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动乱以粉碎“四人帮”宣告结束,“牛棚”成为历史的过去,但现在我仍不能不怀念几位一同住在“棚”里的“棚”友。

怀念他们是有几层原因的。有的和我较长时间地住在一起,曾经在精神上给过我鼓励;有的和我有共同语言,在那人与人互相保持着高度警惕、甚至老死不相往来的年代,我们间还能推心置腹地说几句话;有的人品高尚,学有所成,原来就是我很敬慕的;有的以前因专业不同,虽早闻其声名,但却无缘相聚,后来一块儿住在“棚”里,这也算是一种缘分……

依据这些缘由,现在让我念念不忘的,约有以下几位(由于人人皆知的原因,特将姓名隐去):

“老运动员”。山东沂蒙人。这名字是大家根据他的一生经历起的。平时虽不当着他的面叫,但他也知道自己有这个“雅号”。他早年参加革命,在延安经历过42年整风洗礼,解放后先后在西北人民革命大学、陕西省党校任领导职务。1957年因给某个头儿提了几条意见,被定为极右分子。延安时代这位“老运动员”与我们学校校长同在陕北一所师范学校教过书,上世纪60年代初即被调入我们学校任副教授。文革开始前,他和我一起去泾阳参加过一次社会调查,一块儿住在一个农民家里。一天晚上,他向我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记得其家庭为地主成分,父亲在地方上有一定地位。某年暑期,他从就读的某大学回家,正值农民抗捐抗税,他完全站在农民一边,还把家里的一杆枪偷出来,从此参加了革命。此老为人耿直正派,事事坚持实事求是原则,前半生几经批斗,文革一开始自然又成为专政对象,很快即被关进“牛棚”,罪名为极右分子(尽管此前已摘掉帽子)。在“牛棚”他受不了专案人员的严刑逼供,曾于一晚触电自杀,可能由于电力不足,他的手指被烧坏了,人却没有死成。轮番逼供更加残酷,他只得于一夜逃出校园,准备去曾在他家当过保姆的一位农民家里躲避。谁知在翻越围墙时摔断踝骨,被红卫兵抓住,押解回来继续批斗。人常说越是老“运动员”越经得起折磨蹂躏,但这次文化大革命却成了这位“老运动员”过不去的火焰山。

为“老运动员”开批斗会那天,单位将所有被关在“牛棚”里的人都拉出来陪斗,给每人胸前挂了一块大牌子,上面写了各自不同的罪名,并在姓名上打了大红叉,犹如绑赴刑场执行枪决的死囚犯。

“老运动员”走在队伍最前头,到了会场也站在最中央。因踝骨骨折,一走一瘸,站在会场上也只能把全身的重量落在一只脚上。这次批斗之后,他自然“规矩”多了,因踝骨骨折,跑不动了,也就没有再跑。

“老运动员”是个工作认真负责的人,生活能力很强,会做饭炒菜,发面蒸馍,会织毛线,缝衣服,什么苦都吃得,什么累都受得,无论干起什么活都显得很在行,很有技术,因而也显得很轻松。他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劳动休息时,他坐在路边或田间,一个人一口接一口地吸烟,总是低头不语。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二十多岁参加革命,几十年来都在劳动改造,现在还在劳动改造。我不知道他对劳动改造是怎么认识的,也不知道“牛棚”、农场要把他改造成什么样的人?是向好的方面改造,还是向坏的方面改造?几十年来,他活着的目的好像就是为了劳动改造,上边给他的任务好像也只是劳动改造。

文革后“老运动员”已七十多岁了,不幸于1992年患股骨头坏死症,多年不能走动,后在医院动手术,由于身体过于虚弱,手术进行中人就死在了手术台上,终年80岁。“老运动员”去世后,家里没有设灵堂,校内没有出讣告,好长时间校内没人知道他已死了,他的挚友似乎也都凋零殆尽。他的子女根据遗嘱把他悄悄地火化了,他就那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世!

拜伦崇拜者。陕西凤翔人。青年时代喜欢西方文学,尤其对拜伦、但丁等,十分迷恋崇拜,故有此名。这位先生为人坦率诚恳,心直口快,毫无遮拦。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省教育领导部门任职,后在我们学校任外语系主任,教西方文学欣赏课。文革中不知因何罪名入“牛棚”,与我长期邻床。

在“牛棚”,拜伦崇拜者对文革的前景,“四人帮”的倒行逆施,均有明确看法。在“牛棚”,以我的年龄最轻,一生中从未经受过这样残酷、野蛮的运动,对国家命运、个人前途总是忧心忡忡,丧失信心。遇到这情况,心胸宽阔的拜伦崇拜者便以乐观的、毫不在乎的态度和语言,开导、感染我,使我深受启发和感动。

