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事后才知道,我闯下的祸有多大。
我逃出医院之后,姑姑切开了左腕上的动脉,用右手食指蘸着血,写下了血书:我恨王小倜!我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
当那黄秋雅得意洋洋地回到办公室时,鲜血已经流到门口。她尖叫一声就瘫倒在地。
姑姑被救活,但受到了留党察看的处分。处分她的理由并不是怀疑她与王小倜真有关系,而是她以自杀的方式向党示威。
十二
一九六二年秋季,高密东北乡三万亩地瓜获得了空前的大丰收。跟我们闹了三年别扭、几乎是颗粒无收的土地,又恢复了它宽厚仁慈、慷慨奉献的本性。那年的地瓜,平均亩产超过了万斤。回想起收获地瓜时的情景,我就感到莫名的激动。每棵地瓜秧子下边,都是果实累累。我们村最大的一个地瓜,重达三十八斤。县委书记杨林抱着这个大地瓜照了一张照片,刊登在大众日报的头版头条。
地瓜是好东西,地瓜真是好东西。那年的地瓜不仅产量高,而且含淀粉量高,一煮就开沙,有栗子的味道,口感好,营养丰富。高密东北乡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堆着地瓜,家家户户的墙壁上都拉起了铁丝,铁丝上挂满了切成片的地瓜。我们吃饱了,我们终于吃饱了,吃草根树皮的日子终于结束了,饿死人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了。我们的腿很快就不浮肿了,我们的肚皮厚了,肚子小了。我们的皮下渐渐积累起了脂肪,我们的眼神不再暗淡无光了,我们走路时腿不再酸麻了,我们的身体在快速地生长。与此同时,那些吃饱了地瓜的女人们的Rx房又渐渐大起来,她们的例假也渐渐地恢复了正常。那些男人们的腰杆又直了起来,嘴上又长出了胡须,性欲也渐渐恢复。在饱食地瓜两个月后,村子里的年轻女人几乎都怀了孕。1963年初冬,高密东北乡迎来了建国之后的第一个生育高xdx潮,这一年,仅我们公社,五十二个村庄,就降生了2868名婴儿。这一批小孩,被姑姑命名为“地瓜小孩”。卫生院长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姑姑自杀未遂回家休养时,他曾来我们家探望过。他是我奶奶的娘家堂侄,是我们家的瓜蔓亲戚。他批评我姑姑糊涂。他希望我姑姑放下思想包袱,好好工作。他说党和人民的眼睛是亮的。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他要我姑姑一定要相信组织,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清白,争取尽快恢复党籍。他悄悄地对我姑姑说:你和黄秋雅是不一样的。这个人本质很坏,而你根红苗正,虽然走了几步弯路,但只要努力,前途还是光明的。
院长的话让姑姑又一次放声大哭。
院长的话也让我放声大哭。
姑姑从血泊中站立起来,以火一样热情投入了工作。那时,虽然各村都有了经过培训的接生员,但还是有许多妇女愿意到卫生院生产。姑姑捐弃前嫌,与黄秋雅密切合作,既当医生又当护士,有时连续几天几夜不合眼,从鬼门关口,抢救了许多妇婴的生命。在五个多月的时间里,她们接生了八百八十个婴儿,包括十八台剖腹产手术。在当时,剖腹产还是相当复杂的手术,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小小公社卫生院妇科,竟敢干这样的大活,一时引起轰动。连姑姑这种心高气傲的人,也不得不钦佩黄秋雅的精湛医术。姑姑后来之所以能成为高密东北乡土洋结合的妇婴名医,还真要感谢她的这个冤家对头。
黄秋雅是个老姑娘,她这一辈子,大概连恋爱都没谈过。她脾气古怪,是可以原谅的。进入晚年之后的姑姑,曾经多次对我们讲述她的老对头的事。黄秋雅这个上海资本家的千金小姐,名牌大学毕业生,被贬到我们高密东北乡,真是“落时的凤凰不如鸡”!谁是鸡?姑姑自我解嘲地说,我就是那只鸡,跟凤凰掐架的鸡,她后来可真是被我揍怕了,见了我就浑身筛糠,像一条吞了烟油子的四脚蛇。姑姑感慨地说,那时所有的人都疯了,想想真如一场噩梦,姑姑说,黄秋雅是个伟大的妇科医生,即便是上午被打得头破血流,下午上了手术台,她还是聚精会神,镇定自若,哪怕窗外搭台子唱大戏,也影响不了她。姑姑说,她那双手真是巧啊,她能在女人肚皮上绣花……每当说到这里,姑姑就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十三
姑姑的婚事,已经成了我们家族的一块心病,不但上了年纪的长辈忧心,连我这种十几岁的野孩子也很操心。但没人敢在姑姑面前提这事,一提,她就翻脸。
1966年春天,清明节那日上午,姑姑带着她的徒弟——我们当时只知道她的外号叫“小狮子”——一个年约十八、满脸粉刺、蒜头鼻子、双眼间距很宽、头发蓬松、个头不高、身材相当丰满的姑娘,来村里为育龄妇女普查身体。工作完毕后,姑姑带着小狮子回家吃饭。
拤饼、煮鸡蛋、羊角葱、豆瓣酱。
我们早就吃过了,看着姑姑和小狮子吃。
小狮子很害羞的样子,低着眼不敢看人,颗颗粉刺,如同红豆。
母亲似乎很喜欢这个姑娘,问短问长,看看就要问到婚姻上了。姑姑说:嫂子,你别唠叨了,想让人家给你做儿媳妇吗?
哪里啊,母亲说,咱庄户人家,哪里敢高攀呢?“小狮子”姑娘可是吃国库粮的,你这些侄子们,哪个能配得上她?
