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苦读的大学四年(二)

我们班的反右斗争在党小组长苟仪表的直接领导下进行,党员大约还有杜应萱、龚斌武、白增珩、唐天银、任其文吧(这些我当时也不清楚,那时还保密,加之我也不关心这些事),名义上或说形式上有个“班三头”即党小组长、团支书、班长三人,按此就应是苟仪表、我、唐天银三人,但运动中很多事我都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也许还找几个他们认为的积极分子(如刘积全、邱全孝、武祖厚等)决定了就是,搞出了一个右派小集团,有赵文荧、载世忠、秦承俊、廖远平、姜开荣、王志一等六人,这六人都不是党团员,平时讲了几句所谓落后话,或者看了报后转述了几句,便定为右派,由于有接近过(一个班的同学那有不接触的),便定为集团,天天小组、大组日夜轮番斗争,有一次竟长达三天三夜不间断地斗,并“挖空心思要将其搞臭,才好提高大家的阶级觉悟”(这话是在当时班三头开会研究工作时,党小组长苟仪表向我们一再指示的原则,并说还要尽力找生活上的丑陋事,把其搞臭,)在这个按排下发动、布置人来揭发,甚至把平时背地里开玩笑的话(如私下议论了女生或性生理的一些话)也搞出来添枝加叶地说,面对这些做法,我内心甚为反感,在我心目中十分神圣的党,竟会这样卑鄙!这是我万想不到的,百思不得其解后想到了这是阶级斗争,对付阶级敌人,当然可以不择手段了。后来强行追究,非要斗个组织出来不可,要承认赵为主席、载为副主席、秦为部长……,于是便上升为右派反革命集团,还把市公安部门的人弄到班上来,支援斗争(公安派来的此人,后来与班上杜**相好并结婚了),这样的斗争弄得人人自危,不知未来会怎样,都努力争取表现,党员和运动中整人最卖力的打手们(共产党在历次整人运动中,就这样培养了一批又一批打手,还火线入党呢)双眼已经杀红了地痛快!以停课后计,班上鸣放不过五天,可反右已搞了近两月,还早着呢!

运动发展到8月3日进入了团内整风,要人人过关,检讨一言一行,接受批判,突一日开会前散发了一个油印传单:“贺承业右派言论专辑”(背地里刻写这个材料的是冀世中,他是成都来的,56年暑假我与他一道回过成都,我是到成都姐姐家去,那时姐姐在省公安厅工作,冀世中在成都住家,其父为国民党军官,那时在成都拉板车为生,冀世中在运动中必须听话,才能免于难,80年后落实政策,他父在省参事室,85年我就邀去过他家,那时他谈到当时刻写这个材料完全是奉命行事,他一直在新都中学任教),其中添油加醋地分析形容一番,实际内容就是前述几条罪状,这是早有谋划的突然袭击,不容答复,只得乖乖就范,我想这肯定是苟仪表、唐天银(班上整人的主、副二帅,加上背后出主意的十分老练的邱全孝、武祖厚等)早就日思夜想的事,除却了肯定超过他们的对手后,他们就稳操胜券了。后又设下一个写反标的圈套(见后附文)把张克已与胡国良也划为右派,不知为什么事(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把团支委黄世明也划为右派,这样团内就划了四个,加上原有六个,全班共划右派十人(占总数40人的百分之25),与我班平行的甲班只划了两个右派,全院划右比例也不过百分之十,我班为什么有这样多右派呢?对于整个运动,我不好说什么,但对当时我们班上搞的这场无端地整人却值得回忆:①,当时定谁为右派完全由苟、唐两人决定,没有任何制约,他们内定了后,就安排人出面揭发,其他任何人不得对其提出半点置疑,否则批你右倾,甚至把你也划为右派,同情了右派的也就是右派,这是自然的事,定案可能也有个经党总支批准的手续,可谁又敢不批准呢,整个运动没有党总支或上面任何人到班上来过,完全由他俩搞;②,同学四年朝夕相处,说话千万言,要从中找一句两句来上纲上线分折,既不许申明又不要答复,只准你承认,,说了党员什么,也算反党,把谁划成右派都不难;③,被划的大多数都是成绩好的,苟、唐两人恰巧是学习成绩不大好的,又正当毕业分配前夕,这明显是有意整人,把挡路的整下去自已好上去,果然,后来唐与其女人杨均留在高校,如愿以偿,踏同学的鲜血上爬;④,我们阆中来的一共五人,四个都划成右派,只有一个张洪德因运动中专心致志谈恋爱去了才幸免于难,这是为什么?⑤,最无奈是采用步步偷换概念的计谋,第一,右派是什么?最初并无明确的定义,(那是在很多右派已划定之后的10月末才公布个可以随意发挥的六条标准),只说你有些错误言论,先让你写总结,要你严格要求自己嘛,说了党员什么的,都算为反党,后让你写检讨,第二,然后与报上那些右派言论类比,说这些就属于右派言论,再让你写交待,要你先不去管事实如何,先要态度端正,第三,说有右派言论的人,就是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第四,说可以算人民内部矛盾,但已经到了边缘,第五,说资产阶级右派,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属于敌我矛盾(放心,我们会当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第六,到1958年5月5日刘少奇在八大二次会议上首次将右派分子同地主、买办资产阶级和其他反动派相提并论,简称为五类分子,就这样成功地将你打成了任其糟蹋、揉躏的敌人。这一套整人术早已练到炉火纯青,那么多老道的专家、学者、政治家、政客、老革命、老党员都未能逃出伟大领袖的“阳谋”,何况你涉世不深的毛头小子呢!