拜伦崇拜者出身农家,在“牛棚”劳动,会干各种活路,胆子也大,可谓敢说敢为,有一派浩然正气。一次“牛鬼蛇神”整队出工,排着长长的队伍,他说“我们的队伍真是浩浩荡荡”,结果被善打小报告者告密,受到中午不许休息而在“棚”外劈柴的处罚。

那时这位西方文学欣赏家已年近古稀,中午虽不休息,但精神仍然充沛。“棚”外堆着“棚”友们砍伐倒的许多树木,枝柯连着粗壮的树身。他用锯先把枝干锯下来,然后便一斧一斧地劈成生炉子的柴禾。冬天快要到了,管“牛棚”的工专会人员,以为“牛棚”将是永久要存在下去的单位,为了冬季生火取暖,就处罚这老人把那堆大树劈碎。工专会有个叫“独眼龙”的工人,他披着件呢大衣,穿一双高统皮鞋,坐在工专会门口,监视着他劈柴,不许他稍歇片刻。老人可能对这“独眼龙”有气,他将斧子举得很高,一下一下发出沉闷的声来。柴堆一天天增大,他把一把斧砍秃了,工专会又给他换了一把新斧,后来这把新斧又成了一把钝斧。上个世纪的90年代,老先生患老年抑郁症,主要是夜不能寐,而且每到深夜,都要把自己所有的中外文书都从橱里一本一本取下来,然后又一本一本放回去,并不断反复,直到天亮。老先生一生心胸广阔,性格开朗,风流倜傥。“牛棚”解散了,文革结束了,他怎么反而会得下这种病症?我百思不解,既十分悲伤,也十分纳闷!

“老小孩”。河北某地人。性恬淡而单纯,处事做人,毫无心计,有时竟可爱得像个“老小孩”。在这所学校,凡了解他的人,都认为这“老小孩”是个好老头。他年轻时留学法国,先读西方戏剧,后在巴黎博物馆抄录敦煌变文。抗战前回国时在大海中将所抄敦煌变文被风浪全部裹挟而去,多年辛劳,尽葬海底(一说回国后,国内某一学者将他的手抄稿借去,后又否认借用之事,据为己有)。“老小孩”回国后,即参加了田汉的“南国社”,为开展抗日救亡活动曾到上海、杭州、南京等地演出,并与孙伏园有一定交往。文革时以历史反革命被关入“牛棚”,后转至永寿、泾阳劳改,放过羊,烧过开水。

关于“老小孩”的放羊,我曾根据其实际情况,写过一篇轶事。大意是说,一次农场食堂从农村集市买回一只小羊,交给他每日在泾河滩放牧。农村人买卖牛羊一类牲畜,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管卖价多少,缰绳笼头是绝不卖的,买主必须自备绳索将买得的牛羊牵去。农场食堂的采购员随手在市场上捡到一根短绳将羊拴了牵回来,但那缰绳太短,“老小孩”却又是一米八九的个子,一手牵着缰绳,羊便够不着吃草。无奈,他只好整日猫着腰,跟那小羊满河滩跑;跑得腰酸腿疼,大汗淋漓。后来,他想出一个办法,于一天夜里将自己的一条裤子撕成一绺一绺的布条,准备为小羊拧一条长些的缰绳。他以为这样,自己就不必整日猫着腰了。当时同屋的劳改分子都睡了,屋里的灯也熄了。“老小孩”在黑夜里嘶嘶地撕布条,这声音惊醒了大伙。大伙以为他心里产生了啥想法,便一个个凑上去开导他,劝慰他,要他把眼光放远些,把思想放开些。“老小孩”这才把他的计划告诉给大家,使大家由一场虚惊中明白过来,于是哈哈大笑一场,复又倒头睡下。

“老小孩”为小羊系上较长的缰绳以后,自己虽不再整天猫着腰了,但那淘气的小羊,仍一会儿要上山,一会儿要下河,使老人不停歇地跟着跑。七十多岁的人每日如此跑来跑去,浑身酸痛,自不消说。泾河滩有位老农民建议他把小羊拴在小树桩上,自己只坐在石头上看着,等小羊把附近的草吃完了,再换个地方,自己仍然坐着看守。但“老小孩”以为自己是来劳动改造的,不能这样舒服,因之每日仍继续坚持着跟小羊跑来跑去,对劳动改造那么认真,那么虔诚,总认为自己是能劳动改造好的。他相信自己劳动改造好了,有生之年还是可以为国家、为人民做些事的。

“老小孩”于1993年与世长辞,享年83岁。当时我不知因何缘故不在学校,没有为他送行。想起他与我在泾阳船头村同住一孔小窑时,在那么艰苦的年代、困难的环境,他仍每晚坚持数十年的洗浴擦身习惯,每日仍那么无忧无虑,随遇而安,那么热爱生活,珍惜生命,对未来寄托着希望,不禁悲从中来,肃然起敬。

