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村口,天已经黑了,正是点上灯火吃晚饭的时候,环顾四周,没见到一个人影,所以就没人见到我这副仓惶失魄的样子。一幅奇妙无比的图画,可以说是阶级斗争的胜利吧。搞阶级斗争,已经把所有的人(其实不光是所谓阶级敌人),在二十四小时内都搞得颤颤惊惊,别人看不到,但,阶级斗争的始作俑者,一个在欧洲上空游荡的幽灵,一定看到了,它比耶和华还耶和华,怎么会看不到呢。我挑着行李和工具,迈着沉重的脚步,充满着自责,我怎么总是给父母兄嫂找麻烦,灰头土脸地跨进了自己的家门。

说是家,只是凭着旺盛的人气而成其为家,如果以物而论,即唯物主义的物,物质的物,实在不成其为家,因为它已经破败不堪。土改时,我们家里就是住着一点土墙茅屋,所谓浮财,生产资料,生活资料,作为胜利果实,有人要,惟有这已经住了十年的,极待翻新的茅屋,农民协会认为,这样的房屋比贫农还贫农,不能作为胜利果实分配,如果把这样的房屋分给贫农,那是对贫农的不敬,对土改的亵渎。于是,这已经住了十年的,极待翻新的茅屋,给我家留下了。但是,农民协会想错了,在村庄南头,一个叫杨锡林的人,这是一个外来户,他已经分得住房,他以超乎常人的眼光,瞄准了我们的栖身之所,找农民协会哭诉,要求分配给他家。他看中的是发展空间大,于是我们全家又被赶了出去。是的,凭着我父亲精明的头脑,我家买下的这块地,少说也有三亩,后来被分给了四户人家,连我家在内,由五户人家占领了这块地盘。现成住进去的只有杨锡林,其他人家要现盖,但另外三家有住屋,可缓行,可从从容容图之,只有我家,迫在眉睫。杨锡林的儿子,读书是劣等资质,但把别人口袋里的钱,如何弄进自己的口袋里,却表现出异常聪明。他早在公共食堂解体以后,抓住时机,彻底抛弃了土改分得的残留物,盖了高大的新楼房。改革开放以后,还把五户人家中其中一家,荒废了几十年的一块地,也买了过来,盖了更高大的楼房。他的女儿嫁到香港以后,去了两趟,发现那里更好,索性一家人搬到香港定居。

我的嫂嫂和侄子侄女住原来那间,我的父母就住在新搭建的那间厨房里,学校放假,我跟父亲睡一铺,一直到二十岁。由于在住的问题上,有过这么一段痛苦的经历,在以后的生活中,我对于吃不挑剔,对于住,我追求独处一室,以此慰藉受伤的心灵。一直到1965年盖了三间房,才结束了住厨房的历史。因为成分不好,处处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一步,这三间房盖得不伦不类。就是这不伦不类的三间房,万万没有预料到,会跟蒋介石反攻大陆联系到一起。

一个叫陈玉明的小学教师,本已分配在别的公社任教,但他对我们村里的阶级斗争十分关注,他是党员,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嘛。无论星期天回家,还是假期,他都要召集地富子女训话。一天晚上,他说:“国民党蒋介石随时想反攻大陆,我们分了地主富农土地,他们不死心,随时想配合国民党蒋介石反攻大陆。周锦川家盖的那个房子,是平行四边形,在几何学上是相对边相等,他家企图证明,国民党的力量和共产党的力量是相等的。怎么会相等?这是阶级敌人的痴心妄想!” 陈玉明为了表现他比全村任何一个人的水平都高,不惜凭空捏造,说出来语惊四座,令人瞠目结舌。但是他说错了,你分了地主富农的土地,早在十年前就拿回去了。改革开放以后,他到医院里找我看病,我问他:“当年我们家盖了一间使人伤心落泪的房子,你怎么无中生有地说?”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瞎分析,我瞎分析,我乱说,我乱说。”一再赔不是。他当时已经调到县教育局落实政策办公室工作。

