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肝让一个小男孩把“高密东北乡奇人系列”DVD送给了我们。那男孩穿一条背带式短裤,裸露着两条皮诺曹般的长腿,脚上穿着两只看上去十分沉重的高腰皮靴。他的头发是亚麻色的,眉毛和睫毛接近白色,眼珠灰蓝,一看就知道是个外国种。小狮子慌忙找来糖果。那男孩却把双手背在身后,用浓重的高密东北乡方言腔调说:他说,你们至少会给我十元钱。

我们给了他二十元钱。那男孩给我们鞠了一个躬,吹着口哨,跑下楼去。我们趴在窗台上,看着他像卡通中的人物一样,迈着大步,向小区对面的儿童游乐场走去。那里,有一辆过山车忽隐忽现。

几天之后,我们在河边散步时,又碰到了这个男孩。跟他在一起的,有一个推着婴儿车的高个白种女人。男孩和一个女孩——显然是他的妹妹——脚蹬旱冰鞋,头戴硬塑彩色头盔,膝盖与臂弯处戴着防护垫,小心翼翼地滑行着。跟在白种女人身后的,是一个面目清秀的中年男人,他正在打手机,用一口悦耳的江浙普通话。他的身后,跟着一条肥胖的金毛大狗。我一眼就认出了此人乃北京某大学的著名教授,经常在电视上露面的社会名流。小狮子又把自己的胖脸伏到婴儿车中那蓝眼珠的洋娃娃身上去了。那女人微笑着,表现出极好的风度,但那教授,脸上明显地显出了鄙夷的神色。我慌忙拉着小狮子的胳膊将她从婴儿车边拉开。她的眼睛还盯着那婴儿,根本没看到教授的脸色。我对着教授抱歉地点点头,教授微微颔首。我提醒小狮子,希望她见到漂亮婴儿时,不要像狼外婆一样。我说,现在的孩子,个个娇贵,你只顾盯着孩子,没看见孩子父母的脸色。小狮子很感委屈,先是骂了一通那些肆意超生的富人和那些与外国人结婚后便拚命生养的男人和女人,接着便自怨自艾,后悔当年跟着姑姑执行严酷的计划生育政策,引流了那么多婴儿,伤了天理,导致老天报应,使自己不能生养。然后又希望我也去找一个洋妞结婚,生一堆混血小孩。她说:小跑,我真的不嫉妒,我一星半点儿嫉妒都没有,你去找个洋女人结婚吧,你们放开了生,能生多少就生多少,生出来送给我,我帮你们养着。——讲到此处,她的眼睛里盈着泪水,呼吸变得急促,丰硕的胸脯微微起伏,一腔母爱,无处发泄。我一点都不怀疑,只要给她一个婴儿,她的Rx房便会喷出乳汁。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将王肝转送来的碟片塞进了机器。

在外乡人听起来也许刺耳但我们听起来眼泪汪汪的猫腔旋律声中,姑姑与泥塑艺人郝大手的生活展现在我们面前。

我必须坦率地承认,姑姑嫁给郝大手,我虽然没有公开表态,但内心深处反对。我的父亲、我的哥嫂们与我的看法相同。我们感到,姑姑与郝大手不般配。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期待着姑姑嫁人,姑姑与王小倜的那段经历曾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荣耀,但结局却无比凄凉。后来她与杨林的事虽然不如与王小倜那样符合我们的理想,但杨是高官,也算差强人意。即便她嫁给痴迷她的秦河,也比这郝大手……我们原本是做好了姑姑独身到老的准备的,我们甚至讨论过姑姑进入晚年后,由谁来为她养老送终的事,但姑姑突然之间,把自己嫁给了郝大手。那时我与小狮子身在北京,听到这消息后,起初是感到吃惊,然后是感到荒唐,最终是感到凄凉。

这期题名为“月光娃娃”的节目,名义是讲述泥塑艺人郝大手,但其实姑姑是主角。从迎接记者进院,到一一展示郝大手的工作间和他储藏泥娃娃的仓库,姑姑姑终处在画面的中央。姑姑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讲解,而那郝大手,静静地坐在工作台后,目光迷茫,面无表情,仿佛一匹梦境中的老马。是不是所有的泥塑大师到达至高境界后,都会变得像一匹梦境中的老马呢?郝大师的名声如雷贯耳,但我回忆了一下,这辈子见过他的次数其实有限。我侄子象群“招飞”设宴那晚上,我在暗夜中见过他之后,许多年来这是第一次见他,而且是在荧屏上。他的须发已经全白,但面色红润,气定神闲,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在这个节目里,我们意外地知道了姑姑为什么要嫁给郝大手的原因。

姑姑点燃一枝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用一种近乎凄凉的腔调说,婚姻这事儿,是天定的。我对你们年轻人说这个并不是要对你们宣扬唯心论——我曾经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是在婚姻这件事上,不信命是不行的。你去问问他——姑姑指指像泥神一样端坐着的郝大手——他做梦能想到跟我结婚吗?

