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红土岭和太和塅

大地坪老屋场南面的大屋叫楼里屋场,与老屋只隔一坵田。凶牯里(潘兄升)和国时子(刘国俊)都住在楼里屋场。楼里屋场再往南的山冲叫沙塘里,沙塘里很平坦,全是红沙泥,长着黑青色的珠珠子(小球油茶树),树间的空地上长满了斑鸠草(一种山苜樎),这是牛最喜欢吃的东西。我和笃矮子(沈小兰)、凶牯里等孩子常来这里放敞牛(把牛绳挂在牛背上让牛随意走动吃草)、爬茶树,这里是最幽静的放牛根据地。

从沙塘里南面的野鸡路爬到最高点,就是红土岭。这里四周都是光秃秃的红黄色沟壑,沟与沟之间的隆阜很像无孔的瘪鼻子,这是山洪的创作,也是我们坐溜车的好地方。光秃地带以下是松林和灌木林,是我们扒枞毛(掉落在地上的松针叶)的基地。

红土岭上比较平坦,这是顽童们一个落脚的驻点,大家在这里各占一块屯柴的地方。还没进山扒柴,晓牯里就撩起裤头说:进山屙点屎,扒一担还不止。于是大家就有屎拉屎,无屎泄尿。扒了半篮就送到驻点散开晒好,一般扒四个半篮就可以装成一担不很实满的行担。大家都说活已干完,来打架吧。于是各拉一小堆枞毛柴放在公地作为押柴(赌注或彩头),再将三个扒枞毛的竹抓扒把尾搭成一个三脚架,扒齿顶在地上。在离三脚架一定距离的地方划一根横线作为界限,每人站在线外向这个三脚架投石头,每轮只准投一次,投中且打倒架者,将其押柴收归自己。结束这场打赌之后就各自删柴装柴,先装底再装角,装好后,柴角翘起,松针叶像梳子梳过一样整齐,把竹抓扒把插进竹草篮系上(提手)。

等大家都装担就绪,就开始坐溜车。用几枝松针浓密的松桠垫住屁股,两手抱住小腿,向下一溜,划出一道深深的土痕。一不小心,就会从土脊上打横,滑到土沟里,要靠别人伸手拉上来。有时也会磨一屁股的泥土,甚至把裤子磨个眼。为了进门不被大人发现,就把裤子的后片穿在前面,打个折,裤头压在裤带下就遮住了。

那时的孩子和大人一样穿折头裤,也叫便装裤。系住裤头的绳叫裤带绳,小孩穿不好,就老把裤头不断滚在裤绳下,叫翻猪肚子。如在回家的路上有人篮子里的柴角揩松了垮落在地下,大家就说:恭喜恭喜泻肚子。进门时,大人看你扒一担柴角高翘的枞毛,也就不注意你屁股上的泥巴和烂眼了。到大人洗衣时才发现屁股上的布磨了个眼,还是少不了顿骂,只是赊账而已。

大地坪老屋大门正对着太和塅。太和塅北至石家坝,南到靠近龙伏镇的仁寿庵。南北长五华里,东西宽一华里,很像一个橄榄核。网江从太和塅的东边向南流入捞刀河,河东有石家坝供水灌溉,河西有三联坝拦水入渠,太和塅的土质属于黄泥粘性偏酸土壤,适宜种植水稻。

一条大路靠西侧贯通南北,周边住着陈沈潘三姓人家。因为陈沈潘三姓都分别是从河南颖川、荥阳、沈丘南迁而来,老人们都说陈沈潘其实是老家门,三联坝就是由三姓合建共管的水利工程。另有徐姓是由大路坪迁来的,虽然只有几十个人口,可中兴崛起的盖和兴商号名噪一时,在管理地方事务方面也有一席之地。

我很小就与太和塅的泥水打交道。祖父搞水稻中耕(用脚除草的锄禾)时,赤脚踩出来的小水氹里,新水鲵鱼有拃把长一条,缺口水氹里的鲫鱼泥鳅也动弹不止,我把身子横卧在田埂上,用厨房的漏瓢捞起来放在瓜杓里。每到稻穗低头打黄时,稻田里的水要彻底放干,祖父就把筻安放在缺口下方,随水而下的小鱼纷纷溜在筻里。