说起陈玉明的一生,那才是不伦不类的一生。共产党建政初期,他也是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但还没有结婚。农村里结婚早,这么大年龄不结婚,是被人看不起的。但他的情况有点特殊,母亲死得早,父亲不理事。父亲到城里办事,因为不识字摸进女厕所,被警察抽打了几皮带。就这么鸡毛蒜皮的事情,村里的好事之徒,或者说是口头文学家,编了一个顺口溜,曰:“弯弯手左德才,爱吹大烟蒋文才,二气八侉陈有才”。左、蒋二人,实事求是,惟有陈玉明的父亲陈有才,蒙冤一个世纪,因为顺口溜成了乡谚,已无人去纠正了。其实,最有资格来纠正的应是陈玉明,但是他不但不理直气壮地站出来纠正,反而与庸众同流合污。

事情是这样的,父亲因为不识字而受辱,立志让他们兄弟读书,这本来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他应该成为村庄里一个有教养的人,洗刷父亲的耻辱,让母亲含笑于九泉。然而,在大变革的时节,他接受了不伦不类的理念,成了一个变形人。

土改时,他投笔从戎,但这个戎不是正规军,是民兵,他当上了民兵队长。家族里的长者,认为他已经老大不小了,应该让他做一点礼尚往来的工作,以提升文明。正好家族里的一个堂弟定婚,宾川人叫做“吃定嘴”,“送定亲礼”。这项任务安排他去完成,把定亲礼送到一个叫团瓢的村庄。然而他特别看重他这个民兵队长的身份,让两个小男孩挑着定亲礼走在前面,他挎着一杆木柄冲锋枪,就是杨孝(又名周孝)看守万福寿用过的那杆。陈玉明比杨孝威风,腰上还系了一枚椭圆形的铁柄手榴弹。挑定亲礼队伍耀武扬威开拔到团瓢村口,受到村口民兵的盘查,他仍然趾高气扬,仿佛团瓢村民兵也在他的管辖范围内。结果可想而知,被缴械了。挑定亲礼队伍灰溜溜地开了回来。后来,乡里打了证明,木柄冲锋枪是要了回来,铁柄手榴弹至今也没有要回来。村里人给他赐名“成不得”。

陈玉明分了土地,分了房产,还买了一匹骡子。他们家族中本有相马高手,但他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自作主张买了一匹会踢人的骡子,让他读高小的弟弟陈玉亮去放牧,结果一脚踢着要害,医治无效,死了。弟弟死后,他患了一场重病,久治不愈,他的父亲只好请巫婆神汉,看看能不能神药两解。巫婆神汉发话了,声称陈玉亮安葬时穿着哥哥陈玉明的衣服,一经核对,果然如此,怎么办,掘尸,开棺,剥鬼皮,为了陈玉明能够得救,也只有干这种冒天下之大不讳的事。后来,陈玉明的病好了。

陈玉明的父亲怀着失望的心情,娶了一个年轻的妻子,老夫少妻,备受争议。庸众的观点,不足为训,陈玉明本应站在父亲这一边,捍卫父亲的正当权益,但他不是这样,反而站在庸众一边,认为父亲真的是“二气八侉”,羞辱了他的人格,与父亲分道扬镳。

我现在跨进的门,就是被陈玉明上纲上线,配合国民党蒋介石反攻大陆,用平行四边形相对边相等的原理,来证明国民党力量和共产党力量相等的那座房屋那道门。在明亮的电灯光的照耀下,我看见一家人喜悦的欢迎我,丝毫没有埋怨的神色。父亲已经卧床不起,两个月前,我父亲在饲养生产队的耕牛时,被牛撞倒,被好心人背了回来,一直在家休养。这两个月中,生产队处在急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中,父亲幸免于难。