“小狮子”头更低了,饭也吃不下去了。
这时,我的同学王肝和陈鼻跑来。王肝只顾往屋里看,一脚把地上的鸡食钵子踩得粉碎。
我母亲骂道:你这个熊孩子,走路怎么不长眼呢?
王肝手摸着脖子,嘿嘿地傻笑。
王肝,你妹妹怎么样?姑姑问,长高了点没有?
还那样……王肝说。
回去告诉你爹,姑姑咽下一口饼,掏手帕抹抹嘴,说,无论如何,你娘不能再生了,再生她的子宫就拖到地上了。
别对他们说这些妇道的事。母亲说。
怕什么?姑姑道,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女人有多么不容易!这村里的妇女,一半患有子宫下垂,一半患有炎症。王肝他娘的子宫脱出xx道,像个烂梨,可王腿还想要个儿子!哪天我要碰到他……还有陈鼻,你娘也有病……
母亲打断姑姑的话,呵斥我:滚,跟你的狐朋狗友出去玩,别在这里讨嫌!
走到胡同里,王肝说:小跑,你要请我们吃炒花生!
为什么要我请你们吃炒花生?
因为我们有秘密要告诉你。陈鼻说。
什么秘密?
你先请我们吃花生。
我没有钱。
你怎么没有钱?陈鼻道,你从国营农场的机耕队那里偷了一块废铜,卖了一块二毛钱,当我们不知道?
不是偷的,我急忙辩白,是他们扔掉不要的。
就算不是偷的,但卖了一块二毛钱是真的吧?快请客吧!王肝指指打谷场边那架秋千。很多人围在那里,秋千嘎啦嘎啦响着。那里有个老头儿在卖炒花生。
等我把三毛钱的花生平均分配完毕后,王肝严肃地说:小跑,你姑姑要嫁给县委书记做填房夫人了!
胡说!我说。
你姑姑成了县委书记的夫人,你们家就要跟着沾光了,陈鼻说,你大哥,你二哥,你姐姐,还有你,很快就会调到城里去,安排工作,吃国库粮,上大学,当干部,到那时候,你可不要忘记我们啊!
那个“小狮子”,可真美丽啊!王肝突然冒出了一句。
十四
那茬“地瓜小孩”出生时,家长去公社落户口,可以领到一丈六尺五寸布票、两斤豆油。生了双胞胎的可以获得加倍的奖励。家长们看着那些金黄色的豆油,捻着散发出油墨香气的布票,一个个眼睛潮湿,心怀感激。还是新社会好啊!生了孩子还给东西,我母亲说:国家缺人呢,国家等着用人呢,国家珍贵人呢。
人民群众心怀感激的同时,都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要多生孩子,报答国家的恩情。公社粮库保管员肖上唇的老婆——也就是我同学肖下唇的母亲——已经给肖下唇生了三个妹妹,最小的那个还没断奶,肚子又鼓了起来。我放牛回来时,经常看到肖上唇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从小桥上经过。他身体胖大,自行车不堪重负,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经常有村里人开他的玩笑:老肖,多大年纪了?一夜也不能空?他就笑着回答:不能空,为国家造人嘛,必须不辞劳苦!
1965年底,急剧增长的人口,让上头感到了压力。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计划生育高xdx潮掀了起来。政府提出口号:一个不少,两个正好,三个多了。县电影队下来放电影时,也在正片之前加演幻灯片普及计划生育知识。当银幕上出现那些男女生殖器的夸张图形时,黑暗中的观众发出一阵阵怪叫和狂笑。我们这些半大孩子跟着瞎起哄,很多年轻男女的手悄悄地握在了一起。这样的避孕宣传简直就像催生的春药,县剧团组织了十几个小分队,深入到各村演出一齣小戏《半边天》,批判重男轻女思想。
此时姑姑已是公社卫生院妇产科主任,并兼任公社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副组长,组长是公社党委书记秦山,他基本不管事,挂名而已,我姑姑实际上是我们公社计划生育工作的领导者、组织者,同时也是实施者。
姑姑那时身体略有发胖,那口令人羡慕的白牙也因无暇刷洗而发黄。她的声音嘶哑,有了几分男人嗓,我们经常能在高音喇叭里听到她的讲话。
姑姑的讲话大多是以这样几句话开场:敲锣卖糖,各干一行。干什么吆喝什么。三句话不离本行。我今天要讲的就是计划生育……
那段时间里,姑姑的群众威信有所下降,连我们村那些深得了她的恩惠的女人们也开始说她的坏话。
尽管姑姑不遗余力地狠抓计划生育,但收效甚微,老乡们根本不接茬。县剧团到我们村演出,当那女主角在台上高唱: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时,王肝的爹王脚在台下高声叫骂:放屁!都一样?谁敢说都一样?!——台下群众群起响应,胡吵闹,乱嚷叫。砖头瓦片,齐齐地扔到台上。演员抱头鼠窜。王脚那天喝了半斤白酒,仗着酒劲儿,野性发作,分开众人,跳上舞台,前仰后合,指手画脚,发表演说:你们管天管地,还能管着老百姓生孩子?有本事你们找根麻绳把女人的家什都缝上吧。台下观众哄堂大笑。王脚更来了狗精神,从舞台上捡起一块瓦片,瞄准那盏挂在幕前横杆上、放射出耀眼光芒的汽灯,猛地投上去。汽灯应声熄灭,台上台下一团漆黑。——为此王脚被拘留半个月,放出来后,他依然不服,气汹汹地逢人便说:有本事把老子的xx巴割了去!
前些年,姑姑回家,前呼后拥;如今,姑姑偶尔回家,人们冷冷地避着她。我母亲劝道:他姑姑,计划生育这事儿,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呢,还是上头让干的?