年龄稍大一点,我就早晚沿着田埂捡田螺。到读小学时就成了抓鱼的猫。夜里放罾、照鱼,白天堵圳戽氹,把田沟小圳翻成烂泥糊。夏天的中午,大人们打瞌睡了,我们就去网江打泡泅。把衣脱光,在岩子氹和莲子氹打得水浪冲天,鱼儿都躲进河墈的眼洞里,我们口里衔着穿线的鞋底针,潜入水底去眼洞里掏摸,把抓到的鱼虾穿在线上。玩累了,就湿着身子在沙子里滚麻丸坨。

有一次,祖父赶到河滩上来收衣服,我们就一手夹着衣裤,一手捂着鸡鸡,口里衔着一串鱼虾逃跑了。大人们检验孩子是否去打了泡泅,只要用指甲在皮肤上一划,就显示一条白色的痕迹。这是一个很灵验的方法。

尽管人类采用多种渔具和多样的抓捕方法,鱼虾们仍然是繁衍不息,活跃在各个水域。但鱼们还是为了保护自己的鱼权向城隍老爷告状,状告人类用网、罾、筻等多种渔具滥杀水族生灵,人道何存,人性何在。而城隍老爷为此批复云:人类为了生存之必要,确施以捕鱼手段,但网无底、罾无盖、筻无门,鱼们可自由出入,然提高警惕而已。至于持竿垂钓,此乃愿者上钩;贪欲者被香饵所诱,叫自投罗网。但电鱼毒鱼炸鱼者,严惩不贷。

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自然鱼虾还是正常生存发展,但从那时以后,田间施农药化肥,小河小圳用电鱼机,大河用雷管炸药,还有成群的鸭子最后来做大清剿打扫残局。因此网江的鱼虾都已经断子绝孙,连告状的鱼们都没有了。2005年我从石家坝走到麻田坝,没看见一条鱼,甚至像三联坝这样的深水氹,也没发现鱼们的踪影。不过池塘里的泥鳅黄鳝还是幸存者,因为它们有圆滑的身子,有尖尖的脑壳和尾巴,首尾相应会钻营。

三联坝如果开始架起水车车水,就说明太和塅的水稻干得蛮厉害。很奇怪,坝上不管怎么断流,但坝下的水氹是车不干的。车水的劳力由坝会分摊到甲上,甲长再指人到户。

车水这功夫不是一般劳力能吃得消的,因为龙骨车的关水页子从进水到出水,是沿着水槽由下向上移动,括出的动力全靠人手摇动雷公脑上的曲手把。曲手摇转,使得雷公脑上的齿轮拨动龙骨上的页子,浸在水里的齿轮叫戽水机。

车水的人都坐在雷公脑前面的竹扁担上,车水的姿势很像道士拜坛,大人们都叫车水为拜雷公脑。戽水机放得低就车满槽水,放得高一点就半槽水。因为地势悬殊的原因,车水要靠接龙来进行。最下面靠近水源的叫发水车,最上面的叫出水车,中间的都是接水车。管理人员通常限定发水车的进水深度,发水车的功效高低决定最终出水量的大小。车水的时间计算,以点燃完一根香为一轮,上下轮换。但作为香芯的竹签有粗有细,有青篾白篾之分,风势也有强有弱,而插香的地方随之固定不变。

车水轮香轮到了休息的,坐在树荫底下歇气,湿淋淋的短裤晒在树枝上,一条长手巾围住下身,一边坐在干稻草捆上抽草烟,一边从洞罐里滗碗凉茶。这是个极累人的活,也有农妇就专门在这时送来一大碗粥给自己的男人补充营养。

干得厉害的稻田大人们常用“点得燃,拧得绳”来形容,到了这个关键时刻,就要在三联坝之下三十丈的地堆个柴草土坝,安装牛力车和脚踏车。但牛车土坝以下的河床是不能车横水的,因为以下的水源归傅姓。甲村车了横水,乙村就来打水车,打了水车就要反抗打人,最后发展为两村打大架,打了群架就要打官司,结局是车水冒到田,挨打受伤又赔钱。

太和塅只栽一季中稻,再种一季秋粮,原因是灌溉供应不上。解放初期本村修了塘尾冲水库和洞庭黄水库,灌渠四通八达,太和塅都插上了双季稻,亩产双千斤是现实的产量,从此无人种秋粮,也不再种绿肥。到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精装劳力都外出打工,剩下的老弱病残只好又栽一季晚稻,只是为了救一份保住肚子的口粮。到2007年,太和塅作了规范化的国土整改,完全适合现代化的机械耕作和灌溉统管。

