当家作主的要求越来越强烈。2000年,台湾主张独立的民进党上台执政,从此以后,台湾在陈水扁的带领下,一步一个脚印在台独的道路上艰难跋涉!这期间北京当局几乎隔三差五就咆哮要武力解决台湾,而且经常在对岸实行年年升级的武装演习。台湾由于有了台独的日程表,也并没有被大陆的文武两手吓到。每当大陆文攻武吓时,台湾也针锋相对搞什么武装演习和公民自决。我不得不承认,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搞得我们紧张兮兮的,使用胡萝卜加大棒,不停周旋于两岸之间,搞得大家都疲于奔命。

“不过后来,我们中央情报局发现无论是北京还是台北,好像都在那里虚张声势,大声叫嚣喊‘狼来了’吓唬人而已。北京中共当局时不时叫喊要保卫祖国统一,不惜武力解决台湾问题,搞得十三亿人紧张之极、万众一心的样子,可是,实际上呢,他们外强中干,虚张声势而已。据我们中央情报局这些年获得的大量情报显示,北京既没有武力解决台湾问题的能力,更加没有武力解决台湾问题的意志。他们不时找那么几个御用学者到美国来高喊两句,可是军队的实际作战能力和备战能力愈来愈被腐败侵蚀,于是我们最早研判,北京这样叫喊主要是为了威吓台湾警告美国的。不过这个结论很快就被推翻了,我们的情报和研究显示,北京叫嚣武力解决台湾的主要听众还是中国大陆的民众!说起来,得出这一结论并不难,那就是自从北京升级武力攻台的调子后,台湾不但没有被吓倒,而且从李登辉到陈水扁都越来越起劲地搞台独。有好几次,李登辉明确表明:别怕中共,他们是哄骗小孩子的!事实上,李登辉先生说出了实情,中共叫嚣武力攻台确实是哄骗小孩子的,这个‘小孩子’就是十三亿把共产党比喻为‘母亲’的中国人民!北京早就知道他们的叫嚣不但对台独毫无阻碍效果,反而让台北在台独的路上越走越快,越走越远,可是他们却不停叫嚣?为什么?因为他们并不是喊给台北和华盛顿听的,他们的听众是十三亿中国人民!中国人民是不会答应台独的,共产党政权当然知道这点,他们还知道,中国人民也绝对不会答应纵容态度的北京政府。于是他们就每天叫嚣武力攻台,以掩盖自己的无能和凝聚民心!

“现在再来看台湾。我们原来以为民进党是为台湾民众请命的民族英雄,他们主张台独是为了民主自由的台湾,于是当他们不打招呼,不把美国的国家利益当回事的时候,我们也只好忍气吞声。可是,女士和先生们,看清他们的德行吧!民进党为了拉拢选民,获得选票,不断利用台湾岛上台湾当地人占多数这个情况挑起族群对立、撕裂台湾岛,把自己打扮成反对中国大陆和美国的独立英雄,目的却完全是为了一党甚至一人之利。正因为他们知道了北京政府的软弱,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如果北京真的大动干戈的话,那些民进党比谁都跑得快,最近台湾国家安全局秘密联系我们,要求在北京攻打台湾时,能够协助他们转移总统到海外。你们看看,这些都是什么玩意!”

中央情报局局长停了下,他满意地看到整个房间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一个人身上。

“现在总结一下,北京政权知道自己只是喊叫两声,根本没有能力和意志攻打台湾岛;不幸的是,台湾当局也知道这个事实,他们从李登辉总统开始就早看穿了对岸的北京政府,于是台湾当局每次面对大陆打压都好像不畏强权,要挺起腰杆和他们针锋相对的样子。更不幸的是,只有我们美国人一直被蒙在鼓里,看着这两岸政权在那里演戏。这么多年下来,我们坚信他们互相都知道对方在演戏。两岸只是心照不宣而已,他们的观众,或者说他们共同要欺骗的对象就是两岸的中国人民和台湾民众!”

“先生,”坐在桌子那头的某位中国问题专家不客气地问,“问题是,我们是什么时候知道他们在演戏的?”

“哦,”戈斯对于自己叫不出名字的中国问题专家打断自己的话并不十分在意,因为这个问题也正是他下面想讲的,“中央情报局不是吃白饭的,最早可以追溯到1996年,那时我们就开始怀疑他们在虚张声势。可是先生们,问题是,中国人和我们长着不一样的脑袋,我们不敢掉以轻心呀。所以虽然我们已经多次评估两岸开战的可能性接近零,可是我们还是得未雨绸缪,积极备战,对不对?再说,他们都在演戏给本国的人民看,我们政府也不能表现太差,不是吗?所以,这些年,大家都看到一幅奇异的中美台三边关系:当北京政府动不动拿民族大义在那里假装义正词严反对台独要不惜一切解决台湾问题时,当台湾那些混蛋马上高举民主自由自决的大旗摆出一幅寒冬腊梅‘越冷越开花’的嘴脸的时候,我们美国政府也不得不装出一幅焦急的模样,上窜下跳来往两岸进行调节。当然,这好像对我们并没有坏处,只要能够乘机多签订几笔贸易合约、不停把台湾的美金拿过来换几艘军舰,我们没有理由不和他们玩下去,对不对?我的意思是台湾购买武器让美国人找到了就业机会,而对华贸易让我们的穷人可以从Kmart和Wal-Mart里买到价廉物美的中国货! ”