什么叫“自己琢磨出来的”?姑姑气愤地说,这是党的号召,毛主席的指示,国家的政策。毛主席说:人类应该控制自己,做到有计划的增长。
我母亲摇摇头,说:自古到今,生孩子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大汉朝时,皇帝下诏,民间女子,满十三岁必须结婚,如果不结婚,就拿女子的父兄是问。如果女人不生孩子,国家到哪里去征兵?天天宣传美国要来打我们,天天吆喝着解放台湾,女人都不让生孩子了,兵丁从哪里来?没了兵丁,谁去抵抗美国侵略?谁去解放台湾?
嫂子,你这些陈词滥调,就别给我啰嗦了。姑姑说,毛主席总比你高明吧?毛主席说:人口非控制不可!无组织无纪律,这样下去,我看人类是要提前毁掉的。
毛主席说:人多力量大,人多好办事,人是活宝,有人有世界!我母亲说,毛主席还说:不让老天下雨是不对的,不让女人养孩子也是不对的。
我姑姑哭笑不得地说:嫂子,你这是伪造毛主席语录,矫传圣旨,在过去是要砍头的。我们也没说不让大家生孩子,只是让大家少生,有计划地生。
人一辈子生几个孩子,都是命中注定的。我母亲说,这还用得着你们计划?我看你们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姑姑们的努力,也确如母亲所言,是白费财力,还落下骂名。刚开始时她们将免费的避孕套发给各村的妇女主任,让她们分发给育龄妇女,并要求她们的丈夫戴上套子行事。但这些避孕套要么被扔进猪圈,要么被当成气球吹起来,并涂上颜色,成了孩子们的玩具。姑姑她们也曾挨家挨户发送女用避孕药,但妇女们都嫌副作用太大而抗拒服用。即便当场逼着她们吞下去,但一转身,她们就用手指或筷子探喉,将那药片吐出来。于是,结扎男子输精管的技术便应运而生。
那时候,村里盛传,男扎技术是我姑姑与黄秋雅共同发明的。也有人说,黄秋雅的贡献是理论构想,我姑姑的贡献在临床实践。肖下唇煞有介事地对我们说:她们俩,都是没结过婚的变态女人,看到别人夫妻双双她们心中嫉恨,所以发明了绝户计。肖下唇说我姑姑和黄秋雅先是在小公猪身上做实验,又在公猴子身上做实验,最后,她们在十个死囚犯身上做实验,试验成功后,那十个死囚被改判为无期徒刑。当然,很快我们就知道,肖下唇是胡说八道。
那些日子里,广播喇叭里经常传出姑姑的叫喊:各大队干部请注意,各大队干部请注意:根据公社计划生育领导小组第八次会议精神,凡是老婆生过三个孩子及超过三个孩子的男人,都要到公社卫生院实行结扎手术。手术后,补助二十元营养费,休息一周,工分照记……
听到广播的男人们,聚在一起发牢骚:妈的,有劁猪的,有阉牛的,有骟骡子骟马的,哪里见过骟人的?我们也不想进皇宫当太监,骟我们干什么?当村里的计生干部对他们解释结扎只是把——他们瞪着眼反驳道:你们现在说得好听,只怕一上了床子,麻药一打,恐怕不止是我们的蛋子,连我们的xx巴也要被她们割了去!到了那时候,我们就只能像老娘们一样蹲着撒尿了。
非常有利于妇女、手术简便、后遗症很少的男扎手术,遇到了重重障碍。姑姑她们在卫生院扫榻以待,但没有一个人来。县计划生育指挥部每天电话催报数字,对姑姑的工作极为不满。公社党委为此专门召开会议,做出了两项决议:一是男子结扎要从公社领导开始,然后推广到一般干部和普通职工。村里则由大队干部带头,然后推广到一般群众。二是要对那些抗拒男扎、制造和传播谣言的人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对那些符合结扎条件但拒不结扎的,先由大队停止劳动权,如果还不服从,就扣掉口粮。干部抗拒,撤销职务;职工抗拒,开除公职;党员抗拒,开除党籍。
公社党委书记秦山亲自发表广播讲话。他说计划生育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社直各部门、各大队必须高度重视,符合男扎条件的干部、党员要带头先扎,给群众做好表率。秦山突然变化了腔调,用聊家常的口吻说,同志们,譬如说我吧,老婆已经因病做了子宫切除手术,但为了打消群众对男扎的恐惧,我决定,明天上午就去卫生院结扎。
秦书记在讲话中,还要求共青团、妇联、学校积极配合,大力宣传,掀起一个轰轰烈烈的“男扎”高xdx潮。就像历次运动一样,我们学校最有文才的薛老师编出了快板诗,我们用最快的速度背熟,然后四个一组,每人手持一个用纸壳或铁皮卷成的喇叭筒子,爬到房顶上,树梢上,大声喊叫:社员同志不要慌,社员同志不要忙。男扎手术很简单,绝对不是骟牛羊。小小刀口半寸长,十五分钟下病床。不出血,不流汗,当天就能把活干……
在那个不平凡的春天里,姑姑说全公社共做了六百四十八例男扎手术,由她亲自操刀的只有三百一十例。姑姑说,事实上,只要把道理讲透、把政策定好、领导带了头、层层抓落实,群众还是通情达理的。她做了那么多例手术,绝大多数人是在村干部和单位领导带领下走来的,真正调皮捣蛋的,动用了一点强制措施的,只有两例。一例是我们村的车把式王脚,一例是粮库保管员肖上唇。
