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2

第三章

一九五八年,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在英国去世。她的遗物远渡重洋运到张爱玲家中。看着那一口大木箱,只要打开就可以见到母亲,但张爱玲竟这么迟疑。她把箱子掀开,仿佛小时候偷偷推开一扇门。那小小的张爱玲探进一个小脑袋,黄逸梵对她招招手。张爱玲好玩地尖声笑着,一溜烟就跑掉了。黄逸梵兀自怔忡坐在书桌前,低头继续替照片着色,她在张爱玲的衣衫上染上水蓝色,仿佛点染一个孩子的生命,好叫她远远脱离这灰暗的世界,照片上的孩子因此鲜活起来。

现在那张照片正在张爱玲手中,她的眼眶渐渐濡湿。她仿佛看到年轻的黄逸梵坐在妆镜前梳头,眉头深锁,戴着那些首饰都无法叫她光彩。三岁的自己绕在母亲身边,踮着脚,努力想把一个一个小盒子打开。她看见母亲耳坠上两颗闪闪的小钻,头发梳成美丽的S形,突然趴到母亲身上,把头深深埋进她的怀里,只觉得母亲实在太美丽了。

张爱玲倚在瑞荷肩头,她落回童年,落回对母亲的种种记忆,她无法假装她是在这个世界里的一个陌生人。她哭得这么伤心,这是从童年到长大她对母亲一切的想念、失落与哀悼。

她跌落回时空交迭的记忆里。

张爱玲的记忆从一九二三年天津布满灰尘的戏园子开始。喧响的锣鼓声,四周昏暗的气氛,包厢里大红布幕的隔帘,递茶水点心的人穿进穿出,脚下的瓜子壳,台上的大花脸,一声斥呵,惊得张爱玲一双眼睁得圆鼓鼓的。那时她三岁,可以自己单独坐在一张椅子上。母亲黄逸梵和朋友在她身边闲聊,她们安详、友爱、兴致勃勃。这是张爱玲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光。

朋友忽然咿了一声:“那不是……”有人用手肘撞她,她猛然醒悟,住了嘴。黄逸梵顺着朋友目光往楼下看,一双男女刚落座,她的脸色当即就变了。张爱玲懵懵懂懂地向下看,那男人像是父亲,她被母亲拖了回去。她的头紧紧贴着母亲的胸口,仿佛可以直接听见母亲的心事,她可以感觉到母亲胸口微微起伏,甚至有抽泣的暗影。

从这以后家里就不安宁了。天津张家是老式花园洋房,墙上有绿森森的爬墙虎,阴凉凉,静悄悄,黄逸梵的叫喊声传得很远,连院子里的张爱玲也听到了。母亲几近声嘶力竭:“你这算是什么?你给我什么难堪!”

父亲张志沂的嗓音很虚弱:“没的事你听外面的人瞎胡扯些什么!”

“我黄逸梵瞎了眼吗?你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撒谎的德性!”

在院子里玩耍的张爱玲翻身往屋里跑,全不顾用人何干在后面叫她。她一口气跑上楼,小脸凑在父母卧室细细的门缝中间,她看见黄逸梵拄着铜床的床柱啜泣。张志沂软声好言凑到她身边:“哭什么?好了!别哭了!”黄逸梵一手推开他:“滚!去找你的老八!”

张志沂大约也是没辙,也是恼火了,突然就很唐突地咆哮一句:“成天给脸子,哪个男人受得了?”他拉开门,小小的张爱玲和他面对面站着,张志沂愣了一下,绕过她出去了。黄逸梵伏在床上痛哭。张爱玲没有过去,她还太小,还不懂得什么叫安慰。她看见父亲在楼梯上站了一下才下楼,以为父亲要回来安慰母亲,结果他只是用后腿裤管搓去鞋子上的浮灰,她就站在两者之间安静地看着。

父母的婚姻差不多三年就完了。母亲黄逸梵和小姑张茂渊结伴到英国游学。她们志同道合,感情比姐妹还亲。黄逸梵并不想离开两个稚龄的孩子,却想借此向痛苦的婚姻提出最重的抗议。临行时儿子张子静在下人身上挣着啼哭,她听见也跟着哭。张爱玲不怎么明白,也不怎么伤心,知道是有大事,她的个性是越发凝注和镇定。

黄逸梵一走,张爱玲就被张志沂拉着去见姨娘老八。老八很喜欢张爱玲,她一边拿出糖果,一边问张爱玲:“喜欢姨娘吗?”张爱玲很认真地点点头:“喜欢﹗”她转着圆骨碌碌的眼睛,看着躺在烟榻上双双对着烟灯的父亲和八姨娘。接着她的眼睛就落到柜子上的自鸣钟,那粉红色的彩绘钟,她没见过。这样多少避开一些尴尬。小小年纪,她是知道刚才说话有点背叛母亲的味道。她竖着耳听见他们俩叽哩咕噜在烟榻上说话。

