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迁转之路

1974年1月,竹园坝学校放了寒假,我回城过春节。

我和爸妈讲:“那个官店,太远了,实在是呆不下去了,我们想个办法,换个地方吧。”

二弟在旁边补充:“确实是远,去年奶奶害病的时候,电话又打不通,我到他队里去找,到队里又没有公路,那路,把我走得都差点哭了。”我奶奶于去年去世,此前一个月,二弟专程走到过二棚槽。

妈妈发愁:“换到哪儿去呢?城附近,我们只有七里坪那个地方熟悉一点,可是他们又不收。”

二弟出了个主意:“那就到我插队的地方花坪去吧。”

妈妈不满意:“你那里也是老高山。”

爸爸说话了:“花坪区也有低山呀,像后塘公社,那公社的书记,我认识的,还有些交情,我可以去找他想想办法。”

二弟担心:“还有县里的知青办那一关呢?那年,我们弄了许可证,那个王前元也不答应。”

我往好处想:“我听王应强讲过,知青办换人了,卡得没有那么紧了,他可以转到苗坪去,我去转,想来也是可以的。他们一上班,我就去问。”

知青办果然是换了人,接待我的是一位女干部,我用了哀兵必胜的说辞,悲切地对她诉说:“我们那个公社,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我住的那个地方,一条狭槽,四面看不到人家,晚上一个人,怕都怕死了……”

那女干部听着,生了恻隐之心:“也是,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是有些孤单。”

我趁势而上,提出请求:“那让我转个地方吧,行吗?”

女干部松口了:“那你自己去找落户的生产队吧,你弄来了许可证,我们就盖章。”

我跟着就到花坪,和爸爸说:“知青办答应了,要我们自己弄许可证。”爸爸很有把握:“这事容易,那年我就在王家湾给你弄过一回了。这回,我们去后塘公社。”我爸在花坪区供销社工作已经有20年时间,其时正作着社队多种经济发展的工作,就是指导生产队种中药材、种白肋烟,常与区里、公社的干部、生产队的社员打交道。“后塘公社的书记周德富,和我很好的,找他弄个许可证,没问题;区里也好说。”

爸爸的把握果然不是假的,他带着我,在后塘公社走了一圈,几天后,一张盖着三枚红章的“许可证”,就拿在我手里了,上面写的话是:“我生产队接收知识青年孙国林到我队插队落户。后塘公社天安大队十一小队(队长刘圣大私章)。同意(大队公章)。经研究,同意(公社公章)。”再到区里,也很顺利,那办公室的人接过爸爸递上来的那张纸,看了一眼,就写上了“同意接收”四个大字,盖上了“花坪区革命委员会”的章,一边和爸招呼:“是你的儿子啊,怎么不姓蒋?”爸说:“他跟他妈姓,在官店太远了,所以转到我跟前来。”

怀揣着这“许可证”,我回城走进知青办,说:“区里的许可证,弄来了。”那女干部拿了过去,似乎在称赞我:“你办事的效率高啊,这么十几天时间,就搞好了。”我说:“您答应了,我就得抓紧啊。”

女干部收了那“许可证”,就给我填写迁转公文,盖上“建始县革命委员会知识青年办公室”的公章。我万分感激地接过那张白纸,看着那上面写道:“官店区革命委员会办公室:经研究,同意你区知识青年孙国林,迁转到花坪区后塘公社,请予办理迁转手续。建始县革命委员会知识青年办公室。”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枚鲜红欲滴的公章,几乎是热泪盈眶、潸然泪下了。唉,四年前,要是王前元主任大发一点慈悲,给我盖上这章,那我的知青之路,或者会是另一方天地吧?

紧接着,就是在官店区革命委员会办公室了,那主任也换了新人,他也有了同情心,说:“我们官店的知青走得差不多了,你一个人在竹园坝,也是呆不下去。”就开了一张公文,叫我到派出所去迁户口。拿到了户口迁移证,这转队的事,就算大功告成了。

我回到竹园公社学校,已是3月中旬,杨校长嗔怪我道:“学校开学一个星期了,班上等你去上课呢,你怎么才来呀?”我向他道歉:“真是对不起了,我打算转走了。”就拿出那张户口迁移证,杨校长看了,叹道:“我知道,这地方是留不住你们的。”

杨校长名官田,八年后,我重返竹园坝学校,检查我们师范学校的中师函授学员的学习情况,他升任了公社的文教站站长,他陪着我,把这公社的三个学校都走遍了。

与学校道别,到公社销户,回红星一队,退还保管室的住房,那些锅盆碗盏的家业,自然又是送人了,请了一个贫下中农,背上我的铺盖和木箱,还是沿着那下十五里、上十五里的弯弯山道,离开这竹园公社。到官店街上,买上一张到花坪的汽车票,登上汽车,阵阵惆怅与伤感,浮上我的心头,别了,官店,可是,这,并不是我原来理想的离开方式啊。

在花坪街下车,住进爸爸的宿舍。宿舍在供销社的三楼,那个时代,供销社是区里的掌管商品物资流通的最红火的单位,这栋三层楼是当时花坪最先进的建筑。睡在爸爸的床上,家的温暖,弥漫在我的心头,这,就是转到花坪的第一件好处了:上区里的街,再不用为晚上住宿的事发愁了!前几年在竹园坝的时候,一上官店的街,就得想,晚上住哪儿呢?找不着宿处,就得花钱去住旅社。

1973年3月22日早上,我在这爸爸的宿舍里的床上醒来,爸爸说:“机会好啊,今天,我们供销社的马车,要往后塘公社的分店去送货,你正好搭这马车了。”我把自己的铺盖、木箱搬上这马车,坐上去,前往后塘。