王脚仗着家庭出身好,既反动又嚣张。他从拘留所被放出来后就放出狂话,谁敢逼他去结扎,他就跟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的朋友王肝,因为迷恋我姑姑的助手小狮子,在感情上往姑姑这边倾斜。他亲自动员父亲去结扎,结果挨了两巴掌。王肝逃出家门,王脚手持大鞭追赶。追到村头池塘,父子俩隔水大骂。王脚:你这狗日的,竟敢动员你爹结扎!王肝:你说我是狗日的,我就是狗日的。王脚一想,骂儿子等于骂自己,便绕塘追赶。爷儿俩团团旋转,仿佛推磨。围观者甚多,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引起一阵阵笑声。
王肝从家里偷出一把锋利的马刀,交给村支书袁脸,说这是他爹准备的凶器。王肝说我爹说谁敢让他去结扎他就用这把刀劈了谁。袁脸不敢怠慢,拿着刀去了公社,向党委书记秦山和我姑姑汇报。秦山愤怒地拍了桌子,说:反了他了!破坏计划生育就是反革命!姑姑说:不把王脚解决了,局面就难以打开。袁脸称是,说村里那些该当结扎的男人们都在看着王脚呢。秦书记说:抓这个反面典型。
公社公安员老宁腰挂匣枪,前来助阵,村支书袁脸率领妇女主任、民兵连长、四个民兵,冲进王脚的家。
王脚的老婆抱着一个吃奶的女孩,正在树荫下编草辫,见来者汹汹,扔下手中活,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王肝站在房檐下,一声不吭。
王胆坐在堂屋门槛上,拿着一个小镜子,照她那张小巧而秀丽的脸。
王脚,袁脸喊,出来吧,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公社宁公安都来了,你逃过了今天,也逃不过明天。男子汉大丈夫,不如索性爽利些。
妇女主任对王脚女人说:方莲花,别嚎了。让你男人出来吧。
屋子里没有动静。袁脸看看宁公安。宁公安一挥手,四个民兵提着绳子冲进屋子。
这时,站在房檐下的王肝对着宁公安施了一个眼色,并对着墙角猪圈那儿呶了呶。
宁公安虽然一条腿短一条腿长,但行动非常敏捷。他几个箭步窜到猪圈门口,掏出匣枪,厉声喝道:王脚,出来!
王脚顶着一脑袋蜘蛛网钻出来。四个民兵提着绳子围过来。
王脚抹一把脸上的汗水,怒冲冲地说:宁瘸子,你咋呼什么?你拿着块破铁老子就怕你不成?
没让你怕,老宁道,乖乖地跟我走,啥事也没有。
不乖乖地怎么着?难道你还敢开枪?王脚用手指点着裤裆,说,有本事往这里打,老子宁愿被你用枪子儿打掉也不愿被那几个老娘们用刀子割去。
妇女主任说:王脚,你别胡搅蛮缠了,男扎,就是把那根管儿扎上……
该把你那个家什缝上!王脚指点着妇女主任的裤裆,粗野地骂道。
宁公安晃晃手中的枪,下令:上,捆起来。
我看你们谁敢?!王脚回身抄起一张铁锨,平端着,双眼发绿,说,谁上我就铲掉谁的头!
这时,袖珍女孩王胆,拿着她那面小镜子站起来。那时她已经十三岁,身高只有70厘米。她的身体虽然矮小,但长得十分匀称,仿佛一个来自小人国的小美人。她用小镜子将一束强烈的阳光反射到王脚脸上。她的嘴里同时发出一阵细弱的、天真无邪的笑声。
趁着王脚眼睛被强光照射、不能视物的当口,四个民兵一拥而上,夺下他手中的铁锨并反剪了他的双臂。
正当民兵试图用绳子捆绑他的双臂时,他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沉痛,令趴在他家院墙上、围在他家大门口看热闹的人们也跟着心中难过。民兵们手提绳子,一时不知所措。
袁脸说:王脚,你还算个男子汉吗?这么点小手术就把你吓成这样!老子已经带头做了,什么都不影响,你若不信,就让你老婆问我老婆去!
爷们,别说了,王脚哭着说,我跟你们去就是了。
姑姑说,肖上唇这杂种,是社直机关的反面典型,他仗着自己给八路军地下医院抬过担架那点事儿,死磨硬抗。但当公社党委研究决定要开除他的公职将他下放回村务农时,他自己骑着辆破自行车跑到卫生院来了。姑姑说,他指名要我给他做手术。他是个色鬼,流氓,满嘴下流话。他上手术台前还追着小狮子问:姑娘,我弄不明白,俗言道“精满自流”,可你们把输精管给我扎起来,我那些精液怎么办?会不会把我的肚子胀破?
小狮子满脸通红地望着我。我说:备皮!
给他备皮时他竟然勃起了。小狮子没见过这种阵势,扔下刀子躲到一边。我说:你思想健康点!他无赖地说:我思想很健康,它自己要硬,我有什么办法?——好吧,姑姑说她拿起一柄橡皮锤,对准了,漫不经心地敲了一下,那东西顿时就萎了。
姑姑说,我对天发誓,王脚和肖上唇的手术,我做得非常认真,非常成功,但手术之后,王脚一直弯着腰,说我把他的神经给捅坏了;肖上唇,不断地来医院闹事,还多次到县里上访,说我把他性功能破坏了……这两个家伙,姑姑说,王脚有可能是心理问题,那肖上唇,纯粹是胡搅蛮缠。“文化大革命”中他当红卫兵头头那阵子,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姑娘。如果没结扎,他还有所忌惮,怕给人搞大了肚子不好收场,结扎后,他真是无所顾忌了啊!