老八看着张爱玲说:“这孩儿聪明﹗像妈吧﹗”

张志沂打趣说:“咋像?就是你女儿啰﹗”

老八自嘲说:“我这么好福气﹗”

张爱玲不去理会他们说什么,小手无聊地摸着有暗花纹的桌布,扯着桌边的穗子,眼睛好奇地盯着烟榻边地上老八那双缀着碎珠子的拖鞋。她很想把脚放进去试一试。

老八很大方地说:“穿去﹗”

张志沂忙阻止说:“别叫她乱整﹗”

老八宽容地说:“女孩儿都喜欢的﹗”

张爱玲一听马上迫不及待地穿上碎珠花拖鞋,在院子里兴奋地踢踢拖拖来回跑。阳光下,一切不协调的色彩与暗影,只是这个世界的背景,她自得其乐在耀眼鲜明的快乐里。

张爱玲的母亲前脚一走,父亲就把小妾招进门了。

张家堂屋失去了往日的安宁,整日烟雾缭绕,变成了热闹的戏园子。老八在客厅里招呼客人,把张家的客厅当做了她的招待所。张爱玲那时喜欢闹腾腾的气氛,她搬了个小板凳躲在一间屋子的门帘后,偷偷掀开一道缝,看两个稚气未脱的女孩唱戏。她特别注意那两女孩的手势,也跟着学。这时老用人何干端着菜盆子进来,看见张爱玲一招一式很认真的样子,心里动了气,说道:“小孩子别凑在这儿,净学不好的﹗”

张爱玲仰着小脸反问:“咋不好?姨奶奶昨天还给吃蛋糕呢﹗”

何干生气地骂道:“就买你这张嘴就行﹗小没良心的,把你娘都给忘了﹗”

张爱玲白了何干一眼,不再理睬她。堂屋传来一阵喝彩声,有人将一把赏钱随手拋出来,两个唱戏的女孩忙不迭地弯腰去捡。有一个铜钱像小风火轮般向张爱玲滚过来,碰到她的脚才停下,她赶紧拾起来,心里好兴奋。随后,她就看见其中一个唱戏的女孩转着身子找那枚铜钱,见铜钱落入张爱玲手里,也不言语,只是用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张爱玲摊开胖乎乎的小手,将铜钱递给那女孩。这时的她还不知道钱在她困顿的一生之中有多重要。

张志沂并不是一味地放纵孩子不去管教,心情好的时候,他常常叫张爱玲背古诗文,他骨子里认为女孩还是应该读点书的,知书达理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风度。

这天,张爱玲脸上挂着两行泪,站在烟榻前小声地背着唐诗:“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张爱玲被卡住了,怎么也想不起下一句。张志沂嘴里喷着烟,眉头微皱,不快地责备道:“连个《陋室铭》都背不下来﹗”斜躺在一旁的老八劝道:“好啦﹗去玩吧﹗女孩子又不搞功名,背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儿子你倒不管﹗”

张志沂被提了醒,对张爱玲说:“去叫你弟弟来。”

张爱玲如蒙大赦一般拿了书本就往外逃,通知弟弟去受难。然后,她在院子里玩起荡秋千。不一会儿,弟弟揉着眼哭着从屋里走出来。

张爱玲心里同情他,便说:“别哭啦﹗给你荡﹗不敢?傻东西﹗”

秋千飞得很高,张爱玲的眼睛望着天空,那个她似乎是到不了的地方。弟弟张子静倚着柱子立在一旁,眼泪还没干,眼巴巴地看着蝴蝶一样飞上落下的她。

进得容易,出去得也快。老八与张志沂吵架时一怒之下用痰盂砸破了他的头,于是张志沂让几位体面的亲戚出头赶老八出门。老八不属于那种温良恭俭的女子,她是凡事都要力争的,于是只好被人架着往门外走,她跳着脚又哭又骂:你便宜占尽现在要赶我走?你这天杀的,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们张家到你算完啦﹗我就这么咒你﹗我就不信你良心能安﹗”张志沂头上裹着纱布坐在厅里,满脸晦气,一言不发。张爱玲随着几个用人从二楼窗口向外探头张望,别人都感到称心快意,惟独她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情,她心里有些懵懂,那女人对她还不坏,她并不讨厌她。

老八走后,张志沂自甘堕落,毒瘾渐渐到了必须吸食吗啡的死亡边缘。这时张家已从天津搬回上海,都是为了要迎接黄逸梵和张茂渊回来。那真是一个漫长的等待。对张爱玲来说,那简直像是一个仙女要下凡拯救这个世界一样!