赶马车的师傅扬起鞭子,马儿喷起了响鼻,蹄声得得,马车驶出花坪街镇,在山中的乡间公路上缓缓向前。

春天已经染绿了这苍茫的群山,田间的一行行洋芋已经出土,碧色的幼苗,连成一条条绿线,不时可以看见路边的洋芋田里背送牛粪、播种包谷的人们。还可以看见一大片一大片盛开的牡丹,其时,花坪把牡丹作为一种经济作物,大力发展,它的根皮是一种中药,叫做“丹皮”,队队都种牡丹,春天的大田里,也是一片万紫千红。这山里的春天,看着很是赏心悦目呢。

马车一路下行,中午时分,后塘供销社分店到了,这里距花坪二十里路,海拔底一些,气候温和多了。那分店的人,都是爸爸的老同事了,上次我和爸爸来弄许可证的时候,他们就认识我了,他们热情地招待我吃了午饭。我就到公社社部去报到。

社部就在供销社分店的对面的坡上,登上几十级台阶,就到了。很恰巧的,公社里正在开全体知青会议,主持人是一位公社的副书记,主管知青工作,大家喊他“侯书记”,侯书记说:“正好,就参加开会吧。”

这会开完,侯书记说:“十一队就挨着公社的,里把路,不远,我送你到队里去吧。”我自然是欣喜不已,有公社的副书记陪着,多大的面子呀!在官店竹园公社的四年,公社的书记们和我,从没有对面说过话的。在路上,侯书记又说:“你的事情,你爸爸都给我讲了,周书记也和我说了,你在队里,要好好干,要贫下中农说你一个好字,在我们公社,你是有前途的。”听着这推心置腹的教诲,我的心头,一阵发热,赶紧表示决心:“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干的!”

说话间,就到了小队,找到了那队长刘圣大。刘队长正带着队里的劳力,在自家的屋场上,往田里背粪,见侯书记来了,放下背篓,请侯书记到家去坐。

侯书记说:“小孙今天来了,我把他送到你们队里来。”

刘队长40多岁的样子,说:“这事,上回周书记和蒋同志来的时候,就说好了的,我们也安排好了。”

侯书记问:“怎么安排的?住房在哪里?”

刘队长答:“在岩洞边的刘道财屋里,他只有老两口子了,是我们队里的五保户,有空屋,我们说安排一个知识青年,他答应了。”

侯书记笑道:“他是你们的五保,不答应也不行呀。”

刘队长也笑:“他的房屋空着也是空着,我们给他安排一个人去住,他们还热闹一些呢。”

刘队长目光转向我,见我两手空空,就问:“你的铺盖呢?”

我说:“还放在后塘的供销社里。”

刘队长喊过来一个正在背粪的青年人:“子贵,你去供销社,把知识青年的铺盖背到刘道财的岩洞屋场去。”

侯书记见了,说:“你们有安排,我就放心了,我今天的任务就完成了,我这就回去了。”

刘队长说:“侯书记放心吧,这小孙的事,我们会安排好的。”

刘队长送走了侯书记,转身对我说:“你就带子贵去背你的铺盖吧。今天晚上安顿好,好好休息,明天出工。”

我领着这位子贵,去供销社,背我的铺盖、木箱,黄昏时分,到了那刘道财屋里。放下铺盖,那子贵说:“我得过去了,那边还要评工分呢。”我说:“真是谢谢你了。”

刘道财老两口,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热情地在火塘里烧水、泡茶,说:“生产队说要在我屋里安排住一个知识青年,说是蒋同志的儿子,这是瞧得起我们两个老家伙呀!我已经把我那厢房收拾好了,就等你来了。”

喝过茶,两位老人家带我去房间,一进去,就给了我一个惊喜:“这屋里还有电灯啊?”刘道财老人说:“是呀,花天河五级电站的电线从我们后塘过身,我们这一方都安了电灯。”

屋子里,楼板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放置了两条高板凳、两块杉木的铺板,还有一张旧抽屉,两把椅子。

我连连感谢:“真是麻烦您们两位老人家了。”

老人家说:“我们既然是答了白,就要尽力把事情办好啊。你走了一天,也累了,就开铺早点歇息吧。”

我摆好板凳,放好铺板,打开我的铺盖,铺好床,躺了上去,我的第四个小队的第一个山村之夜开始了。

从窗户里望出去,可以看见朦朦胧胧的山影轮廓、星星点点的农户灯光,不时,传来一声犬吠,打破这夜空的寂静。走进这新的小队,我明显地感到了一种受人庇护的人情味和安全感,我知道,这是我的父亲在这一方20年工作的余荫,比起那个人地两疏、无人关注的竹园坝,那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了。

青春是短暂的,在那竹园坝的深山里,我已经虚掷了四年的时光,我不能丧失信心和希望,这后塘的春天的气息显示出蓬勃的生机,我要为自己创造一个再次奋斗的机会与环境,侯书记说,要贫下中农说一个好字,明天,我将为这一个好字而投入劳作。我已经走过了三个生产队,做到这一点,应该是轻车熟路的了。

二 春播时节

早上起来,我走出这睡房,外边的房间是地坪,昨晚,刘老人家说过,这房间里可以作厨房,队长说了,哪天下雨,不出工了,就来给你打灶。这就是厢房的两间房屋了。

走出这厢房的大门,是一块青石板铺成的方形场坝,长宽大约十米的样子,这场坝的左边,是两位老人住的正房,右边是围墙,大门就开在这围墙与厢房相接的边角,对面靠山,也堆砌着一堵石墙,好像把这场坝围成了一个大天井一般的院子。

最与众不同的,是对面那墙的中间,有一个像是大门的开口,后面,竟是一个岩洞。怪不得昨天队长说这里是“岩洞屋场”了。我从中间的开口里走进去,这岩洞顶部有两层楼那么高,里面很是宽敞,中间放置着一口大青石板水缸,已经有满满的一缸清水了,一条断断续续的水线,从顶板上滴下来,落进水缸,像是一颗颗珍珠,溅入水面,发出叮咚的乐声。

刘老人家也起来了,站在院子的场坝上,我出了岩洞,欢呼道:“我们还是吃的自来水啊!”