童年在太和塅的活动是钩猪草,因为秋粮田里长满了野生的黄花燕子草,用铁钩钩出主根就成了。开始是各自认真地钩草,到要回家时各拿出一捧猪草放在规定的地方,然后每人向高空抛出铁钩,谁的铁钩垂直插入泥巴地里并直立着,谁就有权把交出的几份猪草收进自己的草篮里。

27、野餐和烧窑

三字经有“昔孟母、择邻处”之句,是关于孟母三迁教子的故事。因为小孩具有很强的模仿性、暗示性和可塑性,社会现象和大人行为,直接影响了孩子的行为举止。孟子所以能成为亚圣,原因之一是孟母避开了屠宰环境而接受学堂环境的影响。但屠狗之辈的韩信有如何呢?少时模仿杀猪,长大不一定是屠夫;少时模仿教书,长大也不一定是当老师。

我的童年玩耍活动很多是模仿大人的行为,主要是职业行为和劳作行为。学着做饭是孩子们的普遍模仿行为。几个孩子带着食盐到野外做饭,切菜炒菜煮饭和烧火捡柴打水都有分工。没有任何佐料的白萝卜,偏偏吃得津津有味。从鸡窝里偷个鸡蛋,大人很难发现。可从仅有的几块猪板油碗里夹去一两块大人们就会追究的,因为大人们秤一斤猪油,切成几块,每天吃三块,能吃多少天都有精确的计算。

我们的童年野餐,以竹枝当筷子,蚌壳当碗,一块破陶钵当锅,竹片当锅铲,树杈当火钳,这是一种纯粹融于自然的模拟行为,连语言上都模拟大人们说:“不要煮硬了,吃三年烂饭可买一头黄牯”。烧火的晓牯里也说:“这生柴烟大,燻得睁不开眼睛,烧枞毛又喷灰……”总之,这些做法,和我的孙辈们的野餐是完全不同的,后者不过是在大人们的协助下将现代化的内容搬进了山林而已。

大地坪老屋的上两个屋场叫蛇屋场和对门屋场,是宝乔宗祠族人的祖屋,中间的田垅叫桃美洞。再往上进三百米是塘尾冲,住着大官陈宏运的后裔,叫老屋陈家。我们常去塘尾冲看烧窑师傅李欢福烧瓦窑。

窑顶是椭圆形的拱顶,开几个烟口,窑洞是两头尖的扁形。台子上装瓦坯,台子外缘的几条凹槽是火门,火堂在台下。窑门低于窑台,一人高,两人可擦肩往来。装窑时,瓦墙之间留有火巷,火舌可通向各个角落。

装好了窑,李师傅看期选个吉日开火。开火时辰一到,李师傅左手提只红冠大公鸡,右手举几根燃香,手舞之,足蹈之,口里念念有词。然后大叫一声“伏矣”,把鸡头一把拧下来,提着淌血的死鸡在窑前窑后到处滴,这叫洒血食。这样做了,窑神就不来耍火,火神就不来耍风。

窑门外的两侧堆满了生杂木柴,烧火者举起一把九尺长的火叉,把一捆捆的生柴捅到药堂里。头三天停停烧烧,烧烧停停,叫“打三天冷火”。三天后,窑身烧热了,水汽烧干了,就日夜不停,烟窗里冒出滚滚的浓烟,空气里一股呛鼻的烟焦味,晒在竹竿上的衣服也蒙上了一层烟尘。

李师傅看了烟色和火色之后才能认定火候到了,砖瓦熟了,于是停火封窑。从装窑到烧窑的日子里,严禁说“塌”和“红”字,因为忌讳窑体坍塌和烧红窑。这种用柴草烧出来的砖瓦叫烟砖烟瓦,也称青砖青瓦,而红货是未烧熟的夹生饭,一钱不值。

封窑后,窑顶灌水冷窑,最后开窑门看货。出货时的价格以万瓦为单位计算,好瓦色青有声,故有开声与冒开声的说法。

这时最怕烧出红窑,“开门一看满窑红,投河束颈割喉咙”。李欢福的最后一窑是个红窑。祖父无法收回他的债务,只好收受了他几千红瓦。现在蹉跎破的屋顶,还可以找到半边红瓦作为纪念。