大哥谈了情况。一个叫余波的马车司机,是外村来上门的,他成分好,他上门这家的成分也好。他利用优越的工作条件,肆无忌惮地玩弄妇女,已经到了晚上大姑娘,小媳妇不敢出门的严重情况。经过捆绑吊打以后,戴上坏分子的帽子,和地主、富农一道管制劳动。需要说明一下,为了适应阶级斗争新形势,工作队一句话,就把原来的上队、中队、下队合并为一个队。所以大哥把上队这个余波抬出来介绍,开头我觉得有点茫然。第二个是张聪,下队人,他是外村来上门的地主子女,他是我的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闲谈,他有音乐天赋,我在水利工地上教大家唱过的一首歌曲,就是由他谱曲作词的。只因贫农丈母娘双目失明,未被派去水利工地上。群众揭发他有参加大同党的嫌疑,不管怎样捆绑吊打,他都坚决否认。至于大同党这个名称,他是知道的,是向我借去的一本书中看到的。

这本书叫《粉碎资产阶级右派的猖狂进攻》,书中介绍了昆明师范学院学生吴文懿之所以划为右派,就是因为他要求公开组建中国大同党。因为我不在场,工作队就问我大哥,有没有这本书,我大哥当场作了回答:“这本书是中共云南省委宣传部编的,是学习材料,我也看过”。张聪的问题,就这样被搁了下来。我大哥认为,从他掌握的情况,运动中与我有关的主要是这一点,一份众所周知的材料,办不了罪的。关键是张聪表现很好,并没有因为屈打而成招,没有乱说乱咬,否则溪河村的地富子女就要大难临头了。大哥特别强调,没有的事情,就是拉出去枪毙也不能承认。

我躺在床上,寻思如何对付所谓“大同党”的指控,这可不是一般的问题,以往,多少人被打成“反革命集团”,我还从内心里谴责我认识的这些同代人,谴责他们利令智昏,以卵击石。当灾难降临到我的头上时,我才刻骨铭心地理解了“莫须有”。我在精心设计如何面对公安局的庭审人员,所有共产党跟国民党在监狱里作斗争的故事,都一股脑儿跑了出来,态度要好,决不能顶牛,要采取迂回战术,核心是正确判断他们要抓哪方面的问题,要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没有思想的书呆子,社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决不能让公安局的庭审人员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关心政治的人。至于他们要抓的“大同党”,我将竭力把他们引导到,1958年在大理市九顶山马厂箐,大战钢铁铜上面去,说来笑话,名之曰炼“大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炼出来的却是连做秤砣都不能用的含铁铜。总之,从小我就积极要求靠拢党靠拢人民群众,但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本性,使我的世界观始终是资产阶级的世界观,我阅读了许多资产阶级的文学作品,中了资产阶级的毒,分不清香花毒草。尽量找一些不着边际的大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凡是实质性的东西,坚决予以否认。

在暴风雨到来之前,我久久不能入睡,我干脆拉亮了电灯。这一面临进劳改队的前夜,我触景生情。如同白昼的电灯,不就是我们民工修建井头营水电站的成果,多少年以来,我在昏黄如豆的煤油灯下穷写苦读,这下子有了电灯,有了良好的学习条件,但我已经不能享受了,我是痛苦的,在痛苦的时候,抚平痛苦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回忆,于是我又回到了三年前,修建井头营水电站的日日夜夜里。

美丽的炼洞河,因为那样一段苦涩的恋情,我不愿意再回到那里。在第十一章《山地回忆》中,让我去乌稍山地薅包谷草,时间只是半个月,我嘴里不敢说,心里极不愿意。这一次修建水电站可不是一年半载,要作长期打算,生产队长甚至开玩笑说:“电站修好,你们就留下当工人了”。玩笑归玩笑,不管我内心怎样不愿意,还是只有挑上行李和工具,和同伴一起走。

叫井头营水电站,工地并不在井头营,因为机组发电的厂房建在井头营水坝,故名。我们牛井大队的工棚,特别挨近我曾经劳动过的下四村,你说这不是专门跟我作对吗?工棚刚刚建好,又来了一个大队的民工,炼洞公社甸头大队的民工。炼洞公社有两个大队,炼洞大队因离家近,民工回家住,甸头大队的民工离家远,与我们比邻而居。本来是风马牛不相及,偏偏搅合在一起,我无法解释这一使我难堪的设置,听命吧!