住大宅院或是石库门,对七八岁的张爱玲来说,没有什么区别。无论住在哪里,家中都是窗帘紧闭,暗无天日,父亲照例躺着床榻上喷云吐雾。这年秋天,张志沂决定在妻子回来时旧貌换新颜将毒戒掉,可是连绵的秋雨让他意志消沉,浑身酸痛。他坐在阳台的一张粗藤椅上,仰着头,额上盖着一条湿透的白毛巾,两脚浸在盛满冷水的脚盆里,嘴里哼哼哟哟,喃喃自语。窗外是粗白如牛筋的滂沱大雨。

张爱玲在屋内一张书桌上画着古装的纸娃娃人,弟弟站在她旁边,眼睛怯怯地瞄着屋外的阳台。张爱玲嘴里哼着没腔没调的歌,好像这就可以把父亲的呻吟声给抢过去。

过了一会儿,张爱玲将画好的纸人往弟弟面前一推说:“好了﹗这给你着色。”弟弟松了口气,总算有点差事可干,赶紧埋头着色。张爱玲在一旁指挥弟弟上颜色,她抽空偷偷瞄几眼阳台上的父亲,竭力去掩饰着内心巨大的恐惧,等待母亲回来的黎明。

张子静似乎看出姐姐的心事,满怀期待地问:“妈妈什么时候才回来?”张爱玲不知为何有些恼火,发狠说道:“别问﹗你老问,她听了烦,她就不回来﹗”张子静一听有可能不回来,眼眶里立时涌现眼泪,豆粒般的泪实在包不住了,啪哒就落在纸上。张爱玲用墨水钢笔画的小古装人顿时被眼泪洇开。此时,屋外张志沂的呻吟已经到了嚎泣的程度。张爱玲瞪着弟弟,姐弟相依为命,她也不忍再说他了。

母亲回来的,明媚的阳光照亮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他们从石库门搬进了花园洋房,房子豁然明亮宽敞,自然就要添置许多新家具。张爱玲崇拜地看着母亲两手环抱,对用人指挥若定,仿佛这江山有了新的主,新的契机。

张爱玲顽皮地跌进新房间刚布置好的一床松软的羽绒被里,明黄温暖的被套还有着英格兰百货公司里的橱窗味,她贪婪地嗅着,紧紧地拥抱一切。

张家的客厅突然从以前那种戏园子气氛转为一种西式沙龙的气氛。留声机里放的是歌剧,客厅桌上摆的是英式下午茶。黄逸梵与小姑和朋友们笑谈欧陆的趣闻,张爱玲凑在一旁,大人笑,她也跟着笑,她真是开心极了。她喜爱身上西式的连衣裙每一个小图案,和袖口的蝴蝶结;母亲端茶时微微翘起的小拇指;当姑姑学英国绅士走路时,母亲笑起来眼睛里闪烁的灿烂的光。所有这一切,她都喜欢。

当然她也看见坐在客厅一角,父亲张志沂的坐立不安,他虽然也脸上堆满微笑,但却是完全格格不入。张爱玲仿佛是要报复父亲,或是证明给母亲看自己是她这一边的,她笑得更开心。她沉溺在和母亲这样靠近的时空里,对母亲她有着百依百顺的情感。在幼小的张爱玲眼里,母亲是辽远而神秘的!母亲在她的世界里几次来去,每一次出现,都多少安排了或决定了她的命运。

为了张爱玲上西式小学的事,张志沂夫妇又大吵一架。张志沂坚持西学不过是唱歌跳舞搞交际,他把妻子的不驯归结于此。黄逸梵寸步不让,她觉得丈夫的观念陈旧腐化得该扔掉当垃圾,张志沂恼羞成怒,叫道:“我没请先生教他们吗?你丢下孩子就走,你这做母亲的尽了什么心?回来就把孩子往歪带,小煐要走你的路,我先把她腿打断﹗”

黄逸梵听了,心里绝望冰凉,她神情木然地问:“你怎么不先把我的腿打断?”张志沂怔然看着妻子,眼里有一种不认识的恐惧,在她面前他变得越来越渺小。

黄逸梵最终争得胜利,但也丧失了对丈夫的最后一点尊重。帮张爱玲安排好读书的事,给她起了英文名字Eileen,黄逸梵又走了。这次她办妥了离婚,甩脱了一切的包袱,得到了海阔天空的自由。

深夜里,张爱玲手里捧着相册,怔忡地望着母亲的照片,她讲得有些口渴了。瑞荷站起身去厨房沏茶,他将冒着白气的茶杯放在案几上,重新缩回温暖的毛毯,然后把张爱玲的脚放在他的腿上。

张爱玲有些歉意地问:“你累了吧。”

瑞荷微笑着摇头:“一点也不,我喜欢听。你从没有说过那么多关于你自己的事,我不想错过。”

张爱玲指着照片上的一个妇人说:“这是我祖母,她是李鸿章的女儿﹗”

瑞荷扬着眉问:“那位清末名气响亮的大官?”