一九九七年,我六十岁。姑姑说,上级让我退休。我当然不想退休,但我已经比别人晚退了五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卫生院院长,你们都认识他,那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生,河西村黄皮的儿子,大名黄军,外号黄瓜的那个小子,想当年也是我把他从他娘的肚子里拽出来的小王八羔子,上了两天半卫校,听诊找不到心肺,打针找不到静脉,诊脉不知道寸、关、尺的半傻子,竟然也当上了院长!当年他上卫校时,还是我找卫生局沈局长说了情,可他“一朝权在手,翻脸不认人”。这小子什么都不会,惟有两项特长:一是请客送礼拍马屁,二是诱奸大姑娘。

说到此,姑姑捶胸顿足——我真是糊涂,我引狼入室,我助纣为虐!——医院里那些年轻姑娘,被他弄了一个遍。王家庄王小梅,刚刚十七岁,留着大辫子,白净面皮瓜子脸,长睫毛忽闪忽闪,像蝴蝶翅子似的,两只大眼滴溜溜会说话儿,谁见了谁说这闺女要是被张艺谋发现了,肯定比巩俐、章子怡还要红,但没等到张艺谋发现,却被黄瓜这个色狼发现了。他跑到王家庄,摇着那条能把死人说活的大舌头,硬把王小梅的爹娘说转转了,让王小梅到卫生院来跟着我学妇科。说是跟着我学妇科,可那王小梅一天也没在妇科待过。她被黄瓜这色狼给霸占了。天天陪着他,晚上干那事不说,青天大白日也干,好多人都看到过。干够了那事,就进县城拿着公款摆宴席,请那些当官的,运动着想往县城调,你们没见过他那副死样子吧?半米长一张驴脸,嘴唇乌青,牙缝渗血,满嘴臭气,一张口能将马熏倒。就他这样,竟然还想到县卫生局当副局长。他拉着王小梅给他当三陪,少不了把王小梅当礼物送给那些人玩弄。造孽,真是造孽啊!

姑姑说,有一天,那小子突然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医院里的女人都怕进他的办公室。我自然不怕,我口袋里装着一把小刀,随时都准备劁了这个杂种。他端茶倒水,满脸堆笑,给我灌了半天米汤。我说黄大院长,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用兜圈子了。他嘿嘿地干笑着,道:大姨!——他娘的他竟敢叫我大姨——他说大姨我是您亲手接下来的,也是您看着长大的,我跟您的亲儿子没有什么区别。嘿嘿……我说,愧不敢当,您是堂堂一院之长,我是一个普通的妇科医生,您做我的儿子,岂不是要把我折死吗?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他嘿嘿嘿,又是干笑,然后,厚颜无耻地说:我犯了一个领导干部经常犯的错误——一时没把握好,将王小梅弄大了肚子。——恭喜啊!姑姑道,我说,王小梅怀了龙种,我们院后继有人了!——大姨,您就别逗笑了,他说,我这几天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呢。——这畜生,他也有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时候!——她逼着我离婚,说我如不答应,就去县纪委告我。——我说,为什么呢?你们这些当官的,不都流行包“二奶”吗?给她买栋别墅,把她养起来不就行了吗?大姨,他说,您就别拿我开心了。包“二奶”包“三奶”,那是拿不到桌面上的事,再说了,我到哪里弄钱去给她买别墅——那你就离婚呗,我说。他耷拉着驴脸说,大姨,您也不是不知道,我老丈人和我那几个杀猪的小舅子,都是些活土匪,他们一旦知道这些事,非把我宰了不可——可您是院长啊,高级干部啊!——行啦,大姨,他说,一个小小乡镇卫生院长,在您老眼里,连个屁都算不上,您就别讽刺我了,帮我想想办法吧。——我有什么办法可想?——王小梅崇拜您,他说,她跟我说过许多遍说她崇拜您。她谁的话都不会听您的话也会听。——要我做什么?——您跟她说说,让她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黄瓜,我恼恨地说,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我再也不会做了!我这辈子,亲手给人家流掉的孩子,已经有两千多个了!这种事儿,我再也不干了。您就等着当爹吧!我说,王小梅多漂亮啊,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也漂亮,多好的事啊,你跟王小梅说去吧,等她足月后,我给她接生!

姑姑道,我拂袖而去,心中感到很痛快,但坐到办公室后,喝了一杯水,心中又感到难过。黄瓜这坏种,断子绝孙才好,王小梅那样的身体,孕育着这样的坏种,真是可惜。我接生过这么多孩子,总结出一条经验,那就是,好人和坏人,一小半是后天教育的结果,一大半是遗传决定的。你们可以批“血统论”,但我这是实践出真知。像黄瓜这样的坏种后代,即使生出来放在庙里,长大了也是个花和尚。尽管我心里替王小梅难过,但我也不会去做她的思想工作,不能让黄瓜这坏种轻松卸下包袱。哪怕世界上多一个花和尚。——但我最后,还是给王小梅做了人流。

是王小梅自己求我的。姑姑说,她跪在我的面前,抱着我的腿,鼻涕眼泪,把我的裤子都弄脏了。她哭着说,姑姑啊,姑姑,我上了他的当,我被他骗了,即便他用八人大轿来娶我,我也不会嫁给这样的畜生。姑姑,你帮我做了吧,我不想要这个坏种……