老人家说:“这水,下雨了才有,天气晴了,还是要到坎下的水井去挑水的。”

我又好奇地问:“这洞,里面还有多深啊?”

老人家说:“深得很呢,以前,有人在里头熬过硝。”

我后来曾经带着手电筒,往洞里面走了百来米,因为没有同伴,不敢再往里走了。为这,我一直有些后悔,在这洞边住了一年多,为什么就没有把这洞探索到底呢?

老人家说到了吃饭的事:“队长说了,下雨天才来给你打灶,这几天,你就跟着我们吃吧。”

我说:“那就给您们添麻烦了,我这带来了几斤米,您们先弄着吧。”

吃过了早饭,我出工了。

正是春播包谷的时节,传统的耕作方式,大致是五个操作环节,背粪到田、打窝子、上基肥、丢种子、掩土,后四种事,分配给妇女及老年劳力去作,青壮年男劳力、也有个别体力特壮的女劳力,去背粪,在田块邻近的屋场上,把牛圈里的牛粪,背到田里。

我加入了背粪的劳力中。

这背粪的农具,脚背篓,爸爸在供销社生资门市部给我新卖的;大央筐,刘队长给我送的;打杵子,向刘道财老人家借用的。此外,还有两件自制“装备”。

在竹园坝的时候,为了这背粪,我发挥聪明才智,“发明”了这两样东西。一是“挡粪帽”,我在一顶黄色军帽的后沿边,又接着缝上一尺多长的一块布,戴起来,就如同电影里日本皇军的军帽了,那一尺多长的布,遮住了颈项,直垂到了背部,这样,央筐里的粪,撒下来就不会落到颈项上了;二是“棉垫背”,是一件旧棉袄,剪掉两只袖子,就是穿了一件厚马甲,垫在背上和肩上,有缓冲肩、背上压力的效用。这两件东西,我知道,在生产队,还是要用的,就从竹园坝带过来了,这一出工,就派上了用场。

那昨天给我背过铺盖的子贵,大约是因为和我已经认识了的缘故,见了我这戴着“皇军帽”的样子,笑了起来:“哈哈,你们看哪,鬼子进村了!”

我顺着他的话头,横起手中的打杵,作了一个端枪的姿势:“八格牙路,什么的干活?”

那子贵真是一个活泼的青年,对《地道战》的剧情很熟悉,竟然顺溜地接上了我的台词:“良民的干活,背粪的干活。”

旁边的社员们,都哈哈地笑起来。

与这个队里的社员的第一次会面,弄成这么一个活报剧,算是我融入这个小队的一个良好开端了。

一个社员往我的央筐里倒了几撮箕牛粪,看看有了大半筐,就说:“好了,你背走吧。”

我说:“还上两撮箕,他们上多少,我也上多少。”

那社员道:“你背得起呀?”

我说:“我在官店的生产队里,搞了三年呢,这背的活路,我耐得活。”

我就这么一筐接一筐地背下去,刘队长看了,说:“像是个搞了几年生产的。”收工评工分的时候,队长说:“小孙背得,照筐数,一筐一分。”那一天,我得了40多分。

在这春播的日子里,我都在背这个牛粪,也有时是挑稀粪。歇稍时候,和社员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见人便笑,有问必答,一天天地熟识了全队的男女劳力,劳累极了,就找个长板凳躺着、或是靠着牛圈边的用来垫圈的包谷杆捆子,打个盹。

社员们见了我这个样子,都一致评价说:“这个知识青年,放得下架子,吃得苦。”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啊!

社员们告诉我:这小队的地名叫做“消水洞”,在保管室的山脚,有一个天坑,下雨的时候,周边的水都往这流,多大的水也消得下去。

有一天下雨了,刘队长来给我打好了灶,爸爸掏腰包,我又一次购置锅盆碗盏、薅挖二锄,第三回安锅弄饭,出工挣分了。

我在爸爸那里,弄了一叠报纸,把我的睡房裱糊了一层,又换了一个60瓦的电灯泡。那屋里便显得亮堂多了。夜来了,我在这屋里,听着窗外的春雨,淅淅地滴落,看着这新的小队,我的心情,好了许多,就写了一首《清平乐》。

“雾缭烟绕,春雨落多少?下乡四载志未老,移向此边犹好。
去岁望路迢迢,今日看雨潇潇,且把雨霖铃曲,换个清平乐调。”

三 两班一会

这小队的贫下中农,实在是把我作为了自己人了。

4月26日,刘队长来对我说:“公社里要办一个赤脚医生保健员的培训班,这学医,要有文化,我们队委会商量了,你去正合适。”

这培训班办在公社的卫生院。学员28人,来自各小队。

头三天,听卫生院的医生讲课,三个医生,一人一个专题、讲一天,分别是:中草药的种类;药物学基本知识;农村常见病的中草药防治。我听这课,那真是专心认真,记录了一大叠笔记。几年没有这么学习了,新鲜呀,就聚精会神了。

第四天,大队和公社的书记来视察,都讲了话,那讲话,都很有时代的特色。

大队书记说:

要解决思想问题,过去学医不容易,现在党和毛主席领导、生产队信任,要大家来学习,我们要端正一个为人民服务的思想问题,要为贫下中农服务。

公社书记说:

这次培训保健员,是党和毛主席对农村医疗工作的重视,我们公社下了一个决心,抽调大家来学习,要搞出一点名堂来,要做到小病不出队,大病不出乡,要巩固合作医疗。中草药、赤脚医生为什么不能治病?打个比方,草药是工农分子,碧血莲就是一个王牌药。西药是知识分子,有些人算什么知识分子!紧跟毛主席的路线就是知识分子,要有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我们都是后塘医院的一个新兵,打仗要讲技术,对疾病要像对帝修反一样消灭它!我们要虚心学习,学会治头痛、肚子痛,学会烧灯火,要把合作医疗搞起来,就是要一根针、一把草,土法上马,白手起家,要批林批孔,要反对迷信,反对唯心论的先验论,为贫下中农治病,合作医疗就巩固了。希望我们来学习的28个人都作了医生,国家差的就是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人。还有,要分组去山里头采药,带绳子,一人一根。

公社书记就是周德富,他特别关注地查看了我的学习笔记,表扬我说:“记了这么多,比别的几个人记得都多。”

接下来的三天,就按照周书记的指示,去采药了。培训班28人,分成5个组,各奔一方。我们那个小组,一天到了邻近的东湖公社的罗三湾一个叫“黑窝坑”的地点,那儿的地势宛如一口大锅,方圆数亩,越到锅底,树木花草越茂密,林下生长着多种多样的中草药,在这,我看到了“七叶一枝花”,一支独茎,在大约一尺高处,横向生出七、八片长卵圆形状的叶片,组成一个直径近一尺的圆周,像是一个七、八片轮辐的小车轮,在这车轮的中心,又向上生出一条长四、五寸的粉红色花茎,顶上开出一朵红艳艳的花来,那真是形如其名,独特的美丽,印象特深。它的根,称作“海螺七”,形象也真如一颗海螺,据说,去毒的功效极佳,是治疗毒蛇咬伤的主药。

最后三天,在卫生院里整理加工这些采来的中草药。

10天的培训结束,学员们各归各队,似乎并没有去从事医疗保健的工作,只有两个,是在那公社卫生院作成了医生,周书记那“28个医生”的希望,只能是一个美丽的幻想了。

我回了小队,春播的包谷已经出苗,这就开始薅草了。

薅了两个月的草,又一个培训班的差事,派到了我的头上。7月初,刘队长说:“你上回在公社学习,都说你学得好,这会,区里又要下面派人去学习,一个大队一个人,大队就选上了你,大队和公社,很相信你啊,还是你们有文化的人好啊。”

7月11日,上午,花坪区革命委员会的会议礼堂。

区里的宣传委员张贤臣,在台上开讲:

“我们这次的培训,叫做‘理论辅导员和通讯员培训班’,学习时间计划搞6天,区委重视,各公社党委也重视,我们要培养我们区的理论和通讯队伍。学习理论和通讯报道,这两项工作,是不能截然分开的,今天在座的学员们,都肩负着把我们区的这两项工作,推向一个新高潮的重任。

今天上午,我们先学习两篇重要文章,一篇是《红旗》杂志1974年第六期上的,标题是《加强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队伍》,一篇是1974年6月18日《人民日报》上的社论,标题是《在斗争中培养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队伍》……”

接着,张委员就宣读这两篇文章了,台下,百余名学员端坐,洗耳恭听。

读完这两篇,张委员宣布:“下面,请谭老师为我们上辅导课。”

谭老师上台,先自我介绍:

“我叫谭文溪,是二中的政治老师,这次,受区委选派,在地区党校的理论培训班,学习了20天,回来后,按照区委的安排,在这里发个言,上辅导课,讲一讲我学习的体会,和大家一起,共同提高理论水平和路线斗争的觉悟。准备讲四个专题……”

他这四个专题,一连讲了三天。

离开了文化大革命运动已经四年的我,在这区委礼堂,听到这上层传来的政治信息,如聆天音,记录了很详细的笔记。

这四讲的题目是:

1、批林批孔斗争的意义和中央十号文件;
2、毛主席的三篇光辉文章:《巡视南方谈话纪要》、《我的一点意见》、《给江青同志的一封信》;
3、党的基本路线是我们党的生命线——学习党的九大、十大政治报告的体会;
4、鲁迅批孔语录选讲;

其中的观点与说法,自然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时代的烙印,举几例如下:

“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批林批孔运动,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发展”;

“林彪是孔老二的忠实信徒,他的一大罪行,就是妄图否定文化大革命”;

“充分认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和伟大意义,巩固和发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

“批判林彪孔老二的反动思想体系”;

“鲁迅的后期,是伟大的共产主义者”;

现在读来,就有一些不识政治为何物、方知世间多沧桑、忍俊不住的感叹了。

第四天,众学员作作业,写学习心得体会或者通讯报道稿件。

第五天,区里的一位宣传干事,传达县“宣传教育工作会议”的精神。

第六天的上午,区革委会一位副主任作总结报告,说:

“在批林批孔的大好形势下,我区举办了这个学习班,办得很好,参加的145位同志,认真地听课、学习、讨论、写心得和稿件,对批林批孔运动的认识进一步加深,理论水平、思想境界、写作能力也进一步提高,锻炼扩大了我区的理论、通讯队伍。我们相信,大家回去以后,一定会深入开展理论和通讯工作,发展大好形势,巩固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使我区的批林批孔运动沿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开辟出崭新的局面。”

这副主任的期望,我自然是不可能达到的,一回到生产队,投入劳动,就和那“理论通讯”、“运动”什么的,隔着十万八千里了。毕竟,我是一个生产队的劳力,并不属于那个“队伍”,做事,是受队长主宰的。

8月的一天,刘队长就找着我了,说:“你去给我们队出两个月公差吧。”我说:“什么公差啊?”队长道:“我们公社在黄木垭的花天河的坡上办了一个林药场,就是栽树、种牡丹、加工丹皮,劳力是从各个小队里抽的,我们队里出的这个,他的女人就要生了,他要回来招呼月母子,我们队里一时找不到人,我看你一个人,进进出出没有什么牵挂的,你去给他打两个月的替吧。”

自从到了这队里,队长的安排,我都是没有二话的,要表现好,听话是第一位,我说:“那好吧,明天我就去。”

青山连绵,盛夏的阳光,照着曲曲折折的山间小路,我背着一床被子,走了二十多里,到了药材场。

第二天,清早就出工。

那姓张的场长派工:“今天,该谁去挑水了?”