十五
批斗县委书记杨林的大会,因为参加人数太多,无地可容,时任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的肖上唇别出心裁地将会场安排在胶河北岸滞洪区内。正是隆冬季节,水面上结着厚冰,一眼望去,一片琉璃世界。我是村子里最早知道要在这里开大会的人。因为我经常逃学到这里来玩耍。那天,我正在滞洪闸桥洞里凿冰窟窿钓鱼,听到头上有人在大声说话。我听出说话者是肖上唇。这个人的嗓音,我从一万个人里也能一下听出来。我听到他说:妈的,好一派北国风光!批判大会就在这里举行,主席台就搭建在这滞洪闸上。
这里原本是一片洼地,后来,为了保证下游安全,在胶河堤坝上修建了滞洪闸,每当夏秋季节胶河行洪时,就开闸放水,使这片洼地,成了一个湖泊。当时,我们东北乡人对此极为不满,因为那些洼地,尽管低洼也是地,种不了别的,种高粱还是可以的。但国家要办的事情,小民岂能违抗。我曾多次逃学,跑到这里来,看滔滔的洪水从十二个泄洪孔洞里奔涌而出。洪水过后,滞洪区一片汪洋,成了一个方圆十几里的湖泊。湖中鱼虾蕃多,捕鱼的人成群结队,卖鱼的也渐渐多了。先是在滞洪闸上摆摊,滞洪闸上摆不开,便移到了滞洪区东岸,在岸边那一排柳树下,依次展开。热闹时有二里多长。集市原先是设在公社驻地的,自从这里起了鱼市后,集市就慢慢地迁到这里来了。卖菜的来了,卖鸡蛋的来了,卖炒花生的也来了。连附着在集市上那些小偷小摸、流氓乞丐也跟着来了。公社组织武装民兵,前来驱赶过几次。民兵一到,纷纷逃窜。民兵一走,又试试探探地聚集起来。于是就这样半合法半非法地存在下来。我特喜欢看鱼。我看鲤鱼鲢鱼鲫鱼鲶鱼黑鱼鳝鱼,螃蟹泥鳅蛤蜊之类的也顺便看一看。我在这里看到过一条最大的鱼,有一百多斤,白白的肚皮,看上去像个怀孕的女人。那个卖鱼的老汉守着大鱼,畏畏缩缩的,好像守着一个神灵。我跟那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鱼贩子混得很熟。他们为什么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呢?因为公社税务所的收税员经常来没收他们的鱼。有一些公社的闲杂人员,也冒充税务人员,前来巧取豪夺。那条一百多斤重的大鱼,就差点让两个身穿蓝制服、嘴里叼着香烟、手提着黑皮包的家伙没收了去。如果不是卖鱼老汉的女儿匆匆赶来大哭大闹,如果不是秦河揭穿了这两个人的真实身份,那条大鱼真就被他们抬走了。
秦河就是那个留着大分头、穿着蓝华达呢学生制服、口袋里插着一支博士牌钢笔、一支新华牌双色圆珠笔、模样仿佛“五四”时期大学生的乞讨者。他面色苍白,神色悒郁,眼睛里湿润润的,仿佛随时都会潸然泪下。他口才极好,满口普通话,讲出话来句句都似话剧台词——我后来之所以写话剧,跟他的影响有关——他总是端着一个硕大的白搪瓷缸子,上边用红漆涂有五角星和一个“奖”字。他站在那些卖鱼虾的人面前,充满感情地说:同志,我是一个丧失了劳动能力的人,您也许会说,瞧你这么年轻,哪像个丧失劳动能力的人?同志,我要告诉您,您看到的只是我的外表,其实,我有严重的心脏病。我的心被人用刀子戳伤过,只要一干活,心上的疤痕就会崩裂,那样我就会七窍流血而死。同志,您就送给我一条鱼吧,我不敢奢望要一条大的,我要一条小的,一条最小的小鱼……他总是能要到鱼,或是虾,要到之后,他就跑到水边,用一把小刀收拾了,然后找一避风地方,拣来柴禾,支起两块砖头,将瓷缸子放在上边,点起火来炖……我经常站在他身后看他炖鱼,鲜美的气味从他的瓷缸子里散发出来,使我馋涎欲滴,我从心底里羡慕他的生活……
秦河是公社党委书记秦山的亲弟弟,曾经是县第一中学才华横溢的学生。公社书记的弟弟在集市上乞讨,其中必有复杂的原因,有人说他是我姑姑的疯狂爱慕者,受到过严重刺激,用他哥哥的手枪,自杀未遂。伤好后即成了这个样子。刚开始时还有人嘲笑他,但自从他帮助老汉保住了那条大鱼后,卖鱼的人都对他另眼相看。我感到这个人很有吸引力。我想了解他。我一看到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就对他产生同情。有一天傍晚,鱼市散后,他一个人迎着夕阳、拖着长长的影子往西走。我悄悄地尾随着他。我想知道这个人的秘密。他发现我的跟踪后,停下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亲爱的朋友,请您不要这样吧。我模仿着他的腔调说:亲爱的朋友,我没有怎么样啊。他可怜巴巴地说:我的意思是请您不要跟在我身后。我说:你走路,我也走路,我没有跟在你身后啊。他摇摇头,低声嘟哝着:朋友,请可怜可怜我这个不幸的人吧。他回身往前走。我依然跟着他。他抬腿往前跑去。他的步幅很大,腿抬得很高,轻飘飘的,身体摇摆不定,仿佛是用纸壳剪成的。我只用五分力气就跟在了他身后。他停下来,咻咻地喘息着,面色如金纸,眼泪汪汪地说:朋友……求您放了我吧……我是一个废人,一个受过重伤的人……
我被他打动了,停住脚步,不再追随他。我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从他的喉咙里发出的低沉的呜咽之声。其实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知道他的生活,譬如,他夜里睡在什么地方?