我们的工作是挖沟,但我有一半的时间是做司务长。炊事员与我同姓,喜欢唱滇戏,恰好甸头大队那伙人,特别喜爱,一个叫蒲老师的,还有前一章我提到的杨秉钧的弟弟、妹妹,吹拉弹唱,丝竹乐器,一应俱全,每天晚上不绝于耳。这些音乐、戏剧的爱好者,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要么是地主子女,要么是地主份子。像这位成分好的周姓炊事员,是极少数。如果我会唱滇戏,我也要加入其中的。

我们牛井大队这伙人,也有几个会吹笛子,会拉二胡的,其中拉得较好的是王纳,他的名字取得比较有文气,想必是他父亲王明德取的。王明德做过牛井镇的镇长,我识字始,记下了他写下的对联中的上支还是下支:“争什么你强我弱启眼一看都是同胞兄弟”,是对我民主、平等思想的最早启蒙。在我的记忆里,担任过这个职务的没有被枪毙的,几乎没有了。王明德当然也被枪毙了。惟有他的发家史,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极有参考价值。据中共党史称,1933年红军经过宾川,中共中央党校副校长孙定国有诗为证:“竞传一九三三年,红军半日克宾川,兰英鲜血浇沃土,换得今朝锦绣天”。当时有钱人都逃跑了,王明德的父亲死得早,母亲带着他,穷得揭不开锅,哪有心思跑,红军来了,见到他们母子俩,如同见到自己的母亲,阶级情谊海样深,把搂获的银元给了他们母子俩,具体数字不详。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有了这笔资金垫补,母子俩惨淡经营,几年光景,进入了富人行列。王明德任镇长期间,正是游击队活动频繁时期,他积极与共产党联系,要续上这段历史情结。中共建政初期,掌权的与王明德不睦,说枪毙就拉出去枪毙了。根本没有人去管他这段历史情结。他算什么,一个剃头的师傅,他的徒弟检举他杀过人,这个剃头的师傅就拉出去枪毙了,过了一些日子,师傅漂亮的妻子和徒弟结合,才有人对这个案件产生怀疑。更有甚者,一个工作队员就有权批准杀人,在村庄的墙上巴一张告示了事。王明德的发家史,王明德的被枪毙,留与党史学家去存查吧!

王明德的儿子王纳,不但会拉二胡,还会画画,但不善于言辞,他自己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王万春”。那时,我正在阅读《鲁迅全集》,不去听戏的民工,要求我读两段听听,这可难着我了,鲁迅的文章,民工听得懂吗?乐于听吗?合时宜吗?一连串的问号,把我难住了。这时,忽然呈现出高尔基在《我的大学》里,给工人读文学作品的动人场景,使我茅塞顿开。我几经权衡,认为读《阿Q正传》不容易被人抓辫子。于是《阿Q正传》的阅读,在井头营水电站牛井中队的工棚里开张了,在阅读中,我加上艺术性的注释,听的人,笑得前仰后合。开头,与我同一个生产队的陆文太,以及王纳,是我的忠实听众。听着,听着,炊事员加入了,中队长老熊加入了,石匠师傅加入了,几乎全工棚的民工都加入了。阿Q成为热门话题,《阿Q正传》中的人物成为互相奚落的笑料,特别是摸小尼姑的头,赵太爷的竹杆打在阿Q的头上,阿Q用手去拦,民工们在对谈时,还要加上动作,一派欢乐。