就这样——姑姑又点燃一枝烟,凶巴巴地抽着,浓烟笼罩着她的脸——我给她做了。王小梅原本是含苞待放的玫瑰,被他给糟蹋成了残花败柳——姑姑抬起胳膊,沾沾脸上的泪。我发誓再也不做这样的手术了,我已经受不了了,即使她的肚子里怀着一只长毛的猴子,我也不做了,我一听到那负压瓶发出的“咕唧咕唧”的声响,就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大手攥住了,越攥越紧,痛得我浑身冒汗,眼冒金花,手术做完了,我也瘫倒在地上……

对啊,人老了,讲话爱跑题,说了半天,还没说到我为什么要嫁给郝大手。姑姑说,宣布我退休那天,是阴历的七月十五,黄瓜那杂种还想留我,让我退休不离岗,说每月给我八百元钱。呸!我一口唾沫啐到他的脸上。小杂种,姑奶奶给你们卖命卖够了,这些年来,卫生院里的钱,十元里有八元是我挣的。四乡八县,奔卫生院来看病的妇女儿童,都是冲着我来的。姑奶奶要想挣钱,哪一天还不挣个千儿八百的?你黄瓜想用每月八百元钱收买我?一个农民工也不止这个价啊!姑奶奶辛苦大半辈子,不干了,想歇歇了,回高密东北乡养老了。——就为这,我把黄瓜这杂种得罪了,这两年他变着法儿整我,整我?老姑奶奶什么阵势没见过?老姑奶奶少年时连日本鬼子都不怕,七十多岁了反倒怕你个小杂种不成?——对对,说正题了。

要问我为什么嫁给老郝,那真还要从蛙说起。宣布了我退休那晚上,几个老同事在饭店里摆了一桌酒宴。那晚上我喝醉了——其实我喝得并不多,是那酒不好。酒店里那个小老板,解百爪的儿子解小雀,六三年生那批地瓜小孩中的一个,拿出一瓶“五粮液”说要孝敬我,可他娘的那是瓶假酒,我只喝了半茶碗就头晕眼花、天旋地转了。同桌喝酒那些人,一个个东倒西歪,那解小雀自己也口吐白沫,翻了白眼儿。

姑姑说她摇摇晃晃地往回走,本来是想回医院宿舍的,可不知不觉地竞走到了一片洼地里。一条小路弯弯曲曲,两边是一人多高的芦苇,一片片水,被月光照着,亮闪闪的,如同玻璃。蛤蟆、青蛙,呱呱地叫。这边的停下来,那边的叫起来,此起彼伏,好像拉歌一样。有一阵子四面八方都叫起来,呱呱呱呱,叫声连片,汇集起来,直冲到天上去。一会儿又突然停下来,四周寂静,惟有虫鸣。姑姑说她行医几十年,不知道走过多少夜路,从来没感到怕过什么,但这天晚上她体会到了恐惧的感觉。常言道蛙声如鼓,但姑姑说,那天晚上的蛙声如哭,仿佛是成千上万的初生婴儿在哭。姑姑说她原本是最爱听初生儿哭声的,对于一个妇产科医生来说,初生婴儿的哭声是世上最动听的音乐啊!可那天晚上的蛙叫声里,有一种怨恨,一种委屈,仿佛是无数受了伤害的婴儿的精灵在发出控诉。姑姑说她喝下去的酒顷刻之间都变成冷汗冒了出来。你们可不要以为我是酒后脑子里出现了幻觉。酒随汗出之后,除了头有些痛之外,我的脑子非常清醒。姑姑沿着那条泥泞的小路,想逃离蛙声的包围。但哪里能逃脱?无论她跑得有多快,那些哇——哇——哇——的凄凉而怨恨的哭叫声都从四面八方纠缠着她。姑姑说她想跑,但跑不动,小路上的泥泞,像那种青年人嘴巴里吐出来的口香糖一样,牢牢地粘着她的鞋底,她每抬一下脚,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她看到在鞋底和路面之间,牵拉着一道道银色的丝线,她挣断了这些丝线,但落脚之处,又有新的丝线产生。她抛掉了鞋子,赤脚走在泥路上,但赤脚之后,对地面泥泞的吸力感受更加亲切,仿佛那些银色的丝线都生出了吸盘,牢牢地附着脚底,非把她脚底的皮肉撕裂不可。姑姑说她跪在了地上,像一只巨大的青蛙,往前爬行,这时,地上的泥泞吸附着她的膝盖、小腿和手掌。她还是不顾一切地向前爬啊,向前爬。这时,姑姑说,从那些茂密芦苇深处,从那些银光闪闪的水浮莲的叶片问,无数的青蛙跳跃出来。它们有的浑身碧绿,有的通体金黄,有的大如电熨斗,有的小如枣核,有的生着两只金星般的眼睛,有的生着两只红豆般的眼睛,它们波浪般涌上来,它们愤怒地鸣叫着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把她团团围住。姑姑说她感觉到了它们坚硬的嘴巴在啄着她的肌肤,它们似乎长着尖利指甲的爪子在抓着她的肌肤,它们蹦到了她的背上,脖子上,头上,使她的身体不堪重负,全身趴在了地上。姑姑说她感到最大的恐惧不是来自它们的咬啄和抓挠,而是来自它们那冰凉黏腻的肚皮与自己肌肤接触时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恶心。它们在我的身上不停地撒尿,也许射出的是精液。姑姑说她突然想起了当年听大奶奶讲过的青蛙戏人的传说,说有一个大闺女夜晚在河堤上乘凉,不知不觉中睡着,梦中与一身着翠衣的青年男子交合,醒来后即怀孕,后来竟生出了一堆小青蛙。姑姑说,想到此她一跃而起,极大的恐惧使她爆发出神力。她看到那些伏在她身上的青蛙像泥巴一样纷纷地落在地上。而还有很多的青蛙牢牢地抓住她的衣服、头发,有两只用嘴巴咬住她的耳垂,好像两个可怕的耳饰。姑姑往前奔跑,地面的吸附力不知为何突然消逝。姑姑说她一边跑一边抖动身体,同时还用双手在身上撕扯着。每抓住一只青蛙时她都会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将它们猛地摔出去。她说从耳朵上往下撕那两只青蛙时,几乎把耳朵撕裂。它们牢牢地叼住耳垂,像饥饿的娃娃叼着母亲的xx头。