“呵呵,”国防部长显然对戈斯的长篇大论有些不耐烦,插话道,“下面我接着说两句吧!虽然摸清了两岸领导人的心态,知道他们都在玩弄自己的人民。但我们还是有些担心,例如,我们卖武器给台湾时心里都有时不禁发毛,你说,两岸统治者都在演戏给自己的人民看,会不会他们也在演戏给我们看?大家想想,我们为了拉拢和和平演变中国大陆,和他们做生意套近乎甚至还一度建立了莫名其妙的战略伙伴关系,这些年他们的经济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美国功不可没;而与此同时,为了支持台湾抗击大陆侵略,保持恐怖平衡,我们又把先进武器和军事技术转让给台湾。如果北京和台湾都在对我们演戏,如果某一天,他们突然从中华民族的利益出发,到时突然宣布‘一国两制’或者干脆统一了……我的上帝,那拥有大陆的经济发展势头和台湾的美式武器,再加上这些年大陆取得的苏式先进武器,统一的中国将在一夜之间成为抗衡美利坚合众国的世界超级强权?!”

大家一片嘘声后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中央情报局局长戈斯心中诅咒国防部长抢了自己的风头,但表面仍然笑着并调侃道:“他们中国人称那叫和平崛起。哈哈……哈哈……,不过笑话归笑话,先生们,我们中央情报局确实曾有些担心。大家都知道,中国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我们不怕他分,就怕他合。特别是在目前的情况下,他们如果一夜之间合起来的话——噢,我能说什么,诸位,我只能告诉各位,至少我不认为美国已经准备好迎接一个强大的中国!”

“所以我们不能让他们统一?!”后排一个戈斯记不起名字的官员大声严肃地喊道。声音过后,整个会议室突然陷入一片寂静。从国防部长尴尬的面部表情,戈斯判断那个怕人家听不见而高声喊出来的白痴一定是国防部长的手下。他心里暗暗高兴,这个白痴,怎么可以把这些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话高声喊出来呢?今天会议不但会有详细的会议记录和全程录音,而且很可能会成为中美关系史上的重要历史文献。在表达外交政策和构想,特别是直接涉及到美国的国家利益,资深的政客和外交官都应该知道把“和平”、“民主”“自由”等字眼塞在句子里最显眼的位置。例如对于台海政策,美国就反复声明“不允许片面改变两岸现状,不允许武装解决两岸问题,两岸必须通过和平手段,台湾现状的改变必须经过台湾人民的……”。难怪在戈斯眼里,国防部部长手下都是一帮只会打仗不会外交辞令的蠢蛋。

这时副总统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半个小时过去了。他清了清嗓子。“虽然我们大家都有这样和那样的怀疑,但我们还是相信这些年两岸在两种价值观的影响下,已经走上了水火不容的道路。不可否认,如果通过两岸和平协商解决统一问题的话,至少需要几代人或者几十代人。哦,不过我们美国人爱好和平和稳定,我们有这个耐心一直等下去。”

坐在他旁边的几位脸上都现出会心的微笑。副总统接着说:

“就目前和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情况看,两岸任何一方要片面改变目前的现状,唯一的途径就是通过武力!”副总统把眼光转向身边的国防部长,于是国防部长接着话茬说道:

“正如我们的评估,大陆可以使用武力解决台湾问题,可是他们至少在未来20年内只能使用武力去企图改变两岸现状,却绝对没有办法改变两岸的现状!”

国防部长的话音刚落,就引起了一阵议论。来自国家安全局的一位高官压低声音问:“我不是太明白您的意思?”

国防部长面露得色,傲慢地扫视了大家一眼,显然他期望大家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话。“虽然根据我们的评估,确信北京没有任何意志和能力攻打台湾。可是脑袋长在他们头上,对不对?我们不能排除他们丧失理智,穷兵黩武,在没有制胜的把握下悍然出兵攻打台湾。所以我们谁都不会说:噢,我保证北京不会打台湾。可是我们却可以根据各项资讯和情报评估,根据中美台三地武器装备的差异而得出这样的结论:无论北京使用还是不使用武力,未来二十年台海现状无法改变!也就是说,即使北京悍然出兵,也只不过是小打小闹,就像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他们搞的炮轰金门一样。当然如果他们一定要升级战争,把美国卷进去的话,那也只不过是鸡蛋碰石头。海峡的现状无法改变,台湾是台湾,大陆是大陆,就像半个世纪前我们不支持蒋介石反攻大陆一样,我们绝对不允许大陆攻占台湾。我们美国人认为保持目前两岸现状符合两岸中国人的利益,当然更加主要的是:这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

国防部长加重了“美国的国家利益”几个字的语气,而且伴随着有力的手势,让大家切实感觉到美国国家利益的重量感。

这时小房间的门悄声打开,白宫总管探进头来,小声通报道:“总统已经登上空军一号直升飞机,半个小时后到达白宫南草坪!”

副总统皱了下眉头,再次看了一眼墙上的种,脸色变得忧郁,声音里带着些微的颤:“各位,我们都错了!”

接着是一阵不安的沉默,然后是翻阅面前卷宗的刷刷声,每个人都仿佛想从面前两页纸的绝密情报中找到答案和安慰。这时一个小声音从副总统桌子对面的那边传过来:“就因为这两张纸,一切都在一夜之间改变了!?”