从和泥做瓦到停火出窑的全过程,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在红土岭,那个坐溜车的老地方,我们找个稍潮的地方,挖一个露天的扁形洞,洞顶先用树枝密密拱好,再把松针和黄泥拌成泥糊涂在拱顶上,留一个烟口,窑下方挖出一个通道作为窑门。

我们不烧砖不烧瓦,而是烧几个城隍菩萨。也不打三天冷火,两小时之后就把泥菩萨烧个半生半熟,也不用担心什么红货黑货。菩萨归我保存,留着以后砌庙打昌,抬着菩萨行香。

这是顽童们的又一次模仿,此外还有模仿治丧事和打家祭,记得曾把晓牯里当做孝子老爷,跪在三善祠,我们当执事和礼生。这种琐碎的迂礼,现在的农村依然很盛行。

28、顽童手巧

我的童年时代总是羡慕别的孩子玩新玩具,也很关心大人们使用的某种工具。不知是哪个年头,我发现有个人骑着两个盘子的家伙在太和塅的路上飞跑着。我很佩服这个骑两个盘子的人,为什么不倒下呢?后来才知道,骑车的人是邻居孩子沈皆遂的三舅,那两个盘子不倒的东西,是他从城里骑回来的线车(自行车)。

这个三舅父叫坚黑屎,本地人叫喻坚茂,在外面叫喻科盈,也就是我前面提过的陈闲僧致呈文的绥河乡长。喻毕业于武汉大学,做过浏阳一中、醴陵一中和长沙一中的英文教员,教过胡耀邦的课,当过醴陵瓷厂的工程师,最后在湘潭锰矿退休。胡后来还邀请他去过怀仁堂,临走时送了一箱水果赠行。

我多么想也用竹子或者木头制一张两个盘子走路的家伙,骑了在大路上兜风啊!可一直是空想而已。到了一九六几年,看到陈国光(当时的龙伏卫生院院长,后开除回家务农)每天也骑着这个家伙在大路上往返穿梭时,我还是可望不可即,因为整个农村经济在那时还是统工统筹。

到了一九八二年,我从村民兵营长沈略超手里花了八十元购得一部烂单车,终于解除了一个冒得单车的名声。一直到2002年,我才买了一部正经的新单车,那是一部永久牌载重车。每年回蹉跎坡住一段时期,还是骑上骑下去购货走亲戚。

在新修的公路上行驶时,有时感到汗颜,农村现在骑单车的人当然是冒面子的事情,别人骑的两轮车都是屁股后面冒烟的。有时就自己安慰自己,骑单车的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富兰、庄兰、瑞老吾等。回忆几十年前的喻科盈先生,和现在的我相比,是荣耀和汗颜,这是社会的落后与进步。

我在童年终于没能制出两个盘子的单车,而只自制了一个竹竿独轮车。用一根竹尾巴,把大头一端逢中劈成两半,把带轴的轮子装在劈开的竹节旁边,竹子的夹力把轮轴夹得稳稳当当,推起来发出唧呀唧呀的声音。

小时候,喜欢三五成群去做道场。别的孩子看送食、串方、结盖的热闹场面,我更关心的是那个鼓起颔袋充胖子的徐灿霞。他能连续抽很长时间的唢呐,只鼻孔葫芦(鼻翼)动一下就换了气。

学会吹唢呐只要一天就会了。俗话说,石米的胡琴斗米的笛,半升米的唢呐天光吹到夜。但大人们说,要是吹起来不会换气的,就叫做吹透气唢呐。又说梅树坪的雄老(刘雄杰)只会吹透气唢呐,所以坐夜(拉琴吹打守灵)不抵钱。

我们在模仿抬灵柩上山时,晓牯里敲着烂铁皮鼓,瑞吾用嘴巴吹唢呐--霍咿霍咿……非常逼真。瑞吾后来跟乔烂皮(吹鼓手陈乔松)学会了拉琴吹唢呐,能够在锣鼓场上帮腔。

我则始终想不明白徐灿霞吹唢呐的换气方法,只好自己出了个馊主意。用小竹子做了个吹杆,用火钻在上面钻了几个音孔,用一只羊角套在竹吹杆上,当做漏斗形的喇叭口使。关键是要在吹嘴上装上内外两个竹叶舌簧,但内面的舌簧倒装着。这样吹气时发音,换气时就吸一口气,内舌簧也发音。