那时我双腿细长,脚很大,十几岁的孩子竟要穿40码的大鞋,我母亲为此常常发愁。我们学校教体育的陈老师,原是省田径队的运动员,真正的运动健将,右派。他像买骡马的人一样,捏过我的腿脚,认为我是块好料,便重点培养我。他教我抬腿,迈步,调整呼吸,安排体力。我在全县的中、小学生运动会上,取得过少年组3000米第三名的好成绩。所以我经常逃课跑到鱼市上观光,就成了半公开的事。
那次追随之后,我与秦河成了朋友,每次见面,他都会向我点头致意。他比我大十几岁,有点忘年交的意味。集市上除他之外,还有两个乞丐,一个名叫高门,宽肩大手,看上去力大无穷的样子;一个名叫鲁花花,本是个黄病汉子,但不知道为什么起了这样一个女性化的名字。有一天,这两个叫花子,一个手持柳木棍子,一个攒着一只破鞋子,联手打秦河,打得很凶,秦河不还手,只是频频地说:
好哥哥们,你们打死我,我要感谢你们。但你们不要吃青蛙……青蛙是人类的朋友,是不能吃的……青蛙体内有寄生虫……吃青蛙的人会变成白痴……
我看到,在柳树下,有一堆篝火,青烟袅袅,火堆里有一些烧得半熟的青蛙,火堆旁边,有一些蛙皮蛙骨,散发着腥气,让人恶心。于是我明白,秦河是为了制止他们烧青蛙吃而挨打。看着秦河挨打,我眼睛里盈满泪水。饥饿年代,吃青蛙的人甚多。我们家族对吃青蛙的人非常反感。我相信我们家族的人宁愿饿死也不会吃青蛙。从这个意义上,秦河是我的同志。我从火堆里捡起一根燃烧的木柴,捅了一下高门的屁股,又戳了一下鲁花花的脖子,然后我沿着水边跑,他们跟在我后边追。我跟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逗引着他们。当他们停脚不追时,我就骂他们,或者捡起碎砖烂瓦投掷他们。
那天,全公社四十八个村子里的人,一拨拨的,有扛着红旗的,有敲打着锣鼓家什的,有的从路上来,有的从河道里走,都押着自己村子的坏人,往滞洪区汇聚。汇聚到这里开大会、批斗我们县头号走资派杨林,公社机关、社直各部门、各村的坏人都来陪斗。我们走河道,踩着溜滑的冰。有人还踩着自制的滑冰板儿。对我有知遇之恩的体育陈老师头戴一纸糊高帽,赤脚穿一双破草鞋,嬉皮笑脸地跟在同样是头戴高帽却愁眉苦脸的校长身后。肖上唇的儿子肖下唇手持一根标枪在后边押着他们。肖上唇当了公社革委会主任,他儿子肖下唇当了我们学校的红卫兵大队长。他脚上穿着的那双白色回力球鞋是从陈老师脚上剥下来的。那只能发出双响的发令枪,令我眼热的宝贝,本是公家的物品,此时却别在肖下唇腰里。他不时地掏出发令枪,装上火药,对空鸣放。叭叭,枪声与白色的硝烟并起,空气中弥漫着很好闻的硝磺味儿。
革命初起时,我也想参加红卫兵,但肖下唇不要我。他说我是右派陈老师培养的黑尖子,他还说我大爷爷是汉奸,是假烈士,我姑姑是国民党特务、叛徒的未婚妻、走资派的姘头。为了报复他,我捡来一块狗屎,用树叶包好,藏在手里。走到他面前,我故意说:肖下唇,你舌头怎么成了黑的了?肖下唇不知是计,立即张大口。我把那块狗屎塞到他嘴里,转身就跑。他追不上我。学校里的人,除了陈老师,没人能追上我。
看着他穿着陈老师的鞋子、手持标枪、腰挂发令枪,那副小人得志、耀武扬威的样子,我心怀嫉恨,决定整他。我知道他最怕蛇,但此时已是深秋季节,无处寻得,便从河边桑树下,找到半截烂绳子,团弄团弄,藏在身后,悄悄靠近他,将那烂绳子,往他脖子上一绕,同时大喊:毒蛇!
肖下唇一声怪叫,扔掉梭标,急忙去撕掳脖上的绳子。当他看清掉在他眼前的只是一截烂绳时,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他捡起梭标,咬牙切齿地说:万小跑,你这个反革命!
杀——!肖下唇端着梭标,对着我刺过来。
我跑。
他追。
冰上奔跑使我难以尽展长技。我感到背后有凉气逼人,生怕被那梭标捅穿身体。我知道这小子用砂轮将梭标打磨得锋利无比,我也知道这家伙心黑手毒,自从手持利器之后,杀心更重。他经常无端地刺树,刺用谷草捆扎成的人形靶子,前不久还刺死了一头正在与母猪交配的公猪。我边跑边回头观看,看到他头发直竖,两只眼瞪得溜溜圆,只要被他追上,我的小命多半要报销。
我跑,我绕着人跑,钻着人缝跑。跌倒后,连滚带爬,几乎被肖下唇手中梭镖刺中。梭镖刺到冰上,冰屑飞起。他也跌倒了。我爬起来继续跑。他爬起来继续追。不时地撞到人身上,女人,男人。——这熊孩子,撞什么呢!——啊!——救命啊——杀人啦——一支正敲着锣鼓行进的队伍被我冲撞得乱了鼓点——几个头戴高帽的坏人将帽子掉在了地上——我从陈鼻的爹陈额、陈鼻的娘艾莲——从袁腮的爹袁脸——他也成了“走资派”——身边绕过去——我从王脚身边冲过去。我看到了母亲的脸,听到了母亲的惊呼——我看到了我的好朋友王肝——我听到身后一声闷响,接着是肖下唇的一声惨叫——事后我知道,是王肝悄悄地伸出一条腿,使了一绊儿,让肖下唇前扑,嘴啃冰面,嘴唇磕破,门牙未磕掉算他幸运。肖下唇爬起来试图报复王肝,但王脚把他震慑住了。王脚说:肖下唇你个小杂种,你要敢动王肝一指头我就挖出你的眼珠儿!我们家是三代雇农,王脚说,别人怕你,老子不怕你!