副总统不高兴地盯了提问人一眼,可当他看到很多人眼里和那个提问人具有相同的疑问和讽刺时,他转头向中央情报局局长戈斯点了下头。戈斯喝了口咖啡,开口道:

“是的,不过不是那两张纸,是那两张纸上记载的‘致命武器’计划,一夜之间改变了一切!我们刚刚讲的所有情况,其实都基于一个简单的事实,北京政府没有足以击败台湾、阻挠美国介入台海战争的‘致命武器’。可是现在他们有了,而且中国大陆部署的这个称为‘致命武器’的计划已经部署了多年,现在已经部署完毕,一旦启动的话,一个月内将摧毁台湾,占领台湾!而最可怕的是,我们只能站在太平洋这边,干瞪眼!”

国家安全局局长差一点把自己的咖啡喷出来,他是掌握着美国所有的间谍卫星和通信侦查设备的首领,难怪会大惊失色。戈斯看着他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他等着这个家伙发问。果然安全局长擦了擦嘴巴,不以为然地说:“世界上应该没有什么武器可以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地部署起来,更没有军队可以在短期内动员推进到前线而不被间谍卫星拍摄到的!”

“是的,先生,我相信在花费了那么多美国纳税人金钱购买的最好设备之下,确实没有武器和军队能够逃过局长大人的眼睛,不过这不包括北京的‘致命武器’计划!”中央情报局局长脸上带着嘲笑,他一直觉得自己主管的人力情报经费太少,而几百亿美元的经费都被国家安全局和国防部情报局那帮白痴投进那些不会思考的机器中去了。

主管间谍卫星的国家安全局局长讨了个没趣,但确实又不甘心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于是带点挑衅和讥讽的口气反问道:“那么,既然我们无法侦察到如此重要的‘致命武器’计划,我倒想请问您,中央情报局是什么时候知道有这个计划存在,又是什么时候得到计划详情的?”

“唉,”中央情报局局长戈斯叹了口气,“我们虽然模模糊糊知道在1996年台海危机之后,北京秘密研究制定了这么一个计划,可是,正如你们可以看出,这个计划成败的关键就在于是否可以保密,所以北京方面对其保密做足了工夫。我们四面出击,毫无头绪。直到2004年,我们在大陆的王牌情报人员才找到机会接近‘致命武器’计划的制定人……”

第一章:阳具

2004年4月18日,广州市五羊新城《南方周报》大厦三楼总编室。

“目前中国的媒体进入春秋战国时代,新时代的特点是,谁能够抓住广大读者,谁就是名副其实一统天下的无冕之王!”《南方周报》总编辑吴力超说到此处不觉从大转椅里挺了挺微驼的瘦削的背,伸出左手在空中做了个“抓住”的大弧度动作,先慢慢伸出张开五指的手掌,然后装出吃力的样子慢慢把五指握成筒状,随即突然急速收回那仿佛“抓住”了固体空气的手,回到胸前时,就停在了空中。

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对面的杨文峰受到总编辑动作之感染也陡然间直起了腰杆。他看到总编辑的手握成筒状停在办公桌之上两人之间,仿佛抓满读者而无法捏紧成为拳头。杨文峰挺了挺胸脯。

“如何抓住读者?”今年五十五岁的总编辑吴力超提出问题后用循循善诱的目光盯住他,三十九岁的杨文峰脸上立即露出热切好学的表情目不转睛看着空中筒状手后面的总编辑。吴力超说话时没有松开停留在空中握成筒状的手,好像他一松开,读者就会像流沙一样漏下来。

“民之所欲,常在我心!这句话可以作为我们媒体工作者的座右铭,老百姓关心什么?人民想知道什么?大众的焦点又是什么?搞清楚这三点,我们就能够抢新闻,造焦点,在第一时间把广大读者吸引到我们《南方周报》的周围。”

吴总编收回握成筒状的手,拿起桌子上的筒状的杯子,津津有味地喝了口杯子里的液体,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杨文峰。“杨子,你喝点什么吗?”

杨文峰连忙半起身边摇手边说不用、不用,我来之前喝过一杯热奶茶的。

“杨子,你到我们报社有一年多了,”吴总编放下杯子,顺手挪动了一下桌子上乱七八糟的稿件,“大家对你反映都不错。虽然说半路出家,要求不能太高,但你还是有一定素质的。你在大学学什么专业?”

“我学国际关系的,”杨文峰欠了欠身,补充了一句,“上海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毕业。”

“哦,好好。”吴总编笑呵呵地赞道,“好好干,会有前途的。新闻媒体领域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年轻人在这个广阔天地里是会大有作为的。你的简历还是挺丰富的。”

吴总编打开面前的一卷薄薄的案卷,口里断断续续地念着:“1987年毕业分配到上海外事办……1989年六月后辞去公职到海南自谋生路……好好,年轻人有志气,年轻人有志气,人挪活,树挪死嘛!后来被公司派到香港发展,1997年移居广州生活和工作,先后在贸易公司、房地产公司、保安公司任职贸易员、副经理和副总经理……不错不错,经历挺丰富!”

杨文峰在吴总编边看边赞的过程中,好几次想说点诸如“岂敢岂敢”之类的客气话,但觉得不妥,于是只是在总编辑开口赞扬时微微欠身表示一下谦虚之意。

“后来听说你写了本小说?”吴总编合上档案,不经意地问道。

“是,是!”杨文峰有些紧张,“我写了本虚构的小说,书名叫《致命弱点》,犯了点错误……”

“那不算什么嘛,年轻人。”吴总编大度地打断杨文峰,“我听人说了,小说写得还可以。不过因为你没有处理好虚构的故事和现实的一些事情,而且还在小说中无意中透露了一些国家安全秘密,结果被公安机关拘留了一段时间,还丢了工作,是不是?”