我想吹唢呐的人一定寿命长,因为肺活量超过常人,但徐灿霞和陈恒武都在三十多岁时就患肺病死了。

第二个项目是绷胡琴。首先要解决蛇皮问题,其次是马尾问题。凶牯里也想绷琴,几个人追打到一条山涧蛇(即乌梢蛇,大型无毒,黑色,行走如风),用绳子紧紧束住七寸吊起来,用刀在七寸周围割破蛇皮,再用力把蛇皮向后翻,一般翻到蛇屁眼那里就翻不过去了。

于是用小刀小心割破周围的皮,顺着尾巴就把一个圆筒形的蛇皮剥下来了。然后把这块蛇皮紧紧套在稍粗一点的光滑木扁担上,撒上一层干石灰粉,挂起来阴干。等蛇皮彻底干燥了,用刀从蛇腹部逢中划开,就成了一张平整的蛇皮。按蛇皮的宽度来切割蛇皮的长度,就成为一块正方形的皮料。剩下的蛇肉没人吃,都丢掉了。只有蛇胆要煎成蛇油,送给祖母涂脚后跟的矴拆(龟裂)。

至于琴筒是要早早准备的。一个人放哨,到老屋陈家的塘墈上砍一根箸竹就做得十几个。这种竹子的节间很长,竹径不超过两寸,并且不现竹槽,既薄且圆。琴柱是砍了祥老开壕基上的紫竹,琴弓是用月形山的苦竹做的。

制作中有几个麻烦事,就是在琴筒上和琴柱上打圆孔。只好用大小粗细不等的铁丝铁棍等煨在灶膛里,用吹火筒使劲吹。等铁丝铁棍烧红后先烫小眼,再烫中眼,最后用小刀修光修圆,打孔程序就告终。

等琴筒阴干了,就是绷蛇皮了。预先把蛇皮浸在湿水里,清除残存的血肉等脏污,等蛇皮完全浸发膨胀后洗净,用净布抹干水分。稍后,把蛋清涂抹在琴筒上需要绷皮的部分。

一切准备好后,我把蛇皮覆盖在琴筒涂好蛋清的一端,双手虎口卡紧,使劲往下捋,捋到紧得不能再紧的时候,用手指试按绷紧的程度,说一声:快打狗花圈,快快快!凶牯里就把麻绳套在琴筒口外缘,打个死结之后,将绳滚挤到琴柱孔附近,如此再加扎几圈绳子后就绷好了。

几天后,蛇皮和蛋清都干了,粘结得很牢实,于是就可以松绳解绑。将从祖母那里讨来的蓝色士林布条对折成夹层,齐整的一边靠绷着蛇皮的筒口,用蛋清粘好,紧贴在蛇皮上原来扎绳子的位置。等布条干燥后,就可以装琴柱、琴肘,安线套弓定千斤了。

琴制好了,首先学拉1-5调,后来才学5-2调和2-6调,但我不会拉6-3调(西皮)。用“合、士、一、上、尺、工、留、几、五”几个汉字来表示1、2、3、4、5、6、7音阶。

最早拉的是儿歌:

“月光光,夜光光。桫椤树,好烧香。
东拜拜,西拜拜,拜到明年好世界。
世界不奈何,捡个珍珠砣。
珍珠砣又不开花,有女不嫁张家。
张家柴又远,水又深,莫等蚂蟥咬了亲家公……”

到青年时代,凶牯里成了唱花鼓戏的男主角,瑞老吾则是拉琴的好手。

滚铁环是我的拿手戏,不过把祖父木桶上的铁箍拆下来属于破坏行为。祖父虽然骂了几句,还是从铁匠那里讨了个旧铁圈给我。祖父这样宠我,有毒口无毒心。

每到正月间,我用薄竹皮做个T形的风筝架子,又偷了祖父留着糊棺木的银皮纸糊好,再加两条红纸条做飘带,就做好了一只简单的风筝。把线放尽了,风筝成一个红点点在蓝天下微微动着。有时风筝快要栽下来时,收线不赢,就缕成了一堆乱麻,于是哭着拿回家,还最后还是祖母理出了头绪,用竹纱筒绕得整整齐齐的再去放。