我在旁边听了,心想:“这挑,算是我的长项。”就自告奋勇道:“我去挑水。”

张场长说:“你挑得起吗?一天要挑十担呢。你耐得活、完得成啊?”

我一想:“一天十担,容易啊。”一迭连声地保证:“耐得活,完得成,完得成!”

我挑上水桶,问炊事员:“水井在哪里?”

炊事员指点说:“你顺着这条横路,一直走,没有岔路的,一直走,就可以看到路上边的水井了。”

我就顺着这条半坡上的横路走过去,看见山脚下,一条玉带般的碧水,缓缓而流,昨天,我听场里的人说了,这就是花天河,它是野三河流经这后塘的一段,对岸属巴东县的地面了,下到河边,还有十里。

这半坡横路的两边,生长着一人多高的灌木,一片翠绿。这一路走过去,走过去,真是没有岔路,也没有人家,终于看到,那路的上边,有一方青石板围成的水井了,挑上水,往回走,左肩换右肩,右肩换左肩,也不知道换了多少回,挑回厨房,一看钟,差不多一个钟头过去了!这样算起来,那水井至少在三里路开外了。怪不得张场长说一天十担水,还怀疑我耐不活;怪不得这一路过去,一坡没有人家。真是水在山下流,吃水贵如油啊!

咬牙坚持,挑够十担水,就是傍晚了,我那双肩的皮肤,一片通红,看来,这挑的磨砺比背的压力更加难受了,背的压力还有脊梁分担,而挑的负担全部压在肩上的那一小块皮肤上,物理学上说,接触面积小,压强就大,而且,换肩之际,肩上的皮肤与衣服之间,还会有摩擦,加剧痛感,我就理解了,山里人为什么会选择背而放弃挑了。

张场长看了看我的肩膀,点点头,说:“你这知识青年,还吃得了苦。”听到这一句,我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天的磨练,总算得了一句好评了。

场长的好评来了,跟着,就有了好处了。过了几天,场长对我说:“公社通知我到区里去开个林业会,这开会的事,烦人,我哪里记得那么多?你去替我开,你文化高,把上面说的都记下来,回来给我讲。明天,你到公社,跟周书记讲,就说是我派你去的。”

这真是莫大的信任呀!我受宠若惊、满口应承。

到了公社,找着周书记,说:“张场长叫我替他去区里开这次的会议。”周书记笑了:“难得张场长这么相信你呀,你在下面,干得还真不错,这是好事,我准了,你去吧。”又接着道:“还有一件大事,区里通知了,这个月就考学了,招工农兵学员,你到侯书记手里去把名报了吧,你爸爸托付我的事,我记着的。”

出来,我找着侯书记,报了名,就上花坪区里去报到开会。那管报到的,是张委员,上次培训班的时候,认识我了,说:“是你呀,这是大队干部的会呢。”我说:“我们场长叫我来替他的。”张委员也称赞:“那是公社和场里信任你呢。”

这会开了三天,听的是县林业局的主任、区里的书记的讲话,讨论的是区里的林业现状与发展规划,我顶替张场长的名义,享受了一回大队干部的待遇。

第三天的早上,张委员讲下一段的工作,其中,讲到了“招生工作”,说:

“区里很重视,下发了文件,要贯彻毛主席的7.21指示,广泛宣传,招收少数,教育多数。办公室已经通知下面各公社了,搞政审、贫下中农评议、文化考察,今天就要送材料上来,明天考生到区里集中,后天体检。”

我在台下听着,心潮沸腾,还有些得意,我是这花坪区的考生中,最先知道这区里的指示的啊。

张委员讲完,宣布会议结束。

我走出区里的会议礼堂,步行赶回公社。找着了侯书记,公私兼顾,汇报区里对招生工作的指示。

侯书记说:“我们已经接到区里的电话了,今天下午搞考生的材料,我正要派人通知你呢,你这回来得正好。你也会写,就参加我们搞材料吧。”

侯书记信任有加,我就成为了公社的制作考生材料班子的写手了,我心中,畅快极了,凭着我自己给自己写出来的材料,侯书记还说了,眼睛近视,不影响考学的,是可以戴眼镜的,我这回考学,那还有什么问题呢?

万万没有想到,还是出了问题。我的命运,就在我不经意的地方,溃出了一个天大的窟窿,血压,我的血压啊,将我体检淘汰出局!(详见第六章之《血压遗恨》)

那一天是1974年8月24日,血压,将我的大学之梦,推迟了四年!

毁灭性的打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沉重地落到了我的头上,就在我以为万无一失、绝对有把握进入大学的时候,体检查出了我的血压,高到了148毫米,它无情地夺去了我那近在咫尺的大学果实,生活给我安排了一条命途多舛的道路,我只有收拾残局,从头再来,再一次咬紧牙关,接受命运的挑战。

无比沮丧地回到小队,回到那花天河的林药场。对张场长汇了报,继续在场劳作。

这场里的活儿,大部分与生产队相同,挖大田、挑稀粪、烧火土,不同的有三项:挑水、育树苗,加工丹皮。前面说了,水井在三里开外,每天要一人去挑水;培育了几大块各类树苗,要追肥除草;加工丹皮,正是这个秋季,挖出牡丹,取其根部,剥下根皮,以火烘干,即成丹皮了。

这么在林药场干满了两个月,刘队长兑现诺言,说:“那家的月母子满月了,该他去了,你就回来吧。”

11月26日,我回到了自己的岩洞屋场,晚秋时节,秋雨渐寒,望着窗外山头,烟云缭绕,想着又将开始的小队劳作,我的心头,充满了迷惘和哀伤,我这一年的努力,已告失败,我的未来,还不见光明,我就写了一首《采桑子》:

“门前山头烟如许,年年秋雨,今又秋雨,凄凉点点到心底。
瞻前顾后愁难收,不是悲秋,也是悲秋,何日回乡可昂头?”