这血腥的屠杀运动,漫长地进行下去,一直拖到九月下旬才陆续进行毕业生分配,听见一批一批地走了,内心十分着急,一个已入了另册的贱民,早已无心读书,更无脸见人,终日屈辱地活着,度日如年,到国庆后才通知我,给我定为右派(那时分极右、右派、中右三种),并作第四类处理(那时处理分六类:第一、二类为开除或不开除公职送去劳教,劳教的办法从那时始,因不好公开以言判刑,劳教是无期限的;第三、四类为留职另作安排;第五、六类为降职降级或免于处分),决定分配工作考查两年。就这样我低着头离开了西师,心里想到一切我都认了,不就两年吗,我竭尽全力好好表现,两年过后再重新开始吧,我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数学教师的,我太热爱数学了。离开西师时我正好满21岁。(那知这刑期不是两年,无论你怎样表现也不行,而是二十一年还不止呢!共产党说话从来就是不算数的,既已把你作了敌人,那么要把你怎么都可以,这不仅包括你终身,还包括你的亲属与子女,这就是无产阶级专政。)

下面附一封2001年8月给老同学秦承俊的信及写给他的短文:

必须回首那不堪回首的往事--给老同学的一封复信

今年七月收到老同学来信谈及当年同班同学尚存者已不多矣,拟争取一聚之事。感慨良多……

回忆当年,我们是怎样的一代呢!那真是悲惨(不止是不幸!)的一代:在我们之前的青年人虽然生长于抗日战争与国民党统治的艰苦岁月,在反抗黑暗统治的斗争中吃尽了苦头,但他们有理想、有信念、有追求,有热血沸腾、火热的生活,他们的时代有大师鲁迅、有丁玲、有巴金、有矛盾、有老舍……有时代的文学,鼓午他们前进,有丰富的斗争生活,有(一定的)自由,有青春,也有爱情;而我们这一代正巧遇上了全国解放,一个崭新的时代--无产阶级专政的时代开始了。