小时候,农村冒戏看。祖父带我到付家祠堂和南普寺各看过一回大戏,本地把湘剧称为大戏。大人也和孩子一样,“三日冒戏看,道场也好”。做几天几夜道场的重要节目都安排在夜里,大人和小孩子们都夜里去看。

这时候我最喜欢去吃粉皮。这种粉皮是用猪骨汤熬出来的,粉皮上撒一撮拆骨肉。2008年住在上海小儿子家,小儿子说只有打大鼓(办丧事)的粉皮最好吃。可是你现在再去吃的话,你吃不出那时的味道了,因为生活水平提高了,人的口味也变了。

到底看道场不等于看戏,那时认为花鼓戏是下流戏,眉来眼去讲下流话,禁了不准唱。如果唱了刘海砍樵,就犯下了教唆罪,教女子偷人,男人偷野老婆。连红楼梦和西厢记的书也只听见讲,冒看见流传过。

所以当兴的戏是皮影戏,有的户头许了愿,就去七星殿把付多闻、去凌家冲把沈培松的影戏班子请来。在宝乔宗祠的下厅里扎个戏台,一开戏就要唱几十夜。看戏的人坐在上厅里,祠堂外面的回字弯里有泡油坨的、煮面的、熬牛肉萝卜的,也有揭草帽顶的(弹通宝赌钱)。

主要戏目有郭子仪上、四郎探母、养由基射等,点全家福的最多。祖父点一部西游记,要唱很多夜才能唱完。开场叫唱登场,中间叫正本,结尾唱耍欢逗人笑出鼻涕头眼泪。

我在看戏的同时,特别关注脸谱。我们小孩把影戏菩萨的头部叫粉皮脑壳,因它是用透明的材料做成。白天我仔细去看挂在台架上的影戏菩萨的联结和雕刻制作,特别是头部和套具的装卸。于是我对雕影戏菩萨发生了很大兴趣,几乎制作了全套文武身段和生旦净丑的所有头脸,以及龙蛇虎豹和六畜,套具雕有刀叉鞭棍和桌凳。

不过还没等我真正唱过一场皮影戏,一次桐油灯盏倒翻,把纸幕烧烂了。后来我到南普寺去读书,就停止了雕皮影戏菩萨的玩活,一箱子的雕作全部送给了一个伴党。

大人们都说我顽皮,也喊调皮。不过我是个有手性的顽童,不怕脏不怕累,胆子也大。有时也搞恶作剧,也欺侮弱小的女孩。例如我用小竹管做的纸砣炮,用牙齿嚼烂的纸团筑在竹筒枪里,作为子弹,用缠上湿布条的小竹棍作为活塞,用力一推,压缩空气把湿纸砣急速射出,打在再妹(沈再莲)身上,害得她大哭一场。

另外一种叫唧水筒,用同样原理把压缩水射出,追追赶赶,互相对着射水,弄得满脸是水。

每年三十夜,我总是要道伯伯(邻居、纸扎匠沈道吾)扎个鸡蛋灯笼架,自己糊纸画上青蛙虾子之类,装上一盏菜油灯,右手提着灯笼,左手提一个小索口布袋,几个人一串去辞岁。好户子有油泡米面皮子、大豌子、黄豆等。

有一年去天吉堂辞岁,刚跨过天井沟,灯笼急剧摆动,火焰点着了灯笼纸烧了个精光,我好扫兴地大哭一场。大人们赶快说:不要哭,不要哭,烧发烧发……

我做的竹蜻蜓飞得最高。因为我懂得把竹片削得光滑极了,两个削面的斜度很适度,柄也安得正当。有时把竹蜻蜓的柄上系一根粗线,插在一个竹筒里,再把线从竹筒腰部的圆孔里穿出来,扎在短棍子上。来回拉动绳子,竹蜻蜓就往返旋转,我们把这种玩具叫呼鸡婆。

我做给我的五个孩子玩过,他们很感兴趣,到我的孙辈们就不感冒了。他们从积木玩到航模,直到迷上电脑,对祖辈的童年很不了解。

而看到孙辈们玩昂贵的遥控飞机,我就想起那种像打锣声音一样的日本飞机,我就害怕日本飞机到家乡屙屎。我就想起棉花畲的稻田里炸了个大氹,我也害怕挂在墙上的东西突然摔下来。这是童年的噩梦。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