会场上已是人山人海。滞洪闸上,用木板和苇席搭建起一个很气派的舞台。那年头公社里专门养着一拨人,搭建舞台,或者宣传栏,技术熟练,身手不凡。舞台上插着几十杆红旗,挂着红布白字横幅,台角的两根高杆上绑着四个巨大的喇叭,我们到达那里时喇叭里正播放着“语录歌”: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热闹,实在是太热闹了。我在人群中,拼命往前挤,想挤到靠舞台最近的地方。那些被我冲撞的人,毫不客气地用脚踹我,用拳头擂我,用胳膊肘子顶我。费了半天力气,衣裳溻透,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不但没挤到前排,反而被挤出圈外。我听到冰面发出“叭嘎叭嘎”的声响,心中产生不祥的预感。这时,大喇叭里传出一个公鸭嗓子男人的吼叫:批斗大会马上开始——请贫下中农们安静——前排的坐下来——坐下来——
我转到滞洪闸西侧,那里有三间储放备用闸板的仓房。我从房后,脚蹬砖缝,手把房檐,一个鹞子翻身,翻了上去。我匍匐瓦垄,悄悄爬上去,爬到屋脊,探头出去,成千上万的群众,数不尽的红旗,尽收眼底,湖面上的冰耀眼。舞台西侧,几十个人蹲在地上,都垂着头。我知道这些就是待会要上台陪斗的本公社的牛鬼蛇神们。肖上唇对着麦克风大声吼叫。这个落魄的粮库保管员,做梦也没想到还有一步官运。“文革”一开始,他就领头造反,成立“风暴造反兵团”,自任司令。
他身上穿着洗得发白、打了深色补丁的旧军装,胳膊上戴着红色袖标。头发稀疏、秃头顶在太阳下闪烁光芒。他学着那些我们在电影里看到过的大人物讲话:拖着长腔,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挥舞着,做着各种各样的姿式。他的声音被高音喇叭放大到震耳欲聋的程度。群众的喧闹声犹如拍打岩石的浪潮。肯定是有人在会场上捣乱,此处刚刚安宁,彼处又轰然而起。我有点担心母亲和村里那些老人们的安全。我搜索着她们。但冰反射阳光,耀花了我的眼。寒风从后边吹透我的破棉袄,我感到很冷。
肖上唇一挥手,十几个手持长木杆子、臂带“纠察”袖标的精壮汉子从舞台后涌出,跳下去,进入喧闹的人群,挥舞长杆,进行镇压。长木杆子的顶端绑着红色布条,挥舞起来如同火炬。有个年轻人头顶被打,愤愤不平,抓住木杆,与纠察队员理论,被当胸捅了一拳。“纠察队员”铁面无私,下手无情,杆子到处,人们纷纷低伏。大喇叭里传来肖上唇声嘶力竭的吼叫:都坐下!坐下!把捣乱的坏人揪出来——!那个挨了一拳的青年被纠察队员揪着头发拖出了人群……人群终于安静了,有的蹲着,有的坐着,无人敢站起来。纠察队员们端着长杆,分布均匀地立在人群中,就像稻田里的稻草人。
把“牛鬼蛇神”拉上台来!肖上唇一声令下,那些严阵以待的纠察队员们,两人挟持一个,将那些“牛鬼蛇神”,脚不点地地,拥到了台上。
我看到了姑姑。
姑姑不驯服。纠察队员将她的头按低,但刚一松手,她便猛地抬起来。她的反抗招致了更为猛烈的压制。最后,她被打趴在台上。一个纠察队员,用一只脚踩着她的背。有人跳上台,带头喊口号,但台下应声寥寥。喊口号的人很没趣,灰溜溜地下去了。这时,尖利的哭叫声,从人群中爆发。是我母亲的哭声:苦命的妹妹啊……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畜生啊……
肖上唇下令,把“牛鬼蛇神”押下去,只留我姑姑在台上。那个纠察队员还用一只脚踏着她的背,摆出一副英勇无畏的姿式——这是对当时流行口号的一种图解——把阶级敌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姑姑一动不动,我担心她已经死了。台下我母亲的哭声也没有了,我担心她也死了。
那些被押下台的“牛鬼蛇神”都集中在大杨树下,有几个手持步枪的纠察队员看守着他们。他们席地而坐,低垂着头,仿佛一组泥塑。黄秋雅背靠墙根坐着,头后仰贴墙。她被剃了一个阴阳头,丑陋而恐怖。我曾听说过,运动初起时,姑姑是卫生系统“白求恩战斗队”的发起人之一。她十分狂热,对曾经保护过她的老院长毫不客气,对这黄秋雅,那更是残酷无情。我明白,姑姑其实是想以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就像一个走夜路的人,之所以高声歌唱,实因为心中惧怕。老院长是厚道人,无法忍受凌辱而投井自杀。黄秋雅却在姑姑的对立面的鼓动或是胁迫下,揭发了姑姑与叛徒王小倜秘密联络的罪证。黄秋雅说万心夜里说梦话时常常高叫“王小倜”,她还说有一天晚上她值夜班,回宿舍找东西,发现万心不在。她心中纳闷,一个单身女人,深更半夜跑到哪里去了呢?她说她正在纳闷时,就看到从胶河岸边那片柳林里,升起了三颗红色的信号弹,接着她还听到了高空中传来轰轰的飞机声。她说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悄悄地潜入宿舍,从身影上看,正是万心。她说她立即把这情况向院长做了汇报,但这个走资派与万心是一伙的,他把这件事压住了。她说万心无疑是国民党的特务。她揭发的这件事已经足可以要了我姑姑的命,但她随即又揭发了第二件,她说我姑姑多次去县城与走资派杨林姘居,并且还怀了孕,流产手术是她亲自做的。群众中蕴藏着丰富的创造力,也蕴藏着邪恶的想象力。黄秋雅揭发我姑姑的两大罪状,极大地满足了人们的心理需要,再加上我姑姑的拒不认罪,动辄反抗,更使每一次批斗大会有声有色,成了我们东北乡的邪恶节日。