姑姑一边嚎叫一边奔跑,但身后那些紧紧追逼的青蛙却难以摆脱。姑姑在奔跑中回头观看,那景象令她魂飞魄散:千万只青蛙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叫着,跳着,碰撞着,拥挤着,像一股浊流,快速地往前涌动。而且,路边还不时有青蛙跳出,有的在姑姑面前排成阵势,试图拦截姑姑的去路,有的则从路边的草丛中猛然跳起来,对姑姑发起突然袭击。姑姑说那天晚上她原本穿着一条肥大的黑色绸裙,但那裙子,被那些偷袭的青蛙一条一条地撕去了。姑姑说那些撕得了一长条绸裙的青蛙,便一口口吞食下去,直噎得举前爪挠腮,打滚露出了白肚皮。

姑姑说她奔跑到河边,看到那座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光的石头小桥时,身上的裙子已经被青蛙们撕扯干净。姑姑几乎是赤身裸体跑到了小桥上,与郝大手相逢。

我那时根本顾不上什么羞耻,也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几乎是光着屁股,姑姑说,我看到一个披着大蓑衣、戴着大斗笠的人坐在小桥中央,手里团弄着一块银光闪闪的东西——后来才知道,他团弄的是一块泥巴。制作月光娃娃,必用月光泥巴。——那时我根本没看清他是谁,无论他是谁,只要他是个人,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姑姑说她扑到那人怀里,使劲地往他蓑衣里钻,前胸感受到那人胸膛的温度,背后是青蛙的那种腥臭逼人的湿凉,姑姑说她喊了一声:大哥,救命,便昏了过去。

姑姑的长篇讲述,让我们感同身受,脑海里浮动着那成群的青蛙,脊梁上泛起阵阵凉意。摄像机给了郝大手一个镜头,他还是那样泥塑般静坐不动,又穿插着出现了几个泥娃娃的特写,和那座河上小桥的远景,镜头又对准了姑姑的脸,姑姑的嘴巴。姑姑说:

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郝大手的航上。身上穿着男人的衣服。他双手捧来一碗绿豆汤给我喝,绿豆的香气使我恢复了理智。喝了一碗汤,我出了一身汗,身上许多地方灼热痛疼,但那种冰冷黏腻让人忍不住要嚎叫的感觉逐渐消失。我身上起了一层疱疹,又刺又痒又痛,随即是发高烧,说胡话。我喝着郝大手的绿豆汤闯过了这一关,身上褪了一层皮,骨头也隐隐作痛。我听说过脱皮换骨的故事,知道自己已经被脱皮换骨了。病好之后,我对郝大手说:大哥,咱们结婚吧。

讲到此处,姑姑已是满脸泪水。

接下来,节目里展示了姑姑与郝大手携手制作泥娃娃的内容。姑姑闭着眼睛,对同样闭着眼睛、手握一团泥巴的郝大手讲述:这个娃娃,姓关名小熊,他的爹身高一米七九,长方脸,宽下巴,单眼皮,大耳朵,鼻头肥,鼻梁塌;他的娘,身高一米七三,长脖颈,尖下巴,高颧骨,双眼皮,大眼睛,鼻头尖,鼻梁高。这孩子三分像爹,七分像娘……在姑姑的讲述声中,那个名叫关小熊的男孩从郝大手手中诞生了。镜头给了这孩子一个特写。我看着这个面目清新、但带着一种难以言传的悲凉表情的孩子,不觉中泪如泉涌……

我陪着小狮子,去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参观。小狮子一直想到这里工作,但苦于找不到门路。

一进大堂,我感到这里不太像医院,倒像一座高级的会员俱乐部。虽是盛夏,但大堂里冷气飕飕,凉爽宜人。耳边飘荡着优美轻柔的背景音乐,空气中散发着新鲜花朵的清香。大堂迎面的墙壁上,镶贴着这所医院浅蓝色的院徽和八个粉红色的大字:一生承诺,满怀信任。两个身穿白色大褂、头戴白色小帽的漂亮女子,正在那里接待顾客。她们笑容可掬。声调温柔。

一个身穿白大褂、戴一副白边眼镜的中年女子,走到我们身边,亲切地问我们:先生,女士。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我说:没什么,随便看看。