欢乐没有持续多久,王纳与陆文太在河里洗澡打起来了。中队长老熊不在,我大小也是个领导,民工们叫我去解决。我问清原由和具体情节,拟了一副对联:“王纳拳打陆文太 发科鞭抽王万春”,横批是“各打五十大板”,叫王纳写了贴在工棚里的柱子上。陆文太的乳名叫发科,他是贫农,祥云迁移户,性子犟得很,搞毛了,他敢把棒棒拿起打生产队长,他是我的朋友,他对我特别同情和尊敬,别人说的他不听,我说的他听。改革开放以后,他发了,溪河村人想不通,那么一个不起眼的迁移户,怎么会发了?溪河村人怎么知道,仅仅在我迷茫的时候,他能够超乎常人,对我同情和尊敬,这里边本身就存储了后来发展的信息密码。开个玩笑,以后有机会再说他。关于陆文太和王纳打架,就这样干戈化玉帛。民工们有的说是阿Q打王胡,有的说是阿Q打小D,大家都在活学活用《阿Q正传》,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连陆文太和王纳都逗笑了,仿佛他俩之间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

这件事情过去了几十年,我大哥竟然会背出这副对联来,我问他:“你怎么知道的?”“人家告诉我的。”从它在民间产生的影响,映衬了当时的时代背景,也算是黑暗中的一丝亮光。工棚里的民工,所做的工种不相同,一部分挖沟,一部分挑土,一部分打炮眼、放炮,一部分是石匠师傅。这四部分人中,挖沟挑土劳动强度大,打炮眼、放炮,相对劳动强度小一点,但安全系数不高。只有石匠师傅的技术性强,待遇比其他人高,他们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甚至有六十多岁的老人。还有一位到北京参加过人民大会堂建设呢!他们都是有一定阅历的人,善于苦中作乐,打发难熬的时光,多少年以后,他们那闪耀着理想主义光辉的生活方式,依然感染着我。特别是斗嘴,这不是吵架,也不是骂人,是用一个又一个独立成章的小故事,来反击对方,涵蓄,幽默,寓意深刻,使你哑然失笑,使你无话可说。一个叫戴师傅的,他有七、八个精彩故事,那是经过反复提炼,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珍品,用毛的话说,是精益求精了。每有新民工来到工棚,他都要重来一遍。有一次,一位师傅讲了一个小故事挖苦他,他的新故事来了。“故事发生在伙食团时代,用一个乌龟给大家熬了一锅汤,有一个人意见特别大,老是埋怨给他的汤少了,分汤的人反问道:一个乌龟你有几勺(说)?一个乌龟你有几勺(说)?” 那位师傅听了斗气不吭。戴师傅不识字,我把他称为口头文学家,一点也不为过。他私下跟我说,这种世道,唠嗑只能唠庸俗下流的嗑,不能唠与政治有关的嗑。人心同然啊。

说与政治有关,电站指挥部有两个技术员倒是跟政治有关,一个叫刘荣泰,一个叫马荣勋。无独有偶,他们两位都是我中学时代两位老师的哥哥。先说刘荣泰,云南大学土木建筑工程系毕业,参加过淮河水利工程,划为右派后发配到宾川农场劳动改造。这是一个孤傲的人,来到农场后,有人死了,安排他去抬人,遭到他的拒绝,理由是从来没有干过。在人们看来,这是多么的不合常理,多么的不合时宜,人们暗自思量,黑暗会吞噬他,只是时间早迟而已。谁想到,县里边大干水利,最需要的就是刘荣泰这样的人才,他像宝贝一样被县里的领导接走了。不说你也知道,搞点实用主义,我们的党实在是集古今中外之大成,且不论昨日座上客,今日阶下囚,哪一项具体事情,不是因人而易?造物主的作弄,没有把刘荣泰往死里送。他技术过硬,给县里的领导添了光彩,我敢说,当时在水利工地上他是水平最高的了,县里的领导在使用刘荣泰上,没有瞎了眼睛。刘荣泰从离开农场到右派改正,没有干过一天重体力劳动,因为宾川的兴修水利没有停止过一天。