我在黄秋雅的上方,看着她那颗怪头,心中有恨,有同情,还有迷茫、恐惧与忧伤。我从房上揭下一片瓦,瞄着黄秋雅的阴阳头。只要我一松手,瓦就会砸在她的头上。但我犹豫了好久,最终没有这样做。——多年后我曾把这事告诉姑姑,姑姑说,多亏你没松手,否则我的罪又要加重一分——进入晚年后,姑姑一直认为自己有罪,不但有罪,而且罪大恶极,不可救赎。我以为姑姑责己太过,那个时代,换上任何一个人,也未必能比她做得更好。姑姑哀伤地说,你不懂……
杨林被架上舞台后,那只踏着我姑姑脊背的脚移开了。他们把我姑姑拖起来,与杨林并排着,低头弯腰双臂后伸,像王小倜驾驶的那种“歼5”飞机。我看着杨林那颗光溜溜的大脑袋。这个人,半年前还像神一样高不可攀啊,我们的心里,还盼望着姑姑能与他喜结良缘,尽管他比姑姑大了二十多岁,尽管姑姑嫁给他是顶替他死去老婆的位置,可他是县委书记,是每月工资一百多元的高级干部,是下乡坐着草绿色吉普车,身后跟随着秘书、警卫员的大人物啊!多年之后,姑姑也说,其实我只与他见过一面,尽管我不喜欢他那个像怀孕八个月的大肚子,尽管我讨厌他那满嘴的大蒜味儿——其实他也是个土包子——但我心里还是愿意嫁给他的。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族,我也会嫁给他。姑姑说,当她去县城与杨林见面后,第二天,公社书记秦山便来卫生院视察。在院长陪同下他来到妇产科,满脸的媚笑,满口的谀词,活脱脱一个奴才。姑姑说,此前的秦山,是那样的趾高气扬,盛气凌人,一转眼换上这样一副嘴脸,让姑姑感慨万千。为了这些势利小人,我也要嫁给他,姑姑说,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
上来一个矮小墩实的女红卫兵,手提两只破鞋子,一只挂在杨林脖子上,一只挂在姑姑脖子上。姑姑后来说,反革命,特务,这些罪名都可以忍受,但绝对不能忍受“破鞋”的称号。这是无中生有,奇耻大辱!姑姑立即把脖子上的破鞋摘下来,用力撇出去。那只破鞋,竞像长了眼似地,落在黄秋雅面前。
女红卫兵蹦了一个高,揪住姑姑的头发,使劲往下拉。姑姑昂着头,与那女孩僵持。姑姑,您低头吧,您如果再不低头,只怕您的头发连同头皮都会被揪下来啊!那胖女孩少说也有一百斤重,她双手揪着您的头发,已经悬空吊在您身上了。姑姑猛然一甩头,像一匹摆动鬃毛的烈马——那女孩手里攥着两绺头发,跌落在台子上。姑姑的头上渗出鲜血——姑姑的头上至今还留有两个铜钱大小的疤痕——血流到姑姑额头上,流到姑姑耳朵上。她的身体挺立不弯。台下一片肃静,一匹拉车的毛驴,仰着脖子,发出高亢的叫声。没听到母亲的哭叫声,我心里一片灰白。
这时,那黄秋雅拾起眼前的破鞋,小跑着,上了舞台。我估计她不知道台上发生了什么,如果她知道了,绝对不会这样做。她一到前台就愣了。她扔下破鞋,嘴里嘟哝着什么,一步步往后退。肖上唇大步上台,厉声喊叫:万心,你太嚣张了!他挥舞手臂,亲自领呼口号,想以此调动气氛,打破僵局,但台下无人响应。那胖女孩扔掉手中的头发,仿佛扔掉了两条蛇,嚎啕大哭着,跌跌撞撞地跑下台去。
站住!肖上唇喝令正倒退着下台的黄秋雅,指着地上的破鞋,说,你,你来给她挂上!
鲜血沿着姑姑的耳朵流到脖子上,穿过眉毛流进眼睛。姑姑抬手抹了一把脸。
黄秋雅捡起破鞋,战战兢兢地走到姑姑面前。她抬头看了一眼姑姑的脸,怪叫一声,口吐白沫,往后便倒。
上来几个红卫兵像拖死狗一样把她拖下台。
肖上唇抓住杨林的衣领往上提,使他的腰直起来。
杨林双臂下垂,双腿弯曲,浑身松软,只要肖上唇一松手,他就会瘫在台上。
万心顽抗到底,死路一条!肖上唇道,她不交代,你来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说,你们俩通过奸没有?
杨林不吱声。
肖上唇一挥手,上来一个大汉,左右开弓,搧了杨林十几个耳光。响声清脆,冲上树梢。有几颗白色的东西迸落在台上。我猜想那是牙齿。杨林身体摇晃,眼见着要跌倒,大汉抓着他的衣领,不容他倒。
说,通过没有?!
通过……
通过几次?
一次……
老实交代!
两次……
你不老实!
三次……四次……十次……许多次……记不清了……
姑姑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像只扑食的母狮一样,猛扑到杨林身上。杨林瘫在台上,姑姑死命地抓着他的脸……几个虎背熊腰的纠察队员,费了很大劲,才把姑姑从杨林身上拖开。
这时,只听到湖面上发出一阵怪响,冰层塌裂,许多人,落到冰水中。
(未完待续)
(努努书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