那女子把我们引领到大堂右侧的休闲区,那里摆放着宽大的藤编座椅,椅旁的简易书架上插满了与妇婴有关的豪华杂志,桌前茶几上,摆放着印刷精美的医院简介图册。

那中年女子从饮水机里为我们接来两杯冰水。便微笑着离开了。

我翻开资料,看到一位额头明亮、双眉修长、目光和蔼、鼻架无边眼镜、牙齿洁白整齐、笑容慈祥的中年女医生形象。她的胸前佩戴着印有照片的胸卡。她的左肩上印着:中美家宝妇婴医院是一座您理想中的新型妇婴医院,这里不会有冰冷的感觉。这里洋溢着温暖、和睦、真诚、家庭的氛围,您体验到的将是一种真正的贵族化服务……她的右肩上印着:我们将严格遵守世界医学协会一九四八年日内瓦宣言,我们凭良心和尊严行医,我们首先考虑的是病人的健康,我们保守所知道的病人的一切秘密,我们将全力维护医务界的荣誉和高尚的传统……

我偷眼看了一眼小狮子,发现她一边翻看医院的画册,一边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我翻开了下一页,看到一个给人稳重可靠感觉的妇科医生,正用一根皮尺,量着一个孕妇高高隆起看上去十分光滑的肚皮。那孕妇长睫毛高鼻梁,双唇饱满娇艳,面色红润,无一丝孕妇的疲惫与憔悴。一行文字,越过医生的手臂,铺展在孕妇的肚皮上:我们对人的生命,从其孕育之始,就保持最高的尊重。

一个中等身材、头发稀疏、身穿名牌休闲服装的男子,步履轻快地走进大堂,从他充满了自信的脸部神情和他微微腆起的肚子上,我知道这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如果不是高官,那就一定是大款,当然,也可能既是高官又是大款。他的左手,轻轻地揽着一位年轻姑娘。那姑娘细高挑儿身材,柔软的腰肢在飘逸的鹅黄色绸裙里摇摆。我的心微微一颤,认出了她是在袁腮和我小表弟的牛蛙公司当办公室主任的小毕,那个多才多艺的小毕。我慌忙低下头,用手中的画册遮住大半个脸。

翻开画册又一页,在一个隆起的漂亮肚皮的右下角空白处,有五个光屁股的婴儿并排而坐。他们都往左侧着脑袋,仿佛有人在那个方向逗引着他们。他们的圆圆的额头和腮部,构成一条令人喜爱的弧线。尽管看不到他们的面部表情,但这条弧线是一条天真无邪地笑着的弧线。他们的头发,有三个比较稀疏,两个比较浓密,有两个是黑色的,有一个是金黄色的,有两个是淡黄色的。他们的耳朵都很大。耳大有福。能把照片登在这画册上的,都是洪福齐天的骄子。他们大概有五个月的样子,刚刚会坐,但坐不很好,腰都有些弯,都胖得像小猪崽儿,圆滚滚的,从胳膊的缝隙里,可以看到鼓凸的小肚皮。他们的屁股都被挤平了,两瓣屁股中间那条缝儿,十分地可爱。在他们左侧的空白处,印着十几行文字:以家庭为中心的产科服务非常注重孕、产妇与高素质的医疗团队的交流,并强调对孕、产妇的医学教育。

那中年男子与小毕到前台那儿与接待人员交谈了一会儿,便在一个优雅女子的引领下到大堂左侧就坐,那儿是贵宾等候区,摆着一套砖红色的高背沙发,沙发前的茶几上,有一瓶紫红的玫瑰。他们在那儿坐下来,那男子打了一个喷嚏,这一声喷嚏,让我几乎跳起来。这怪声怪气、非常有个性的喷嚏如同一颗雷管爆炸,激活了我的记忆。难道是他?

医生会围绕怀孕现阶段之母体情况、胎儿情况、孕妇营养和运动等内容与孕妇及家属进行详细交流。

我很想把我的发现与小狮子交流,但她匆匆地翻动着画册,嘴里嘟嘟哝哝:这哪里是医院……什么人住得起这样的医院……她背对着小毕他们,完全没有发现他们的到来。

似乎嫌那座位太过显眼似的,他站起来,牵着小毕,向大厅深处的咖啡厅走去。那儿与大厅之间有一个简易的隔断,中央有几盆叶子碧绿的龟背竹,还有一棵枝叶繁茂几乎顶着天花板的盆栽榕树。那里的墙壁用红砖纹壁纸镶贴,墙上有一个壁炉。有一个吧台,吧台后的墙上,有好多格子,格子里全是名酒。有一个扎着黑色蝴蝶结的英俊少年,在那儿煮咖啡。高级咖啡的香味儿,与鲜花的清香交融在一起飘过来,让我们受到熏陶。

除此之外,医院还设计了孕晚期的分娩预演,医护人员将根据您的情况,与您共同制定分娩计划、准妈妈课堂等一系列旨在加强沟通的细节,让孕、产妇有充分表达自身需求、顾虑、疑问的机会……