“是,是被国家安全机关请去说明问题,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没有什么,不必介意。下次你来时,带一本你的小说让我也读读吧。”

杨文峰点头说好、好。吴总编接着说:“我当初聘用你就是看重你在多个部门和地区工作的经验,当然由于你没有记者编辑的经验,我只能安排你适应一段时间。现在你也在发行部干了一年多,我想,是不是可以给你加点担子,调到编辑工作?”

杨文峰感觉到肩膀上一沉的同时,心只往上跳,脸上却不动声色。

“采编部一组是我们报社最重要的采编小组,主要负责重大新闻和社会焦点跟踪报道。这个部门目前正需要人手,采编一组的王媛媛组长也多次向我提过要你过去帮忙。我考虑把你安排过去,你没有什么意见吧?”

杨文峰说没有意见,并当场表示会好好干,不辜负领导的重用。

“我考虑让你过去,主要是想加强这个部门的国际关系、中美交往和台海风云方面的报道。另外你也有一定的法律知识,这个部门本来就很偏重社会大案要案的跟踪报道。我看你是可以胜任的。”吴总编停了停,又喝了口杯子中的液体,“你也在报社干了一年多,今天的谈话我们就长话短说。”

杨文峰脸上的表情一看就知道是聚精会神的表情。

“干记者这一行最主要的就是我刚才说的:抓住读者!唉,在这一点上,我们和《南方都市报》、《南方周末》都存在着差别。目前焦点报道、大案要案和热点新闻等基本上是这两份报纸的天下,我们占有市场份额微不足道。我就把希望寄托在你们采编一部上。如何夺回市场占有份额,关键还是如何吸引读者注意力,如何抓住读者。吸引读者和抓住一批忠实的读者并不完全是一回事。报纸要想吸引读者,搞两行耸人听闻的彩色标题就可以了,可是要想抓住读者,就需要从内容到创意都要别出心裁。”

杨文峰稍微一个不留神,再定睛一看,那吴总编已然又把抓成筒状的手举在了空中。  “抓住读者的关键就在于如何让他们对我们新闻报导、热点追击的兴趣不减下来。我们使用报纸的标题就可以吸引读者,他们打开报纸的时候,我们就算抓住了他们。可是如何不让他们从我们的手里溜走,就要看我们报社上下记者编辑们的真功夫了。

“这个道理很简单,我们抓住读者,不能够让他们软下来,要让他们保持激情,这样我们才可以抓得住。对不对?”

吴总编边说边活动着握成筒状的手。“读者一旦失去兴趣,就会软下来,那样我们就无法握住了。为了让读者保持昂扬的饱满的兴趣,我们就要不停刺激他们,找出他们的喜好,该刺激这里就刺激这里,该安抚那边就安抚那边。有时急有时慢,但却绝对不能停下来。”

这时吴总编握成筒状的手开始在空中上下套弄,杨文峰一时不知道是该盯着吴总的眼睛呢,还是让目光随着他上下活动的手移动。

“杨子,注意听,现在我要告诉你我们的诀窍。有快有慢,一上一下,有时松有时紧,读者要泄气要软下来时,我们就算是需要在报道中加点想象,也得让他们重新振作起来;可是一切都要掌握分寸,要见好就收,适可而止!”

吴总的手停下上下活动,但大指头却轻轻地好像摩擦着手里握着的看不见的读者的头。“如何做到让读者暴涨而不软下来是一个技巧,然而如何让读者长期保持暴涨的兴趣而不一泄如注则更是高超的技巧!引而不发,硬而不泄可以确保我们拥有一批读者,确保我们快乐久一点,确保我们不被淘汰!好的新闻记者不但必须两面俱到。因为使用文字煽动读者容易,煽动起来要保持住他们的兴趣也还可以做到,但如何防止他们在我们刺激煽动下把持不住,狂暴发泄出来才是问题的关键,也是新时期媒体工作者必须掌握的诀窍!”

杨文峰有些面红耳赤。吴总编放下刚才形象抓住读者的手夹起杯子,把里面的液体一股脑倒进肚子里。杨文峰本来想起身帮忙端茶倒水,但从吴总编喉结的吞咽,判断出他杯子里装的既不水,也不是茶,而是很稠密的糊状物。于是他就继续做出聚精会神聆听的样子。

“《南方都市报》确实可以抓住读者,把我们的生意都抢去了,而且他们可以让读者保持激昂的兴趣,可是……哈哈!”吴总编笑起来,一笑,他那头和下巴两头尖的脸型显得很有意思,杨文峰也开心地笑起来。

“可惜,可惜,两位年轻有为的媒体工作者程益中和喻华峰,哦,对了,他们两位都和你年纪相仿吧,杨子?”