四 冬雪纷纷

生产队的秋收,已经完毕,公社里说,要利用冬季,“农业学大寨”,大搞 “三治”,即“治山、治水、治田”。在文革时期,这“学大寨”、搞 “三治”,一直是主导农村的时代潮流。

我所在的小队,介于低山和二高山之间,在12月份进入冬季,12月12日,下起了第一场雪,飞扬的雪花,不断地飘落,地上铺满了厚厚的一层,至少有五寸厚了,屋边的翠竹,已经被压弯了腰,寒风扑面,吹得我的脸颊如同针刺。

在这一片白色的山谷,回旋着大锤撞击钢钎、钢钎撞击石块、石块撞击冻土的声响,夹杂着男女老少的呼应与号子,组成一曲人类以原始的劳动手段与大自然抗争的交响乐。建设“大寨县”的农民,我们生产队的全体劳力,当然包括我在内,加上其他小队抽来的社员,要在我们小队的这一条山槽里,砌起一道道石坎,整出一块块平田,这就是“大寨田”了,宣传口号是:“天大雪,人大干,早日建成大寨县。”我背上背着搁着大石块的脚背篓,脚下在冻土上移动,嘴里呼出一口口白气,眼中看着这雪地造田的劳动场面,心中在为之赞叹和震憟。按照时下的口号,和我在那理论培训班学习受到的教导,我应该歌颂贫下中农战天斗地的英雄气概、吃苦耐劳的奋斗精神,我应该这样来描绘:贫下中农在农业学大寨运动的伟大号召下,焕发了冲天的革命干劲,风大雪大,贫下中农的干劲更大,舒舒服服学不了大寨,苦干大干才能改变面貌!

我又想起了那些此时坐在办公室的炭火边,指挥这场运动的人,他们一般不会身历其境地加入这风雪中的劳作,他们的任务,是慷慨激昂地号召、声色俱厉地督促、居高临下地指挥着我们的农民,以这种传统的人工劳动,与残酷的大自然,展开艰苦的搏斗。这些干部,都会毫不犹豫地相信着同一个信念:他们也是在为革命、为社会主义建设而奋斗。

我与一起劳动的农民们议论,他们说:“上面要搞,不搞不行,不搞走不脱。”社员们的信条,就是如此温和而驯良,依靠土地和工分过日子的他们是服从的典范,他们对上面安排的一切,都毫无疑义地照办执行,即使是在这风雪漫天的日子,“上面”要“建设大寨田”,他们就包上头巾,姑娘们还会用上醒目漂亮的花格围巾,穿上胶靴,顶风冒雪,走上工地。我难以判断,这里面有几分是出于与自然奋斗的雄心,又有几分是慑于上面的敦促,也许,更多的是迫于生计利益的考虑?刘队长说:“也不怪上面干部,我们农民个人要吃饭,把田整平了,总是好事。”

就在这风雪漫天的三治工地上,邮递员给我送来了一封远方来信,我接过这一封信,信封上的寄发地址是:武汉华中师范学院,撕开信封,抽出信纸,看后面的署名,是一位今年8月录取进入那大学的知青伙伴。“我无法分担你的痛苦,正如你无法分享我的喜悦一样。”读着这样的句子,我想象着他在桂子山的校园中走向教室的身影,我咬紧了自己的牙关,背起了一块沉重的石头,迈开更加沉重的脚步,踏入漫漫的风雪。

这“三治”就这么在那个冬天,持续进行。眼看就要到过年了,县里提出了一个空前激进的号召:“过革命化的春节。” 就是春节期间不放假了,仍然出工搞三治、学大寨。农村基层顺风而响应,公社里决定,从腊月二十到正月十五,各小队都来修路,修通公社通往自己小队的公路,一时间,全公社村村开山,队队放炮,端地是掀起了一个修路热潮。

我们小队的贫下中农,以一贯的服从,接受了这个安排,他们也说,修公路,是一件万古千秋的好事。我以一贯的表现,也表示:不回城里过年了,就在队里和贫下中农一起,“过革命化的春节”了。

腊月三十的那天,天气阴沉,山头田中,积雪片片,溯风起处,寒意阵阵,我在修路的工地上,背了一整天的石头。在苍茫的暮色中,刘队长宣布收工,邀请我说:“你到我家去团年吧。”我说:“刘道财老人家早上就跟我说了,要我晚上和他们一起吃。”队长点点头,说:“那也好,他们两个,这么多年,都是只有两个人过年,今年,多了你,还可以热闹些。”

两位老人家,已经是炖熟了猪头、猪蹄,在等着我呢,我拿出一瓶白酒,这是在供销社打来的春节供应物资,就像一家人一样,坐上了桌子。两位老人,频频给我夹起一片片肉块,说:“乡里过年,比不得你们城里。”我给两位老人家倒上酒,祝他们身体康健,对他们的顽强的生存,心里充满了敬意,他们对人生的依恋,支撑着他们,度过这一天天毫无希望的晚年,想到这里,又免不了为他们难过,在他们日趋没落的生活里,这除夕的孤独,似乎更加浓厚,他们的过去,是劳苦地挣扎,他们的未来,只能是孤独地消失,今年,有我在这里陪伴他们过年,明年、后年呢?