他坐在那里,捧着一杯咖啡,与小毕亲切交谈着。是的,果然是他,一个人可以改变说话的腔调,但他无法改变下意识地打出的喷嚏的声音。一个人可以将他的单眼皮改成双眼皮,但无论多么高明的手术也无法改变他的眼神。在距离我二十米处,他悠闲自如地说着、笑着,完全想不到有一个少时的朋友在关注着他。于是,那个单眼皮的、心狠手辣的肖下唇,便渐渐地从这个贵人的形体里脱出来。

没戏了,小狮子将画册扔到茶几上,身体往后一仰,沮丧地说:什么留美博士、留法硕士、医科大学教授……全国顶尖的医疗团队……我来这里,大概只能到卫生间洗马桶了……

虽是同乡,虽是长期同住北京,但我从没见过他。想当初他从大学毕业后,他父亲在大街上喊叫:我儿子分配到国务院里去了!后来听说,他在国务院里蹲了几年办公室,后来给一位部长做了秘书,后来听说他到某地挂职当副书记去了,后来又听说他下海当了大老板,开发房地产,成了身价数十亿的大富翁……

那个引领过他们的优雅女子找到了他们,引领着他们,向大堂后侧走去。我合上画册,看到封底上,一个医生的手,与一个孕妇的手,亲切地叠放在孕妇隆起的肚子上。图案上方的文字是:我们把孕妇和婴儿视为自己的亲人,把周到细致的服务做到极致。在我们这里,能够让您体验到最温馨的氛围,感受到最体贴的呵护和最完善的照顾。

走出医院后,小狮子情绪低落,不停地用充满了政治色彩的陈旧观点咒骂着新生事物。我心中有事,不想理她。但她的车轱辘话没完没了,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我说:好了,夫人,别酸葡萄了!

她例外地没有翻脸,只是苦笑一声,说:像我这样的土医生,只能到袁腮的公司里养牛蛙了。

我说:我们是回来养老休闲的,不是回来工作的。

她说:总要找点事儿做,要不我给人家当月嫂去?

行了,我说,你猜我刚才看到谁了?

谁?

肖下唇,我说,肖夏春,他虽然整了容,但我还是把他认了出来。

不可能吧?小狮子道,他那样的大款,回来干什么?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的眼睛能认错人,但我的耳朵听不错人,我说,他那种喷嚏,全世界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打出来,另外,还有他那眼神、他那笑声,都无法改变。

他也许是回来投资开发的吧?小狮子道,听说我们这地方很快就要划归青岛,一旦划归青岛,地价、房价岂不是都要大涨?

我说:你猜猜他跟谁在一起?

我怎么能猜得出?小狮子道。

他跟小毕在一起。

谁?

小毕,袁腮那个牛蛙公司的小毕。

噢,小狮子道,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个骚货!她跟你那小表弟和袁腮也干净不了。

小狮子对牛蛙公司充满了厌恶,对袁腮与我的小表弟也无丝毫好感,但我们参观过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不久后的一天,她却突然对我说:小跑,我要到牛蛙公司上班去了。

我吃了一惊,看着她那张洋溢着笑容的大脸。

真的,我不是开玩笑,她收敛笑容,严肃地说。

那些玩意儿,我努力排斥着执拗地出现在脑海里的牛蛙形象——看过姑姑那集电视节目后,我也几乎得了蛙类恐惧症——你去养那些玩意儿?

其实,她说,蛙类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人跟蛙是同一祖先,她说,蝌蚪和人的精子形状相当,人的卵子与蛙的卵子也没有什么区别;还有,你看没看过三个月内的婴儿标本?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与变态期的蛙类几乎是一模一样啊。

我更加惊愕地看着她。

她像背诵似地说:为什么“蛙”与“娃”同音?为什么婴儿刚出母腹时哭声与蛙的叫声十分相似?为什么我们东北乡的泥娃娃塑像中,有许多怀抱着一只蛙?为什么人类的始祖叫女娲?“娲”与“蛙”同音,这说明人类的始祖是一只大母蛙,这说明人类就是由蛙进化而来,那种人由猿进化而来的说法是完全错误的……

我从她的话语中,渐渐听出了袁腮和我小表弟的言谈风格,于是我知道她一定是被这两个巧舌如簧的家伙给煽晕了。

好吧,我说,你要是在家闲得无聊,当然可以到那里去散散心,不过,我笑着说,我估计用不了一个星期,你就会不辞而别。

先生,虽然我口头上对小狮子到牛蛙公司工作表示反对,但我心中暗暗高兴。我其实是一个喜欢独往独来的人,我喜欢一个人在街上闲逛,一边逛一边回忆往事;如果无往事可忆,我便想入非非。陪着小狮子散步是我的职责,履行职责是痛苦的,但我必须伪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现在好了,她一大早就去牛蛙公司上班,骑着那辆据说是我小表弟为她购买的电动自行车。我隔着窗户,看到她端端正正地坐在电动自行车上,沿着河边那条道路,无声无息地、十分流畅地向前滑行。当她的背影消失之后,我也匆匆下楼。

我在几个月的时间里,逛遍了河北岸的几个小区。树林、花园、大小超市、盲人按摩院、公共健身场所、美容院、药店、彩票出售点、商场、家具店、河边的农产品贸易市场,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每到一地儿,我都用数码相机拍照,就像公狗每到一地都会翘起后腿撒尿一样。我还穿越那些尚未开发的农田,去参观了那些正在大兴土木的工地。那些工地有的主体建筑已成,显示出标新立异的风貌;有的正在挖坑打桩,猜不出未来模样。