刘荣泰的弟弟刘荣康,做过我们学校团支部书记 ,是党组织考虑发展的重点对象,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哥哥划为右派,斩断了他腾飞的翅膀,他恨死了他的哥哥。割不断的手足情谊,他的哥哥到了农场以后,来找自己的亲弟弟,很想趁此机会到他处饱饱地吃上一餐,然后向他要上几件穿旧了的衣服.想来同胞兄弟在这两点微不足道的小要求上,弟弟不会拒于门外。哪知方才见面,便劈头盖脸地大骂起来:“你还好意思来见我,居然挣得这么块金字招牌,典型的右派分子。”这一骂,什么吃餐饱饭要几件衣裳全在大脑屏幕上一扫而光。但是不得不认真严肃地向他解释清楚:“我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我真诚地劝告党的领导不要再利用运动人整人,假若运动不止,那就整人不止,国无宁日。”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拦腰截断大声吼道:“你看看你看看,至今你还坚持反动立场。”

论学识水平,与他哥哥相比,他差远了。他教过我的化学课,一个化学方程式的解法,他在讲坛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听的人就是不明白,一个右派教师张鸿铨来讲,一下子弄明白了。不管他怎样表现自己,教学毕竟是个硬通货,学生反映多了,学校只好把他调整去搞总务。他结婚时,哥哥近在咫尺,他也不告诉,怕右派哥哥给他丢脸。哥哥后来知道了,直奔接纳弟弟的这个家庭,哥哥非常清楚自己的家庭背景,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怎能跟弟弟计较。弟弟上门的这户贫下中农人家,反倒比弟弟明白事理,对于弟弟不理睬哥哥,这种不通人情的做法给予批评,热情款待了刘荣泰。

刘荣康也知道自己没有好好读书,是滥竽充数,只好从行政方面去发展,他认为是他哥哥害了他,从此郁郁不乐,患了精神分裂症,时好时坏,处于病休状态。右派改正,他哥哥请客,二十一年的积怨解除了,他特别兴奋,多喝了几口酒,第二天他死了。人家告诉我,他是高兴过度死的。一娘生九子,九子不像娘啊!一种思潮如果你对它像宗教式的崇拜,会把一个人的灵魂扭曲得面目全非。

再说马荣勋,他是马荣庚的哥哥。马荣庚教过我的生物课,在第四章《炼洞河畔的恋情》中,已经提到他了。洱源凤羽的马家是望族,最有名的马瑛,是国民党陆军中将,做过云南省绥靖公署副主任。中队长老熊告诉我,他在过国民党保安团干过,团长马荣凯,相貌跟马荣勋极相似,可能是弟兄,经我落实,果然如此。马荣勋比较随和,年纪也比刘荣泰大,妻子还在单位工作,我见到他时,儿子已经七、八岁,以此推算,应该是划右前出生的。他在看小说《小城春秋》,我的眼睛顿时明亮起来,《小城春秋》这本书,我在第八章《作家彭荆风》中,花了大量篇幅来描述,我以为有人读这本书,可以与之交谈了,我说:“《小城春秋》这本书,写得很好。”坐在一旁的刘荣泰说:“好什么,写得不好。”他一句话把我打噎了,我无话找话又说了一句:“我的感觉是文笔朴素。”他又把我顶回去:“哼,什么文笔朴素!”弄得我莫名其妙,这不是抬杠吗?我想到欧洲有的政治家甚至是仇视文学的,他是不是就那类人,有他在场,我也无法和马荣勋交谈下去。在以后的交谈中,我弄清楚了一个情况。这四个人,都是幼年就到昆明上学,马家是从洱源去的,刘家是从大理去的。马家是从政,刘家是经商。共产党建政初期,马荣勋和刘荣泰还在大学念书,马荣庚和刘荣康高中还没有毕业,就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毅然离家出走,到宾川参加革命工作,一起分配到宾川中学任教,他们两人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连媳妇都是找得同一个村庄的。马荣勋和刘荣泰是在他们的弟弟来了八年之后,才来到宾川的。来的方式全然不同,一个是志愿,一个是强迫。人的出身(绝对不是指的人为划定的那个成分)背景不同,性格各异,固然影响一个人的发展方向,但是不可能像马、刘两家这样,因为一项错误的反右政策(虽然后来改正了)而毁灭了人的一生。