吃罢这年饭,在火塘里烤了一会,我走出屋子,推开院门,站在门前的阶梯上,看着这在漆黑的夜空下的除夕的山村。

天际沉沉,山影蒙蒙,一处处山坡上和山谷下的屋场,映射出点点灯光,虽然没有放假,但是,不时响起的鞭炮声、孩子们的欢叫声,透出这除夕之夜的气氛,还是浓烈的,还有一声声的犬吠,那应该是走亲戚的过路人,惊动了狗的警惕。我想象,在那每一家的火塘里,农民们都在享受着合家团圆的欢乐,也许,他们在聊天;也许,他们在打扑克;也许,他们在逗孩子?

我又想起了城里的家中,忙碌的爸妈,嬉闹的弟妹,这时候,他们也是吃过年饭了,我妈大概是在拍捞糟、炒葵花了,弟妹们是在吃米子糖了,节日的山城,更加是灯火辉煌了。

山村的夜,广大、寂寞,几许个屋场的欢乐与庆祝,湮灭在这辽阔连绵的山影中。对于看惯了除夕之夜的喧闹的我,今夜此地,是显得太冷清、太冷清了。

刘老人家从屋里走出来,说:“不要看了,还是早点睡吧,明天大年初一,你们还要出工去修公路呢。”

“轰轰轰”的爆破声,驱散了空旷的山谷的寂静,宣告了这山村正月新春的到来。刘队长笑着说:“今年正月初一的炮,比往年初一放的鞭子,响亮多了!”此刻,在工地的,都是男劳力,每家留下了女主人,作过年的饭菜,毕竟是正月初一呀。

天空仍然是阴沉的,谷风仍然是凛冽的,下午,天上飘雪了,给这节日的工地,更加增添了一份顶风冒雪、战天斗地的时代色彩。此后的几天,就都是这样雪花飘飘、雪中奋战了。

这修公路的工程,我没有参加到底。因为,我又一次,被安排替人去区里开会了。

初六的那天早上,雪后初晴了,我在工地上端着一撮箕土,往洼处倒,大队的一位副书记,走到我面前:“你们队里的会计,他屋里人要生了,不能去区里开会了,我们大队跟公社讲了,让你替他去。”

这替人开会的事,我已经做过一回了,驾轻就熟,上面相信,才叫我去呀!我自是高兴,放下撮箕,就到了公社,刘队长和小队的保管,已经带着铺盖,在那里集合了,刘队长说:“你可以在你爸那里睡,不用带铺睡了。”这就跟着他们,上花坪区里开会去也。

花坪街是高山,这几天下的雪,还积着没有化,漫山皆白。踏着积雪,我们来到了设在建始二中的会场。这二中,是县办的、设在这花坪区的高中。这地方场子广大,学生放假了,用来开大型会议,那是再合适不过。

原来这会叫“花坪区批林批孔、农业学大寨先进经验交流大会”,与会者是全区的所有的公社、大队、小队的干部,所以又称作“三级干部会”,有好几百人,规模很大的。

第一天早上,是在学校大礼堂,听县委书记张天曙作报告。张书记这两年,就在花坪区蹲点。

他先说背景:

“我们这次会议,是在批林批孔、农业学大寨的高潮中、在革命化的春节的大好形势下召开的。”

接着,讲了三方面的内容:

1、认真贯彻毛主席最新指示,贯彻执行省批林批孔农业学大寨会议的精神,努力实现四届人大所提出的战斗任务;
2、批林批孔、批判资本主义,批得资本主义臭不可闻;
3、发扬革命精神,掀起农业学大寨、大干社会主义的新高潮。

书记在台上讲得热情似火,在台下听的人,冻得身上发抖,刘队长道:“唉,这比在工地上修路,冷多了。”

听完了这报告,主持人区委书记刘克华就宣布:以后几天,分公社开会、分大队讨论。队长说:“这就好了,有火烤了。”

这以后的讨论,我没有参加。公社的侯书记说:“你会写,到我们公社的材料班子来帮忙吧。”干部们把行政工作的公文,统称为“材料”,我就去了那班子,写材料,特别是为我们天安大队,写了几个先进人物和小队的模范事迹,那叫我来开会的大队副书记很高兴:“这回把小孙带来,还真是起了大作用了。”

这会开了7天,最后一天的上午,听完区委书记作的总结报告,就吃饭。然后,和队长们一起,回后塘公社。

从公社踏上回小队的路,只见一条宽阔的公路路基,顺着山边,向前延伸而去,一直通到我们小队的保管室场坝,近两里的路面上,已经铺上了一层碗口石,再铺上一层碎石,就可以通车了。在我们队干部去区里开会的这几天,小队的社员们,已经把这工程完成了。

走上这在“革命化的春节”的日子里诞生的小队公路,我心中的感慨,浓缩成六个字:“我们的农民啊!”

五 弃考从副

1975年3月,暖风拂面,满目青山,桃红李白,麦苗青青,洋芋翠绿,大田中套栽的牡丹,绿叶簇拥,红花绽放,幽静的山谷,多彩的绚丽,又是一个春天来到了。

到这个小队一年了,我望着漫山的春色,思绪起伏,写诗一首:

“东风殷勤催桃开,又见山村迎春来。
花树绚丽异乡愁,际遇坎坷游子哀。
往事错舛空自悔,前路苍茫何可猜?
艰难崎岖期有尽,杜鹃鸣时震心怀。”

小队的生产,年复一年,周而复始,不会有大的变化,春播开始,我和去年一样,背牛粪种包谷,挑稀粪淋洋芋,在辛勤的劳作中,期盼着未来的机会。

这机会,似乎是来了。

因为在区里开“三级干部会议”写过“材料”的经历,公社里不时地叫我去作这事。有一回,去写一个大队民兵连的先进事迹,遇见了周书记。他问我:“有个事你去不去?区供销社的郭主任说,要我们公社给他们两个人,到大溪木的加工厂。”我怦然心动:这供销社,是区里最红火的单位,想去的人多了,忙道:“到供销社去工作,那太好了!”周书记转口说:“但是,不是正式工,是亦工亦农,要给小队里交副业款。以后,有了招工指标,可以转正。”我说:“听您的话,您说去,我就去。”周书记说:“那你回去等我的消息。”