河北岸基本逛遍后,我便往河南岸转移。我可以从那座凌空展翅造型的斜拉桥上过去,也可以乘坐竹筏,顺流而下,到达十几里外的艾家码头。我一直走桥,怕竹筏不安全。有一天,桥上发生了一起车祸,交通堵塞,我决定乘一次竹筏,重温一下当年的情景。

撑筏的是一个身穿对襟布扣上衣的年轻人,满口乡音,但吐出的全是时髦词语。他的竹筏是用二十根碗口粗的毛竹制成,前头翘起,安装了一个木雕彩绘龙首。竹筏中央,固定着两个红色的塑料小凳。他递给我两只塑料袋,让我套到脚上,以防鞋袜被水溅湿。他笑着说,许多城里人,都喜欢脱掉鞋袜。城里女人的小脚,白得像银鱼儿,泡在水里,呱唧呱唧踩着,好玩极了。我脱掉鞋袜,递给他。他将我的鞋袜放在一只铁皮箱里,半真半假地说:要收一块钱保管费哦!我说,随你吧。他扔给我一件砖红色救生衣,说:大叔,这个您可一定要穿上。否则,我的老板要扣我的奖金呢。

年轻人将筏子从河边码头撑出时,那几个蹲在岸边的筏工喊叫着:扁头,祝你好运,掉到河里淹死!

年轻火麻利地撑着篙,说:那是不行的,我要淹死,你妹妹岂不是要守寡?

筏入中流,疾驰而下。我掏出相机,拍了那座大桥,又拍两岸风景。

大叔是从哪里来的?

你说我是从哪里来的?我用乡音说。

您是本地人?

也许,你爹还是我的同学呢!我看着他那颗扁长的脑袋,想起了谭家村一个外号“扁头”的同学。

可是,我不认识您啊,他说,您老是哪个村的?

好好撑筏,我说,你不认识我没有关系,只要我认识你爹和你娘就行了。

年轻人熟练地挥舞着竹篙,不时地盯我一眼,显然是想把我辨认出来。我掏出一枝烟,点燃。他翕着鼻子,说:大叔,如果我没猜错,您抽的是软包“中华”。

我抽的确是软包“中华”,这烟是小狮子带给我的。小狮子说是袁腮让她带给我的。小狮子说,袁总说这烟是一个大人物送给他的,他只抽“八喜”,不换牌子。

我抽出一枝烟,探身向前,递给他。他欠身接过,侧着身子,避着河上的风,将烟点燃。抽着烟他喜笑颜开,脸上呈现出一种又丑又怪的美。他说:大叔,能抽得起这种烟的人,都不是寻常人物。

是朋友送的。我说。

我知道是遴的,抽这种烟的人,哪有自己花钱买的?他笑嘻嘻地说,您老也是“四个基本”呢。

什么“四个基本”?

烟酒基本靠送,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他说,还有一个“基本”我忘了。

夜里基本上都做噩梦!我说。

您说得不对,他说,但我的确想不起那个“基本”是什么啦。

那就不用去想了,我说。

如果您明天还来坐我的竹筏,我就会想起来的,他说,大叔,我已经知道您是谁了。

你知道我是谁?

您一定是肖夏春肖大叔,他怪模怪样地笑着说,我爹说,您是他们那班同学里最有本事的人,您不但是他们那班同学的骄傲,也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骄傲。

我说,他的确是最有本事的人,但我不是他。

大叔,您就别客气了,他说,从您一坐上竹筏,我就知道您不是一般人物。

是吗?我笑着说。

那当然,他说,您额头发亮,头上有光圈,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人!

您是不是跟着袁腮学过相面啊?

您还认识袁大叔啊?他一拍额头,说,我怎么犯糊涂了,你们是一班同学,自然认识了。袁大叔虽然比不上您,但也是个有本事的人。

你爹也很有本事啊,我说,我记得他能倒立行走,绕着篮球场转一圈儿。

那算什么?他不屑地说,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而您和袁大叔,是动脑子的,玩智慧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嘛。

你的口才,跟王肝也有一拚啦!我笑着说。

王大叔也是天才,但他走的路跟你们不一样。他挤着生动活泼的三角形小眼说,王大叔是大胆装疯,小心捞钱。

卖泥娃娃能赚多少钱?

王大叔卖的可不是泥娃娃,他卖的是艺术品。他说,大叔,黄金有价艺术品无价啊!当然啦,王肝大叔赚那几个钱,跟您肖大叔比起来,那真是拿水汪子比大海。袁大叔呢,比王大叔脑子活泛,但仅靠养牛蛙他也赚不到什么钱。

牛蛙养殖场不靠牛蛙赚钱靠什么赚钱?

大叔,您是真不知道呢还是装糊涂?

我真不知道。

大叔在拿我取笑呢,他说,到了您这种级别的人物,哪个不是手眼通天?连我这等草民都听说了的事情,您怎会不知道?!