我是不是说过火了一点。就在刘荣泰跟我抬杠那天傍晚,一个炮手炸死了,是力角公社来蹇街公社马家院村上门的,是地主子女,当然是领导比较信任的人,不然谁敢把爆炸器材交到你手里,阶级敌人搞破坏咋办。人都死了,还说这些干什么。他们村里一个熟人跟我讲,这个炮手临死前有些前兆,他妻子连续带信要他回去,但他一直往后拖,死前那一天他终于决定第二天回去了。据这个熟人讲,死前那几天晚上他会唱起戏来,唱孔明点七星灯,平常没听他唱过呀。吃饭时还说了一句令人震惊的话,年深月久已经记不起是一句什么话了,总之是一句不吉利的话。中国人就会这个,人死了搜肠刮肚找联系。这个炮手死了,他的死,给每一个民工再一次蒙上厚厚的阴影。唉,他的名字叫什么,我也未能记下来。

炼洞河啊,我对你是又爱又恨。你那秀美的风光和我曾爱过的姑娘,我愿意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是你不给予,不但不给予,还使我受辱,我不愿意再来到这个地方。命运和我作对,硬要把我送到这里来。我是第二次做司务长,1958年曾经干过两个月,后来就去大炼钢铁去了。好在中队长老熊与我相处甚恰,他是党员,我这个司务长就是他向大队党支部推荐,经过大队党支部认可的,我主要是处理帐务,采买归他管。根据我的亲身体会,世界上最难做的工作就是办伙食,因为众口难调。有一次,在工棚里讨论吃鲜肉还是吃腊肉,大部分人主张吃鲜肉,一个小青年表示反对,反对的原因是,吃鲜肉他会拉肚子。我可为难了,中队长老熊骂了一句:“你是狗肚子装不了羊油,人家别人吃了又不会拉肚子。”本来,从尊重人权来讲,要承认个体差异,但是在办伙食这类问题上,人多口杂,马多乱挝,缺了中队长老熊这样的人,还不行呢。

马家院炮手炸死的地方,就在井头营水坝上方一个陡峭的悬崖上,我想去看看。我们一起去了好几个人,看完以后到水坝下游泳,我自认为技术高超,一个猛子扎了进去,这下子翻船了,从大坝上飞落下来的水流,翻腾着数不清的漩涡,我在漩涡里挣扎,总是浮不出水面。我预感到死亡即将降临,完了,就这样完了,二十一年的生命历程,想不到被漩涡吞噬。来不及继续想下去,一咕噜奇迹般地冒出了水面。岸上的伙伴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要是平静的水面,岸上的伙伴还会去搭救,翻腾的漩涡,谁也不敢去搭救,束手无策。一回就把胆吓散,二回不敢咚咚哐。从此,再也不敢去漩涡里游泳了。炼洞河啊,旧的创伤还没有抚平,你又给我添了一道永远忘记不了的伤口。

我在修建井头营水电站的沉重回忆中睡着了,醒来时天亮了,脑子里还留着朦胧的记忆。反正经历过一次生死考验了,还得打起精神去公安局,向庭审人员报到,老老实实交代自己的问题,以争取宽大处理。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