我们进入大学是1953年,结束了大规模的战争,革命胜利了,紧接着,镇反、土改、一化三改造都已胜利完成,国内外安定团结。我们读师范专业是全部公费,日子过得真好,不须思考、不用探索、不必争取,一切都有人给代表了,我们受到了正规的党的教育(联共党史是作为马列主义基础课的经典教材)、毛泽东思想(语录)培育,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党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指向哪里就奔向哪里,我们真正被弄成了驯服的工具,已不是人,而是工具,(政治运动的工具,阶级斗争的工具,)既已不是人,自然便不需要人权,也不需要自由,更不需要思想,因而也就没有了青春、没有了爱情……,没有了人的一切,我们已不属于自己,没有了自我!我们已完全沦为了工具:无论作为枪杆或作为靶子,总之都是物化了的工具。这作工具的日子说起来轻松,实际上是很不好过的,大活人要成为工具首先要心死,这心死就是最为痛苦的,庄子说:“哀莫大于心死”,有谁能亲历把一个个活生生的青年变成一具具物化了的工具这样的残酷与悲惨的心死过程啊!这个过程却是在渐渐地不知不觉中完成的。那时我们只知道听党的话努力学习,在紧张的课业学习中,政治思想学习与政治思想工作是一刻也不能放松的,除正规的政治课外,每周星期三全校师生还有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另外还有不定期的政治时事大报告,(大约是1956年贯彻中央保障知识分子有六分之五的业务工作时间后,集中政治学习曾稍少一些)。至于日常班会、民主生活会、党团组织生活、个别谈话、交心等等则更经常化。其内容大约可以归纳为以下一些:①红与专大讨论,树立又红又专,以红为先的思想,而且这个红,就是要看是不是听话,是不是紧跟领导,标志就是看是不是党团员,家庭成份如何,社会关系如何,政历如何。②专业思想问题,就是看是否安心去作中学教员,不能想去当数学家,批判专业学得深了的,是否无条件服从工作分配。③批判资产阶级思想,是不是爱穿好的、爱吃好的,是不是谈恋爱影响政治进步或影响学习。④批判个人主义,是不是有名利思想、风头主义、自由散漫、劳动不积极等。⑤批判崇洋(主要是美英帝国主义)思想,一边倒向苏联老大哥,不学英语改学俄语,一律用苏联教材,联共党史就是马列主义基础课教材。⑥高举批判大旗,批判杜威、批判胡适、批判武训传、批判胡风、批判丁玲。

对于这些政治思想工作,当时对同学们来说,绝大多数都是认同的,都是欣然接受这种革命的价值观,特别是百分之百地拥护中国共产党,因为这从党领导人民取得了推翻旧政权的胜利,建立新中国后使社会焕然一新的事实上,得到了全国人民的信赖和拥护,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更是当作大恩人、大救星的神来敬仰。即使有个别同学因家庭出生,家庭变故,甚至亲属受了镇压,但对自己在条件这样好的学校里享受着良好的高等教育,而且全是公费(包括高标准伙食,发放衣物用品,公费医疗,有的还带薪水),毕业全包分工作,终身有保障,真是在福堆里过日子了,能不怀感激之情吗,完全是以主人翁的姿态,希望也相信祖国会更好,这是主流。但也有另一方面,那就是党推行的这套价值观与理念,在实际执行中迂到了一些具体矛盾与问题:如爱美是人的天性,有些女生穿得好些,有的特娇柔些,青年男女要恋爱也是自然的事,在交往中相好后又分手便被视为不道德的陈世美,这些都属于被批判的资产阶级思想,如有些同学就是原想学工或理,而被分到师范来了,有些不安心,便被视为专业思想不巩固而受批判,有些因家庭出身,无论怎样表现也不好,有些因入团入党问题长期解决不了,有些因业余爱好而被认为不务正业,……等等矛盾。另一方面在工作实践中干部工作作风问题、谋私利、言行不一,甚至有乱整、错整的事,而组织上总是为维护威信而坦护干部。当然这些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按此本可以用说服教育的办法解决,但认真进行起来却又迂到了麻烦,党当时批判的某些事洽巧与共产党所宣传的彻底解放全人类实现自由平等的共产主义相矛盾,党当年号召人民推翻国民党政权时,就广泛以反封建、争民主自由为口号,而在取得了政权以后又反而害怕人民起来反封建、争民主自由了,这怎么好完全说服呢,于是就只好运用权力,采取专政了。说穿了就是企图把一个个活的人按模式压制成一个个驯服的工具,这就注定是一件难以实现的人间悲剧。这是现在细想起来才说的这些话,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些,只是一个劲地听党的话,党叫干啥就干啥。