杨文峰连连点头,说差不多、差不多。吴总编脸上显出遗憾的表情,躺在皮椅上,看着天花板边叹气边自言自语地说:

“他们当初报道孙志刚在收容所被公安活活打死,后来又连续报道广东省地方政府不顾人民死活隐瞒非典疫情,不要说广大市民读者被他们抓住了,连我都觉得耳目一新呀。那段时间,我们的报纸亏损得我都想从这里跳下去。他们这种抓住读者的做法是值得我们探讨学习的。可是,唉,可惜,这是中国,我们一直讲有中国特色,什么叫有中国特色?这不只是说着听听的,中国特色不但存在,而且还存在于各行各业之中。就拿我刚刚讲的,如果是国外媒体,你抓住读者,然后采取软硬兼施的办法,让他们激动不已,让他们怒发冲冠也可以,就是鼓动他们砸政府的门,煽动他们到白宫草坪上搭棚子抗议也无可厚非。可是在中国作为一名新闻工作者,你一定不能忽视至关重要可以说是致命的一点:要控制住读者的激情,千万不能让他们一泄如注。那样的话,你就会搞得满手污浊,吃不了兜着走!”

吴总编把先前握成筒状的手在空气中甩了甩,好像要清除污浊似的。杨文峰真怕那手上有什么东西,本能地感觉是闪避一下,但理智占了上风。他坚持让自己表情专注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下好,由于他们的报道,读者终于忍无可忍,发泄出来了。广大读者不但要求政府废除遣送法,而且还最终迫使北京党中央开除了两位高级政府高官。这下表面上看起来新闻监督打了胜仗,也让媒体工作者扬眉吐气。结果呢?一个被判刑八年,一个被判刑六年,虽然后来在强大民意之下减了刑,可是他们的事业完蛋了,他们就此完蛋了呀,让人痛心,让人心痛呀。谁不知道,他们被判刑的唯一原因就是报道了孙志刚案和非典隐瞒疫情?可有什么办法,他们年轻呀,不了解中国新闻媒体的国情,能不出事吗?抓住读者,让读者热情高涨,最后控制不住,让读者发泄出来。全国有多少家报纸,有多少个精通新闻学的编辑记者,你以为我们不知道怎么抓住读者,只有你《南方都市报》厉害吗?!”

吴总编说到这里声音有些低沉,但话音刚落,他突然站了起来。杨文峰吓了一跳,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站起来呢,还是继续坐在那里。这时吴总编稍微倾过身子,杨文峰立即知道谈话进入最核心的阶段。

“杨子,你悟性不错,有前途。那就让我告诉你我们搞新闻工作的同志一定要时刻记住的秘笈。前面我们说了要把读者抓在手里,上下套弄,涨而不泄是我们报纸成功的关键。现在我要提醒你注意另外一个事实,这个事实也正是被《南方都市报》年轻记者们忽视了,最终把他们两位优秀媒体工作者送进大牢的关键所在。”
杨文峰也倾过身子,显得浑身绷紧地听着。

“我们把读者抓在手里,”在如此近的距离里,吴总编突然伸出手,又做成了筒状握着,让杨文峰暗暗吃了一惊。“可是,你知道吗?我们也是被人家抓在手里的呀!”

说出后,吴总编突然像泄气的皮球,一屁股陷进总编辑的皮椅子里,杨文峰也暗暗松了口气,小心地把半个屁股放回到椅子边上。

“作为社会主义、特别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一名媒体工作者,要时时刻刻记住,千万不能忘记这样一个事实:我们上面还有地方政府,还有党委,还有宣传部,还有北京党中央……,中国的媒体是什么,我们是什么?记住,千万记住,我们是党的喉舌,人民的耳目!我们发出的是党和政府的声音,我们就是要扮演人民的耳目,我们要让全国人民全市人民通过我们听见他们应该听到的,看到他们应该看到的。杨子,一个人脸上最重要的喉舌和耳目我们都扮演了,可见我们有多重要!这是大道理,也是硬道理。但是千万不要得意忘形,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是喉舌和耳目就觉得飘飘然。因为,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们不光是扮演脸上的耳鼻喉舌,同时……这样说吧,也是身上的某个器官,也是人家抓在手里的一条东西!

“正如我们把读者抓在手里,我们自己也是被上面抓在手里的!抓住我们的领导不喜欢我们垂头丧气,于是我们就得振作,就得搞出一些像样的新闻报道和焦点追踪。现在不是以前,可以靠行政命令要求人家订阅你的报纸杂志。如果你不能够抓住读者,你再怎么让宣传部高兴,让省委领导开心,都没有用,民众不买你的报纸呀。所以心同此理,把我们抓在手里的领导也希望我们不要疲软,要保持昂扬坚挺的斗志。”

吴总编心情开朗了一些,杨文峰也露出豁然开朗的神情。

“就像我们为了保持读者坚硬不得不上下套弄一样,我们上面的领导希望我们不要灰心丧气,所以不时放话让我们媒体工作者好好干。前两年作为总理的朱镕基甚至不小心透露出媒体是人民的喉舌这样的话。真是让人激动呀,不过我们党的政策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媒体是党的喉舌是从延安文艺座谈会后就形成的中国媒体的特色,我们要时刻记在心头才不会重蹈《南方都市报》的覆辙。

“人家抓住我们,不时鼓励我们坚挺,所以我们就得坚挺。可是千万要记住,千万不能坚挺得过头,一不小心就发泄出来了。那样的话就不是报纸有没有读者的问题,而是可能有牢狱之灾的。你一发泄倒是自己先痛快了,可是人家上面抓着你的组织部和党委就可能搞得满手污浊,甚至会丢掉官职,受到中央的批评。你听明白没有,杨子?”