我刚回来没几天,真不知道。

他说:就当您不知道吧,反正大叔您也不是外人,愚侄我就给您唠叨一下,权当给您解闷儿。

你说。

袁大叔是拿养牛蛙做幌子呢,他说,他真正的生意,是帮人养娃娃。

我吃了一惊,但不动声色。

说好听的呢,叫“代孕中心”,说不好听的呢,就是弄了一帮女人,帮那些想生孩子的人怀孕生孩子。

还有做这种生意的?我问,这不是破坏计划生育吗?

哎呦肖大叔,都什么时代了,您还提什么计划生育的事?他说,现在是“有钱的罚着生”——像“破烂王”老贺,老婆生了第四胎,罚款六十万,头天来了罚款单,第二天他就用蛇皮袋子背了六十万送到计生委去了。“没钱的偷着生”——人民公社时期,农民被牢牢地控制住,赶集都要请假,外出要开证明,现在,随你去天南海北,无人过问。你到外地去弹棉花,修雨伞,补破鞋,贩蔬菜,租间地下室,或者在大桥下搭个棚子,随便生,想生几个就生几个。“当官的让‘二奶’生”——这就不用解释了,只有那些既无钱又胆小的公职人员不敢生。

照你的说法,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不是名存实亡了吗?

没有啊,他说,政策存在啊,要不以什么做依据罚款呢?

既然这样,人们自己去生就行了,何必找袁腮的“代孕公司”呢?

大叔,您可能是一心扑到事业上了,根本不了解世情。他笑着说,富翁尽管有钱,但像“破烂王”老贺那样慷慨的是极少数,大多数是越富越抠,既想生儿子继承万贯家产,又怕被罚款。找人代孕,可以编造理由,避免罚款。再说,现在的富翁,贵人,多半是像您这年纪,男的还跃跃欲试,老婆多半不能用了。

那就包“二奶”嘛。

当然有很多包“二奶”甚至“三奶”、“四奶”的,但还有很多既怕老婆又怕麻烦的,他们就是袁大叔的客户。

我的目光越过河堤,远眺着牛蛙养殖场那栋粉红色的小楼,还有娘娘庙那金黄色的殿阁,心中泛起一种不祥之感。我想起不久前一个凌晨,去卫生间小解回来,与小狮子那场别开生面的床戏。

大叔,您好像没有儿子吧?扁头的儿子问我。

我不回答。

大叔,他说,像您这样的杰出人物,没有儿子实在是太不应该了。知道不?您这是犯罪,孔夫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将憋了一夜的尿排空后,我浑身轻松,想再睡一会儿。小狮子却腻上来。这可是许久没有过的事情了……

大叔,您无论如何要生一个儿子,这不仅仅是您个人的事,也是我们东北乡的事。袁大叔为您提供了很多种选择。最高档的,是有性代孕,代孕者都是美女,身体健康,基因优良,未婚,有大学以上学历。您可以跟她同居,直到她怀上您的孩子。这个费用嘛,比较高,最低二十万元。当然,您如果想让儿子优良些再优良些,可以为她提供营养费,也可以额外再给她些奖赏。这个最大的危险是,同居期间,双方有了感情,假戏成真,影响了原先的婚姻。所以,我想,大婶是不会同意的……

……她似乎很兴奋,但身体却很冷静,而且一反常态地,不按照多年的习惯行事。你想怎么着呢?黎明的晨曦中我看到她的眼睛在闪烁。她诡秘地笑着说:我要虐待你一次。她用一根黑布条蒙住我的眼睛。你想干什么?不许解开——你欺负了我半辈子,我要报一次仇——你是想给我结扎吧——她嘻嘻地笑着说,哪里舍得呢!我要你好好享受一次……

前不久就有一个女的来大闹过一次,将袁大叔的车都砸了,小扁头说,她那老公,跟代孕女同居生情,结果呢,儿子生了,把她也甩了。所以我想,大婶绝不会同意的……

……她还在折腾着我,使我兴奋,迷狂。她似乎给我套上了什么,你要干什么呢?有这个必要吗?她不回答……

大叔,你如果只想生儿子,不想借机会尝一下采野花的滋味,那我告诉您一个最省钱的办法。这可是秘密。袁大叔这里,有几个最便宜的代孕女子。她们相貌极为可怕,但这可怕的相貌并不是天生的。她们原先都是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也就是说,她们的基因都非常优秀。大叔,您一定听说过东丽毛绒玩具厂那场大火。那场大火,烧死了我们东北乡五个姑娘,还有三个,虽然没死,但严重受伤,彻底毁容,生活极为痛苦。袁大叔好心收容了她们,管她们吃喝,同时也为她们谋一条生财之路,让她们赚点养老钱。当然,与她们都是无性代孕,也就是说,取出您的小蝌蚪,注到她们的子宫里。到时候,您来抱孩子就行了。她们便宜,生男孩五万,生女孩三万……

……她让我吼叫了起来。我感到身体沉下深渊。她盖好我,轻轻地离去……

大叔,我建议您……

你是为袁腮拉皮条的吧?

大叔,您怎么忍心使用这么陈旧的名词呢?小扁头笑着说,我是袁大叔的业务员,感谢肖大叔您给我这个挣钱的机会,我这就跟袁大叔联系。他稳住竹筏,掏出手机。我说:对不起,我既不是你肖大叔,也没有这个需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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