但是,这消息迟迟不来,因为,“撤区并社”了,这撤区并社,是为我县建制沿革史上的一件大事,1994年版《建始县志》47页载:“1975年3月,撤区并社,全县设猫坪、细沙、封竹、……竹园24个区级公社。”这次撤区并社,撤销了花坪区,它的8个公社,合并为花坪、唐坪、石马3个公社,原来区里的那些单位,也要一分为三,区里和各公社、各单位的人,面临着一场人事大调整,一次重新大洗牌、大震荡,那区供销社要人的事,自然就放下了。

撤区并社以后,后塘并入石马公社,成为石马的一个管理片区,周书记挂了个石马公社副书记的职位,还是主管后塘片区,还是住在原来的社部里。

半年过去了,我在小队里还没有等来周书记的消息,就到了一年一度的考学时候了。

7月29日,我在石马公社社部参加了公社召集的知青会议,学习了今年报考大中专学校的文件,开始作报考的准备。这准备的最大忧虑,就是我的血压了。爸爸从花坪来了,带来了降压药,说:“赶紧吃药,把血压降下来。”

就在这时候,周书记的消息来了。

8月2日,我到片区原社部去交报考申请书,遇见了周书记,周书记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派人去找你呢,上回说的到大溪木加工厂的事,有消息了,那里成立了食品所,郭主任当了所长,还是在找我要人,我和大队讲好了,安排你和张演志去。”

这事就有这么巧,周书记的消息,偏偏在这考学之际来了,它要是索性再迟一段时间,等我考过了,如果录取不了,就去食品所,那就是进可攻,退可守,两全其美了。

我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能不能等考完学再去呢?”

周书记说:“不行啊,郭所长明天就来接人了,你也不能脚踏两只船呀。刚才,我在下边供销社看到你爸爸了,也跟他讲了,你要去考学,我就另外安排人,你要去食品所,就不能去考学,你们要想好了,明天来给我一个回信。”

这天晚上,爸爸来到我的岩洞屋场,父子俩商量,来作这个抉择。

爸爸问:“这几天,你吃药,血压降下来了没有?”

我说:“还是没有。”

爸爸说:“那就麻烦了,搞不好,还是和去年一个结果,还有,今年你们体检是在石马公社,一个认识的医生也没有,难得过关啊,我看,还是到食品所吧。”

我说:“可是,这食品所,不是正式工啊,还是生产队的人,还要给小队里交副业。”

爸爸说:“先做着,以后是有转正的机会的,我们供销社里,就很有几个亦工亦农,搞几年就转正了。”

我还是有些犹豫:“搞财经,不是我的长处,我还是想去读书,将来去作文的方面的事。”

爸爸更担心:“可是,这学校,你不一定能考上啊,周书记也说了,不能脚踏两只船,如果你硬要去考,又没有考上,那不是扁担无抓,两头落空?还会刷了周书记的面子。”

这么想过来、想过去,左划算,右划算,还是先捡拿得上手的果子吧,最后终于决定:弃考从副吧。

现在看来,这决定也许是错了。如果我坚持去考,如果在血压那一关想办法混过去了,那我就又是一条人生之路了;即使没有考上,我在这公社,还是有机会的,那位侯书记对我讲过:“国家要的是人才,你有文化,有能力,又做得,又写得,能文能武,将来是有前途的。”又即使这些都没有了,大不了还是在这小队里,总会等到1977年恢复高考的,还不是和现在一样的结果,那会少走好多的弯路啊!

唉,仔细地检讨起来,在那个年代,我把这脱离农村户口、恢复城镇户口的目标,看得太重了,这一个错误的认识,让我在一年半后,作出了极大悲剧的选择。这个后话,在下一章里再讲。

8月3日中午,我和爸爸到了原社部,对周书记说:“我们听您的,到食品所去,不考学了。”那时,郭所长和张演志已经在社部来了,周书记说:“好,”就吩咐大队书记:“给他们两个开介绍信。”

周书记招待我们吃了饭,郭所长带着我和张演志,加上爸爸,一路步行上花坪而去。

半年之后,我回小队交副业款,顺便去看望周书记,谁知就在那一刻,竟然赶上了给周书记送终。

那一刻,我走进周书记的寝室,就看见他满脸是红的,像是才喝过了酒,在抽屉里翻着,在找什么东西,一边说:“这两天搞三治,腰杆有些疼,找颗跌打丸吃吃。”这就是他最后的一句话了。他翻着翻着,就翻出了一个小纸盒,从里面拿出一颗白腊包皮的小丸子,那丸子下边,垂下一小截细细的白麻绳来,我见识不足,要是知道那玩意儿是个什么东西,一把上去抢过来,不就没有这场惨事了?心里正在奇怪:“这跌打丸怎么不一样呢?上面怎么还有一截麻绳呢?”周书记已经把这“跌打丸”送进了嘴里,跟着,就是“砰”地一声大响,周书记那高大的身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从嘴里流出一股鲜血来。

这社部的人听到响声,都来了,在门口看着,看那楼板上,已经是一大滩鲜血了,大队书记走进房中,蹲下身子,伸出手指,在周书记的鼻孔下探了探,站起来叹息道:“已经没有气了。”

我脑中灵光闪现,这人命关天的大事,得赶紧保护现场!我对大队书记说:“赶快给公社的公安特派员打电话,我们两个人守着这房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了。”

特派员很快就赶来了,我把那盒还摆在抽屉上的“跌打丸”指给他看,特派员拿起那“跌打丸”,一声惊呼:“天哪,这是一盒赶仗炸野猪的土炸弹啊!”

周书记,在1994年版《建始县志》上,有其小传,那传的最后一句是:“1975年冬,一次在劳累后饮酒,误咬炸药丸致死。”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