杨文峰连连点头,说明白得很、明白得很。他本来还想表示一下,请领导放心,我一定会不辜负你的期望,把读者抓在手里,让他们激动而永不泄气,也不发泄;同时我自己也会在你们和中宣部手里精神抖擞,保持战斗的激情,做到既不疲软也不发射。杨文峰后来只是在表情上表示出这个意思,并没有说出口。

吴总编亲自为杨文峰开门目送他离开,让杨文峰安慰的是,吴总编没有伸手过来和自己握手说再见。

这一天,4月18日是杨文峰39岁的生日。这一天,他正式成为广州有名的《南方周报》的焦点新闻采访一部的记者。同样在这一天,杨文峰在总编缉吴力超生动形象的教诲下,明白了自己干好一名记者的两大诀窍。只是他暗暗好笑,吴总编真是个文人,把话说得转弯抹角,搞得人心里扑扑乱跳。

说来说去,不就是两句话:读者是我们手里的一条鸡巴,我们干媒体的又是中宣部和党委手里的一条鸡巴!

要当一名优秀的媒体工作者就是要抓住广大读者,小心把玩他们,让他们在自己的手里受到刺激情绪高涨但却不至于发泄;同时如果不想因为当一名优秀的媒体工作者而坐牢的话,那就要时刻意识到自己也是抓在人家手里的,觉悟到这一点,才能经得起被玩弄,才能经常保持旺盛饱满的斗志,才会避免那些年轻的媒体工作者一时冲动的不管不顾,一付为民做主、大义凛然、只顾发泄痛快而不管后果!

* * * * *

直到当天下午杨文峰和人事部领导一起来到采编部时,还因为心里想起“鸡巴理论”而有些脸红。采编部在办公大厦二楼,宽大的办公室里摆放了整整齐齐的几十张隔成小格子的办公桌。一进来,杨文峰的第一感觉就是好像进入了盟军作战的总指挥部。办公室虽然没有多少人,但每个人都忙得好像在指挥诺曼底登陆。人事部领导好不容易把杨文峰介绍给几位愿意暂时捂住话筒和他匆匆打个招呼的编辑,就算完成了任务。采编部总共有五个组,编辑记者都在这个大办公室上班,周围有些小房间则是每个组组长的办公室。

杨文峰所在的一组,组长是报社公认的美女记者王媛媛。杨文峰在走廊匆匆见过几次,一米六五,亭亭玉立,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皮肤光滑白净,穿上超短裙和其他玲珑剔透的衣服时,杨文峰每次见到她心里都扑扑跳。不过,直到今天,杨文峰还没有和她说上过话。报社有人传言王媛媛的美是和中国人造美女郝路路一样被整容医生的手术刀造出的,不然29岁的女人怎么可以保持得那样冰清玉洁的模样,这年纪的女人很多地方应该开始下垂了,可是她的屁股和乳房却仍然饱满坚挺。不过报社的老同志就说,王媛媛五年前刚刚进入报社时就是这样子,现在也没有什么变化,保养得好而已。杨文峰也认为,没有医生可以造出这样的美女,王媛媛虽然用高级化妆品,但她身上却又一种天然生成的魅力。按说,堂堂复旦大学毕业的杨文峰都39岁了,却要在一位29岁的湖南师范大学自费生手下干,心里多少应该有些别扭。不过杨文峰乐天知命,能够在39岁生日这天当上记者已经心满意足了。

采编一组共有六人,今天只有小袁和老康留守。他们两位把杨文峰带到一张办公桌,办公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老康说这是王组亲自收拾的,杨文峰感激地点着头。这时小袁的手提电话响了,听到两句后,立即朝老康打了眼色,他们两位就紧张地走开。杨文峰坐下来,发现转椅有些矮,折腾了一会才把椅子摇高一点,于是重新坐下。正好办公桌之间的间隔让大家都有一个私人的空间,同时只要稍微提一下屁股,抬一下头,又可以看见办公室四周的情景。杨文峰这才发现办公室四周挂满了告示牌,地图,图表什么的。小袁和老康正在前面最大的一幅告示牌面前紧张地议论着,告示牌旁边挂了一幅中国地图。杨文峰不觉肃然起敬。

这时老康使用办公室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为了边讲话边过去看地图,他使用了电话的免提。电话扩音器里传出男人的声音:“目标是昨天傍晚十点钟进入湖北境内——”

“具体线路?”老康大声喊着,拿起加长笔在地图上比划着。

“130国道,130国道!”

老康一边回答“明白了”,一边在地图上划着红线,杨文峰这才注意到,那张地图上有一条粗粗的红线一直从深圳弯弯曲曲地延伸到湖北湖南交界处。杨文峰站起来轻轻走向两位同事,站在不碍他们手脚的距离之外,恭敬地看着。

“继续通报情况,请继续通报情况,总部正在听。”老康又喊道。

“今天一早,目标进入小树林,”电话里是采访一组正在外面采访的同事打回来的,应该是年纪不大刚刚分配来的大学生。这时,电话麦克风里传过来的声音有些喘息,“湖北南部和湖南北部今天早上天气欠佳,突然出现一团神秘的雾气,这雾气在小树林里显得很怪异,目标就是这样进入小树林的!我们在路边等了大约半小时,结果目标还没有出现,于是我们冒险进入小树林,结果……”

“结果什么,快说,我们听着!”小袁大声敦促道。

“结果目标神秘失踪,至今杳无音信!”电话里的声音透出急躁和底气不足。

小袁和老康都皱起了眉头,杨文峰也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小袁这时手提电话又响了,杨文峰听出他是向王媛媛组长汇报。这时老康对着电话吼道:

“不能功亏一篑,你们没有一点线索吗,无论如何要找到目标,全社同志的目光在看着你们!”