吃蝎子教授。姓张,山西平遥人。50年代即在这个学校地理系任教,讲授天文气象学,为西安地区有名教授之一。也许是宇宙的无涯无际,气象物候的变化无常,使他的性格开朗,倜傥不羁,不修边幅,不讲穿戴,又被称作“不像教授的教授”。一次他去街上吃羊肉泡馍,端着大老碗,和长安县几个农民蹲在食堂外的台阶上,边吃边聊,说到自然界的四季阴晴之事,农民听得很高兴,问他在学校干啥工作?他说自己是勤杂工,扫马路也扫厕所。农民信以为真。文革时张先生已年届古稀,因抗日时期在国民政府一军事院校任教时,出版过一部国防地理,以历史反革命罪进入“牛棚”,后和我一起住在泾阳农场那个小学校的教室里。他的床铺紧靠大门。大门里的窗户下有一张小桌。张先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口大玻璃瓶,从王桥镇打回几斤白酒,倒入瓶中,又称回半斤全蝎,全泡在酒里。他常于出工前后,把玻璃瓶捧起,喝一口蝎子酒,说可以活血、化淤、防寒、补气,并常常要同屋的人都尝尝。屋里的人尝过几次以后,都觉得这蝎子酒果有很多好处,慢慢地便喝上了瘾,每日你一口,他一口,一大瓶不几天就喝光了。张先生见瓶内的酒快完了,蝎子也浸泡得快没了颜色,就设法又去王桥镇打酒和称蝎子,只怕供不上大家饮用,从不计较要花多少钱。

这事慢慢地在泾阳农场传开来,人们便都知道这“不像教授的教授”有吃活蝎子的本领,于是每当劳动休息,便要张先生表演吃蝎子。那时农场正在筑条土坝,十几人在远处的土壕里掘土,十几辆架子车来回拉运,数十人在土坝上砌石打夯。此时若有人在土壕里、石缝中发现一只蝎子,便大喊着要能吃蝎子的教授做表演。

张先生不慌不忙,用拇指和食指将蝎子尾巴紧紧捏住,先摘下一只腿,含在口里,嚼嚼,咽掉,眼睛眨巴几下,再摘下一只腿,含在嘴里,嚼嚼,咽掉,眼睛又眨巴几下,好像在品尝蝎子的美味,直到把一条活蝎子吃完。他表演吃蝎子,看似很乐观,很滑稽,其实他内心却很痛苦。他是研究天文气象的专家,他没料到自己活到了这个年龄,却要扮演这样一个近似小丑的角色!

张先生对自己的“罪行”似乎全不在乎,又似乎有很深刻的认识。批判他时,他不弯腰,不低头,检查却做得极深刻。他想:你喜欢无限上纲,我就无限上纲,帽子戴得很大,帽子底下却没有真货色。他的儿子小时被日本鬼子两个耳光扇成了傻子。学校查“反标”(反动标语),查来查去查到这傻子身上,他就鼓励儿子去自首。结果傻儿子还是傻儿子,并没有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他把一切看透了,也把这场运动看透了。他是一位绝不让人把他和名利连在一起的人。

张先生还是一位“红楼”迷。从青年时期到老年,不知把《红楼梦》读过多少遍,对书中的大情小事都很熟悉,对不少诗词曲赋都能熟读成诵。他和我同住在一起的日子,我们在休息时曾多次悄声地谈论过《红楼梦》。他对“红学”有自己独特的见解,而且能自圆其说。从谈《红楼梦》张先生曾对我述说过他年轻时的一段恋爱史,他说那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姑娘,后因日寇入侵,关山阻隔,他与那女同学便分离了,从此天各一方,终成恨事。张先生后来的倜傥不羁,不修边幅,以至对《红楼梦》的情有独钟,不知是否与这段经历有关?

文革后期,戴在张先生头上的“帽子”,大约并没有摘掉,他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所大学,钻到了一个任何人也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去了,压根儿再没有理会头上的那顶“帽子”,而且不久就听说他已作古,似乎对折磨人的文革并没有产生什么怨尤。

现在回忆这几位“棚”友,我是以自己为轴心的,心里自然很悲痛。这几位先生,年龄都比我大,学问都比我好,阅历都比我深,个个人品高尚,我以自己能与他们有一段“棚”友情谊而骄傲。他们的共同特点是能以“人心”作为衡量善恶的标尺,在那个疯狂的年代,他们具有这种中华民族最可宝贵的精神财富,是我尊敬他们的根本原因。可惜那年月,我们均“相忘于江湖”,各人忙着各人的,挨批斗、写检讨,谁也帮不上谁的忙!他们现已一一作古,“高山景行”,我愿他们安息!

(《蓦然回首》,侯雁北/著,三秦出版社,2004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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