谁都没有想到这美好的时光是那么短暂,一个表面平静的社会很可能以善恶的混淆为背景,一种严格的秩序很可能以精神的麻木为代价。一场精心准备的空前大屠杀突然降临了。

忆当年,我们(西南师大数学系1957届乙班)毕业前夕,1957年6月3日开始“停课闹革”,一场模拟的阶级斗争在我班展开了,数年来的教育成果得以展现、实践,本没有任何阶级矛盾也谈不上任何政见分歧的同窗手足一夜之间竟发疯地相互撕咬,人己变成“非人”,运动建立在人的私心之上,而人的私心又在运动中极度澎涨,这部精美绝妙、前无古人的绞肉机疯狂地运转起来,其后果惨不忍睹!……我们就在这混乱的、残酷的、仇恨的、恐惧与不解中各自东西。这真是一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旷世奇特的大学毕业,师生们在默默无言中零落分散,没有告别,没有祝辞,更远离杯酒与鲜花,都在疑虑不解与惶恐中无言地分别,犹如解散一支俘虏队伍而被分别发配:当然,不小一部份就--打入另册,开始那永无休止的屈辱生涯;而大部份则是诚惶诚恐地走向未来的生活;只有少数几个人暗自庆幸这久已盼望的(或不期而遇的)天赐良机,得以出卖灵魂,踏着同伴的鲜血高升。神秘的、美丽的、人生只有一次的、青春的大学生活,就这样远去了。

当年,我们全班共 40人,竟划了10个右派,比例高达25%!为西师(以左闻名之校)之冠、全国之冠也,这是上级下达的指标吗?非也,当年的特左过火,从班上来看是谁的责任呢?这几个“左”头毕业后表现又怎么样呢?他们的结局怎样呢?他们的人格与良心何在?右派越划得多,越说明他们觉悟高、眼睛亮、立场坚定,日后官越升得快(据悉:当年的主帅后查出系隐瞒政历混入党内的,次帅则官至系主任、处长后不称职下台);次而言之,追随他们的积极份子、打手们(这些人大都因此变成了“特殊材料制成的”了)又是如何反思的?(鲁迅先生对奴才、帮凶、走狗与伪士,是一个也不放过的);再言之,一般群众(多踩一个人下去,也就使这些位临边际的人多了一份侥幸与希望)是如何认识、如何思考的呢?;最后,对这10个右派来说,他们当年又有何罪?那些莫须有的材料又是如何出笼的?(当时这10人中多数是学习尖子,3人是学院表彰的三好学生,4人是共青团员,2人是团干部。从政治上讲,比较来说这10人才是拥护党、拥护社会主义、心地光明、听党的话,有的在党的动员下讲了几句应拆墙填沟、不应歧视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应纠正冤案、对毕业分配应一视同仁等等;有的只因对个别党员有意见;有的只是平时讲了句抱怨话;有的是因为在鸣放中要讲的话已讲过多次了实在无言可发,开会常常冷场时党员头儿还再三逼大家发言,被逼急了有人反问道“你们党员为什么不发言呢”,后来这句话被认为是“追党的秘密”而定为右派言论,讲此话的及同意此话的均为右派;全院毕业班举办毕业生论坛,事前通知各系毕业班收集意见推选一至二人到会上去发言,后来这发言的人也就成了右派;有的什么话也没有讲,仅因与某人接近,便定为右派小集团;更有甚者,还可以精心制作出反标、反革命与右派,因为是师范专业,同学们常爱在教室内的黑板上练习粉笔字,三五人随随便便乱写乱画满满写了一黑板,这是常事,平时谁也不会在意,在运动中竟有人精心策划,偷偷把这样一黑板字擦去,只在一处留下“毛主席”三字,而在不相联系的另一处留下“阿Q”二字,然后命令全班同学立即到教室声讨反标“阿Q毛主席”,追查发现写“毛主席”三字的是一人,写“阿Q”二字的又是无关的另一人,不问什么,这二人均是反革命,后定为右派。按上述做法谁都可以定为右派的,究竟定谁呢,这就由头儿随意定了,出于忌妒,首先应打击学习成绩好的。改右后 :这 10人中除1人折磨致死1人情况不明外,8 人都是教师,5个高级、2个特级、1个正教授,有2人入党任支书,从青春时代起,数十年来他们的坎坷、他们所作的牺牲,他们的“另册”生涯: 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忍辱负重,苟延残喘……,真不堪回首啊!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