这时办公室其他一些采编小组的记者编辑也被这临战的气氛吸引过来,大家七嘴八舌出着主意。作为湖北人,杨文峰问了一下目标进入树林的树种,然后假装陷入沉思。当然杨文峰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末了电话里传来那边小伙子委屈的声音:“我们实在太累了,目标不吃不睡像个疯子,我们也陪着他三个月了。我们请求支援,请王组支援!”

老康安慰他们两句,解释目前一组人手不够,不过等两天新来的同志上手后可能会支援他们。最后鼓励他们“坚持就是胜利”,同时要继续搜索一切线索,全力以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找回目标!最后老康停下来问了一下小袁王组的意见后对电话加强语气喊道:这也是王组的意见。

下班时间是六点,杨文峰在发行部工作时都是准时下班的。不过眼看已经六点过五分了,采编部办公室的同志没有一位是要走的样子。杨文峰也就不好意思第一个离开,可是桌子上空空的,电脑还没有搬过来,颇有点无聊。好在忙得跑来跑去的小袁有一次经过杨文峰桌子时注意到他,于是停下来说:“没事先走吧!”

杨文峰就先离开了。今天是生日,他在回家的路上推着自行车拐进菜市场,买了几样可口的半成品小菜,然后踩着轻快的自行车,向新市的汇侨新城骑去。到汇侨新城时已经七点半。杨文峰存放自行车后边哼着小曲边上楼。

准备开门时,从门缝里飘出一阵烹调香味,杨文峰有些纳闷。门打开后,他首先看到桌子上已经摆了两碟菜。他正要问谁来了时,李昌威从厨房探出头,“舅舅。”喊了声,就又把头缩回厨房。

杨文峰放下办公包,换了身家里穿的衣服。拎着那几样半成品来到厨房:“昌威,今天怎么有时间来舅舅家?”说着,一样样打开半成品小菜,准备加点味道加点工。

“舅舅,今天是你生日,还是我来吧。”昌威抢着做。

杨文峰离开厨房,坐在餐桌旁,感觉不错。今天自己生日,也只有姐姐记得,大概昌威从姐姐那里知道了自己生日,就从东莞赶过来。姐姐小时候为了带大自己,中途辍学,结果实去了离开农村的机会。杨文峰自己后来考上大学,大学期间姐姐省吃俭用供养自己。大学毕业后,他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换了一个工作又一个工作,一路走来虽然也颇为辛苦的,但基本上温饱都有着落。只是心里总惦记着还在湖北老家农村的姐姐一家人,可又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报答姐姐。两年前自己总算安定下来,用积蓄在广州新开发区新市买了套两房一厅的侨汇房,办了广州市户口。那时暗暗下决心如果再赚到钱的话,就给姐姐寄些回去。只是决心下了一年也没有攒到钱寄给姐姐。

一年前的一天,昌威敲开自己的门,用硬生生的声音喊了一声:舅舅。

那天晚上安顿好昌威后,杨文峰一夜没有合眼。没有想到转眼间姐姐的孩子都十八岁了,高中毕业就出来打工。姐姐的信上说:“弟弟,你侄子毕业了,他的没有考上大学的同学们都去温州上海打工,他也要去,被子和棉衣都打包好了。我就想,如果可以到广州不是更好,都不用带棉衣,而且舅舅在那里又是名人。昌威听后也说想去广州,我就是怕给你造成拖累。你侄子很聪明,就是不善于表达,你多包涵点,帮姐姐看着他……”李昌威和自己差不多高,单薄的身体,木讷的表情,和杨文峰每天看到的路边的盲流一模一样,这让杨文峰觉得亏欠了姐姐,如果姐姐当初不是为了自己,肯定可以离开农村,到镇子里去找到事情做的。那天杨文峰动感情地东扯西拉好几个小时,李昌威只是几声舅舅,几次张嘴欲言却终于没有说出什么。晚上,杨文峰想着想着竟然不知不觉流出了几滴眼泪。

“舅舅,过生日呢。”已经坐在桌子对面的李昌威打断了他的回忆。杨文峰笑笑,拿起筷子就先每一样菜尝了尝,连连点头说:好好好,没有想到昌威也会做菜。

于是两个人就默默地吃起来。杨文峰知道,昌威这孩子心眼好,就是不善于表达自己,要想他吃饭前说一句“生日快乐”的话是不可能的。不过,杨文峰心想,生日本身到底有什么快乐,每一个生日就意味着你生命中又失去了一年,一个人一生到底有多少个一年,又有多少个生日呢?如果在自己的生日时,有个人走过来说“节哀顺变”的话,杨文峰一点都不觉得冒犯,因为他自己正是每个生日时都为生命又死去了一年而有些后悔和失落。当然今天有些不同,他已经正式成为一名记者。

“舅舅,我回来住两天。”

“哦,好好,还是你的房间,铺上垫子就可以啦。”杨文峰抬起头,关心地看着昌威。两年前昌威住进一直作为书房的那间小房间,白天到外面找小工打,晚上就回到书房看书。后来和外面认识的同伴一起到东莞台商制鞋厂工作,就住到厂里去。忙的时候,一两个月才过来一次,每次回来就带走杨文峰大包的藏书,下次回来又带回来换新的。杨文峰很高兴这孩子喜欢读书。

“住两天好,可以休息一下,我们还可以讨论一下你读的书。”杨文峰说。李昌威点点头,大口大口地吃,不一会就放下空空的饭碗,说,“舅舅你慢点吃。”

杨文峰吃惊地看着吃完饭正在擦嘴的昌威,又看看墙上的挂钟,真不可思议,这孩子竟然七分钟吃完晚饭,而且中间还加了一次饭。“别吃这么快,会把胃搞坏的!”

