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游园中南海

此时的中南海成了个奇怪地方,新华门紧闭的大门从里面被小山般的沙袋挤住,如果不是偶尔看见墙头工事内有隐蔽的士兵,中南海大院便如死地。层议制政权的不理睬使得中南海不知所措,防守措施成了没有对象的庸人自扰,茫然不知这种坚守要多久,如何发展,会是什么结局。

不过国家权力虽不在中南海了,那里作为长期的历史记忆和党国象征仍是北京市民津津乐道的话题,也是外地旅客的必到之地。中南海外面人群熙攘,市井喧嚣。老人端着茶杯围坐路边侃大山,小孩在红墙下追逐打闹,好奇的游客摄影留念。头脑灵活的生意人推出了窥探中南海的生意。先是在中南海周边的高点——类似北京饭店楼顶、景山、北海白塔——安装收费望远镜,同时卖酒水。得不到那种地利的干脆在中南海街对面搭起高架,从上面用望远镜往里看,立刻成为游客排长龙的热点。这种明显违章的行为未受制止,鼓励了更多类似行为,围着中南海红墙建了几十处观景台。甚至有人开来起重吊车直接吊起比观景台高得多的平台,让游客能对中南海高墙后一览无余。观景台上的游客向里面的士兵喊话,开玩笑,把拍的照片上传到社交网站,士兵表情既尴尬又困惑。这种观光在红墙外带动了特色小吃、快餐盒饭、饮料和纪念品买卖,吆喝叫卖此起彼伏;各种乐队、江湖艺人来凑热闹;广场舞大妈们亦转场于此,从早到晚喧闹不停;中南海周边的交通完全阻断,却不见交警和城管的人影。很多评论认为这种状态是王锋有意为之,一方面不理睬中南海,一方面放纵民间这种嘉年华,让中南海陷入可笑的境地。

中南海核心部分感受不到墙外热闹。秦邦被关在他办公的四合院,不能外出也不能与外界联络。好在当初妻子嫌中南海不自由坚持没把家搬来,免了跟他一块变成囚徒,让他稍感安慰。并非他一人的电话和网络被断,看守他的军官说所有军人都不能打电话和上网,电视广播都不让收。上面的说法还是老一套,外面发生的是境外势力操纵的反革命暴乱,一旦得逞会亡党亡国。给士兵展示的还是一九八九年六四期间军人被烧死或开膛的影像。如果军队官兵能知道中南海已是孤岛,知道国家委员会宣告过随时可以自由离开,不会追究和清算,也许早就自动瓦解了。现在中南海内还能维持军队纪律,前提就是信息封锁。

当然可以用高音广播向中南海内传送信息,只是王锋要求不做专门针对中南海的动作,就是要显示不把中南海当回事,让人鲜明地看到层议制的合法性与暴力争夺没关联,让旧时代自行寿终正寝。

失去外界信息的秦邦同样不知道王锋已进北京,不过在得知王锋成了层议制总统时,他就想到中国势必被王锋掌握。秦邦内心羡慕王锋,那本是个专制胚子,专制性不输白冀武,历史却让他成了消灭专制的人物,正所谓时势造英雄,悲凉的是自己在历史上只能被记载为最后一任专制者。白冀武政变后,所发的文件和公告依然都署他这个总书记的名,白纸黑字不可更改,未来除了个别历史学家能知道真相,他将很难洗清自己。

秦邦仍然信仰共产主义,只是现在明白了以往以铁腕追求的公正与平等最终一定落入暴政,不公正和不平等也一定达到极致。共产主义缺的是一只实现公平的「无形之手」,只有先找到那样的无形之手,与效率的无形之手一起发挥作用,才能真正实现理想的世界。他现在有一种感觉,但是还不能确定,不知层议制是不是可能成为那样的「无形之手」?

囚禁在中南海另一个院里的鲁时加待遇不如秦邦,没人打扫卫生,饭也不及时,有时看守士兵还会对他呼来喝去,让他总是处于愤懑中。总理之名还在,却没人当真,曾以他为旗帜的自由派不再认同他,推出他的家族联盟则是大厦崩塌。这一天午饭干脆没人送来。不仅鲁时加没饭吃,连看守的士兵也没饭。几天来眼见着管理日趋散漫,军官已有两天没露面,没吃上饭的士兵相互交头接耳,可以感觉军心丧失,人人无心逗留。

整体的瓦解是从一个士兵自发离去开始的。临府右街的墙头工事上一个守兵被围观群众中的老乡认出,听老乡在墙下讲了外面的形势和王锋的允诺后,那士兵当即脱掉了军装。中南海围墙高六米,欢呼的市民用现场物件搭起架子,让士兵吊下身子便能踩到,安全下来。士兵受到市民热情欢迎,鼓励了其他士兵效仿。很快中南海墙外被市民搭起了多处类似的架子,越来越多的士兵离开。开始还有军官试图阻止,后来军官也跟着离开。

中南海内部被分割为彼此隔离的区域,士兵之间却存在看不见的信息管道。看守秦邦和鲁时加的士兵不打招呼地走了,与从核心区往外走的士兵汇在一起,到达新华门时已汇合了二百多人。对迫切想回家的数百壮小伙,堵着大门的沙袋只需片刻就搬开。他们打开大门,出去便各奔东西,立刻在人海中消失,只剩敞开的空门。