李昌威傻笑着。“我们厂在闹事。”

杨文峰“哦”了声抬起头,原来是这样,不然昌威哪里有时间过来住两天。杨文峰担心地问:“没有什么事吧?”这个工作不容易找,他不想昌威失掉它。台商的工厂工资是按时计,每个月大概有八百元,比以前每天在广州街头等着找杂活零工要有保障一些。

“我们厂是台资厂,有工人两千多人,大多和我一样从内地来打工的。人家隔壁的厂也有台资和港资的,两年前就由工人自动组织了工会。我们厂工人虽然都从农村来,但有好多是以前在乡下就加入共产党的党员。在他们的组织下,我们厂的工人工会是春节后成立的。”

杨文峰吃惊地看着一连说出这么大串话的昌威,心里很有些高兴。他没有打断昌威的话,只是赞赏地连连点头,以鼓励昌威继续讲下去。

“工会里的共产党员带头为我们工人说话争权益。上个星期四在劳资谈判失败后,我们给台商一个星期的最后通牒,昨天时限到了,我们工人开始罢工,堵厂房,闹得挺大的。舅舅,我也是工会的领导,他们说需要高中生,我又会写,我就成了领导。”

李昌威说到这里有些腼腆有些自豪,杨文峰这时已经换了副表情,他对昌威说的事情开始感兴趣,毕竟他现在是记者,又在名牌大学学习过国际关系和国际共运史的。

“可是这个时候你怎么回来休息?”杨文峰问。

“我过来给舅舅过生日。另外工会布置我写几个要求,我想正好可以过来请教舅舅,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杨文峰兴趣更加浓了,这昌威果然越来越有头脑,算是找对人了。杨文峰心里急速盘算着,2千名工人堵厂抗议台资工厂老板,本身已经是大新闻了,如果加上杨文峰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熟悉,对中国工人阶级反抗剥削反抗压迫历史的了如指掌,稍微润色的话,一篇好新闻就出来了。没有想到自己当记者的第一天就碰到一篇绝好的焦点报道题材。

“我会结合国内外工人阶级争取权益,反抗工厂主过度压迫的历史给你提一些建议。不过你们自己首先要有明确的斗争目标。这主要是两个方面的,第一,你们需要得到什么?例如你们希望多少个小时工作,多少个小时休息,吃饭需要多少时间等等。第二,工厂主哪些行为是违反劳工法,哪些又是不人道的,哪些是你们最痛恨的等等。你们只要明确这两点,就有了目标,就不会在谈判或者国家法律机关介入时手忙脚乱。知道吗?”

“舅舅,你说的这些我们都准备好了。”李昌威兴奋地跑到门口从他带来的小包里拿出一叠材料,“你看,我们早上八点钟上班,下午七点钟下班,中午有一个小时吃饭,中途可以上三到四次厕所,每次算十五分钟……”

他还没有听完,就大声为侄子抱不平:“太过分了,工作十个小时,中午没有休息时间,而且才一个小时吃饭,你们小小的年纪,长此以往怎么长身体?”杨文峰停下来,越想越气,就又以记者的身份接着说:“这样无视劳工法,我会支持你们坚持斗争的。舅舅今天已经正式成为记者了。”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李昌威,杨文峰微微感到胸口有些隐隐作痛,这时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是一名共产党员,于是陡然提高了自己批评的水平和层次:“这些资本家剥削工人也太残酷了,好在我们仍然是社会主义国家,不是他们随心所欲胡作非为的地方!”

李昌威木然的表情中夹杂着不解地看着舅舅,当他明白过来时脸上露出难为情的笑意。看着气愤难平的舅舅,李昌威连着小声喊“舅舅、舅舅”,等杨文峰稍微平静点,他才说道:

“舅舅,不是这样的。我们工人罢工、堵工厂不是要求减少工时,我们是想强迫老板延长工作时间,最好让我们加班加点,工厂是按时计工资的。我们身体都好,一天工作十五个小时也可以。再说,中午用一个小时吃饭,多浪费,我们十分钟就可以吃完中饭,你刚才不是看到我只用了七分钟吃完晚饭?上厕所十五分钟哪里用得着,我们可以跑着去上厕所呀。我们要老板增加我们的工作量,延长我们的工作时间,老板却推说什么他不能违反劳工法,结果我们就罢工、游行和堵工厂……”

杨文峰目瞪口呆,那天晚上的剩下时间里,他再也没有开口。第二天他专门到图书馆翻查资料。厚厚的国际共运历史资料显示:自从英国工业革命后,全世界有料可查的工人反对资本家剥削的大大小小运动达到六千七百八十起,但是只有杨文峰侄子李昌威参加并领导的东莞台商制鞋厂的罢工游行运动,是为了要求资本家加强剥削,延长工作时间。杨文峰知道这个应该是属于“人咬了狗”的新闻,但一想到自己是被人家抓在手里的一条……他打消了写新闻的念头。

(未完待续)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