对着无人把守的新华门,围观人群中的胆大者往里探头。那儿从来被嵌着毛泽东手迹「为人民服务」的影壁挡得死死,让人想象后面的森严壁垒,现在却是没有岗哨也没有便衣,毫无动静。有人开始试探地向里深入,更多人缩手缩脚地尾随。直到发现影壁后面没有伏兵,仍然空荡,人们一下胆大起来,变成一股脑地往里涌,直至争先恐后。新华门成了开放给民众参观的入口。北京市民、外地游客、学生、媒体记者、甚至还有寻求刺激的外国人,不到半小时就涌进了几千人,远远多于白冀武剩下的兵员。

如果说这也是一种占领中南海的话,却与层议制政权没关系。表面不理睬中南海的王锋其实一直关注那里的动向。他喜欢目前的结果,既不是攻陷巴士底狱的民众暴力,又是地道的人民占领。从卫星视频看到进入中南海的人们东张西望,摆出各种姿势自拍,如同游园。这样的占领实在平庸,却是最完美的革命。此时已经不能不介入,一旦出现偷窃或抢掠就会破坏完美。王锋让一直在公安部大院内待命的数百警员赶赴中南海维持秩序、保护文件档案和避免武器失散。要做好参观民众不断增加的准备,必要时限制参观时间和分批放行,但是要始终保持开放,不能禁止参观,同时派人进去了解情况。

派去的人不久送回报告,中南海内尚有一千三百名保持编制的军人。指挥官在私下接触中表示官兵已无人愿意坚守,唯一的阻碍是动辄要枪毙动摇者的白冀武。指挥官表示如果王锋同意,他可以逮捕白冀武,率领全体官兵列队行至天安门广场,向层议制政权投降,将白冀武交给王锋。

王锋眼前出现士兵枪口朝下军旗垂首的阵列,在广场上向他缴枪的场面。哪个将军不想亲身经历受降的荣耀?他这辈子还未曾有过。做为两个时代的交接点,有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仪式也不为过。可是他知道层议制的当选者不能追求个人荣耀,不能企望获得英雄崇拜,甚至不能有代议制政客的作秀表演,因为层议制中让他得到总统位置的是省市区的委员长们。他们与总统只差一层,怎么会喜欢头顶上存在一个卡里斯马型的家伙?他们只需要不图个人名利执行他们决策的服务者,总统相当于是给他们打工,且随时在他们监督下。代议制还有强人总统颐指气使的空间,分分钟能被炒鱿鱼的层议制总统却只能将荣耀归于下面的老板。而总统的老板——省市区委员长们又是给选举他们的地市委员长打工……层层如此,最终的大老板便是此刻正在中南海里玩自拍、在皇城根下侃大山、以及在中国各个角落为衣食忙碌的芸芸众生。

王锋这样回复:「告诉指挥官,不存在投降,我们不是敌人,相互没开过一枪,没有责任可追究。把武器收好后交给在中南海维持秩序的警方看管,官兵解散回家,放假半个月后回原驻地待命。凡是回来的就仍然是军队的人,一切不变……至于白冀武,不用管他,即使他动枪也只需缴械,不得伤害。」王锋这个回复给这场后人誉为「人类历史上最深刻的革命」画上了句号,虽无声无息,却比什么都能体现这场革命的不同境界。而王锋本人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也算得上是无声无息的一部分。

此刻占据王锋思绪的皆是眼前具体问题。虽然事务繁多,他还是用了两小时把大会堂内转个遍,调来了建筑图在上面勾勾画画后,搞出个提案交给国家委员会。提案建议中南海从此作为免费向公众开放的公园和文史馆,而层议制不再需要人大的橡皮图章,大会堂便可以作为层议制中央政府的办公地。其中的万人会场和五千人宴会厅那类夸张场所可以分隔,动辄十几米的层高也可以再隔数层,作为办公空间绰绰有余。那些以省市区命名的地方厅,当作各省市区委员长在国家委员会的常驻办公厅。

提案如需做较多协商,层议制委员会将约定时间通过宏平台讨论,直至形成决议。如果是只需表示赞成或反对,每个委员便可即时表态,只要赞成的票权达到三分之二,便自动通过。王锋的提案是后一种,得到了全票通过,随即向全国公布,迎来举国赞誉。中南海将成为免费公园的消息使得中南海的汹涌人流立刻趋于平缓,既然以后有的是时间,何必现在人挤人。

进入中南海的参观者有人闯进了秦邦的院子,认出秦邦后兴奋地要求合影自拍,并告诉秦邦中南海已经可以随便进出。秦邦向合影者借手机打给妻子,知道家中平安后,说了句「我这就回家」,便竖起领子压低帽子,骑上平时绕湖健身的自行车,逆着人流骑向中南海外,融入北京街头的市井。

身边一个兵都没了的白冀武却拒绝离开菊香书屋,表示除非抬走他的尸体,否则他就要留在这里天天给毛主席扫院子。他还真找出了一把扫帚,时而划拉几下青砖地面上的落叶,再任落叶被风吹散,大部分时间是向参观者揭露王锋一类叛徒的亡党行径。王锋让北京卫戍区派个炊事员给他做饭。毕竟白冀武一辈子服务军队,到这把年龄也得有人照料。什么时候他觉得没意思了就会自己回家。在这之前,就当他是为参观中南海的民众提供的旧时代现场秀吧。

鲁时加最初也不肯离开,称自己是合法当选的总理,人民投票送他进了中南海,也只能由人民投票让他出去。采访他的电视记者先把他这番话直播出去,再告知他白冀武政变时让蒋强在电视上供认了怎样操纵让鲁时加当选,全国人民都已知道,只有被切断信息的鲁时加还以为没人知道内幕。镜头中的鲁时加被这个消息打垮,呆若木鸡好一会后便扭头离开。镜头一直对着他走出中南海的背影,随着远去显得越发瘦小,直到消失在欢快的人群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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