张爱玲若有所思地说:“他把女儿嫁给一个大她十九岁的男人,一个战败将军﹗”

瑞荷颇有些玩味地想着,脸上露出有些顽皮的、特别的笑容:“一个战败将军。这像我们的故事﹗”

张爱玲没有这样的联想,她只是沉浸在一张张泛黄的老照片里,嘴里喃喃地说:“他们很幸福﹗我一直想写他们的故事。母亲也是出身官家,她的身世更曲折﹗我的外祖母是乡下姑娘,给人买来传宗接代生孩子的,怀孕后不久新婚丈夫就死了。生孩子的时候家族里的人都聚集过来,好像家族存亡在此一夕。先生下一个女孩,就是母亲,大太太当场昏倒。几分钟以后,产婆又从乡下女人肚子里拉出一个男孩。女人拯救了这个家族,不多久就死了。她做了她最大的贡献,却一点没浪费这世界什么。我母亲带着她的血液,所以她相信这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奇迹总会发生。”

瑞荷听着张爱玲的故事,看着那些发黄的相片,感慨道:“Photographsareanovel……”

张爱玲闻此言怔然,呆呆看着窗外雾蓝色的破晓晨曦。她写小说无非是她那照相机一样的心眼,撷取了人生太多的片刻,每一个片刻的背后都有一个故事。她的故事里总有她一双看世界的眼睛,她看众生,也看自己。虽然她很少说起自己的故事,但你知道她在那里。

一九三四年,张爱玲十四岁,就读于圣玛莉亚女校。

上海的春天,街道上的梧桐树一夕间转绿。阳光灿烂的下午,一辆叮叮当当响的双层公共汽车穿过这一片绿巷,电车里,少女张爱玲探出半个身子,伸手去撷取树梢上的梧桐叶,身外像是一个唾手可得的世界。她的文章又被刊在《凤藻》校刊上,那幸福的滋味,让她不禁仰面微笑,汽车叮叮当,叮叮当……一直通向充满神奇味道的将来。

正处在发育阶段的张爱玲有些难堪的是她长得又瘦又长,很有点鹤立鸡群的突兀感,因此她的神情仿佛总在抱歉自己多占了空间般手足无措。她和同学一样着素色的长旗袍,留着齐耳短发,不过多了一副眼镜,为她增添了些许烦恼,眼镜经常被忘在各色奇怪的地方。

在学校里张爱玲最好的朋友是张如谨,两人在霞飞路漆黑的电影院里看美国电影,看到生离死别一类的画面,两个人紧紧握着手。张如谨多数要哭,张爱玲一边忙着看,一边还要搂着她的肩安慰她。张如谨奇怪张爱玲连一滴眼泪都不掉,张爱玲无辜地解释说:“忙不过来啊!得查字幕,得看镜头,还得评演技……有时候配角比主角难演,演得还要好!”张如谨偏爱张资平的小说,张爱玲却嫌张资平人如其名,资质平庸!她有些刻薄地说:“写东西老是差那么一口气,话说不完索性就哎呀哟地哼起来。鸳鸯蝴蝶派也只有张恨水的作品够上水平。”

张爱玲的身世背景一向容易引起同学的好奇,她下意识里感到自豪,她喜欢别人这样指指点点地谈论,这使她在这所贵族女校里,更名副其实一点。对曾外祖父李鸿章将女儿嫁给战败将军做填房的轶事,她只有称羡,就像讲给张如谨的话:“我想曾外祖也不是个糊涂人!我倒愿意相信我祖母对我祖父是由敬生爱,因怜而惜!想想他们差二十几,还能一道写武侠小说,发明食谱,听雨赏菊——至少在我父母亲身上没见过这样的事,打架倒有!幸亏他们离婚了,打不到一块儿了!”

张爱玲淡然以对父母离婚的事,但不能掩饰父母婚姻破裂对她的影响。父亲和弟弟脆弱的生命力令她隐隐地厌恶,又不由得心疼可怜。母亲远在异国遥不可及。她几乎害怕快乐!快乐之后就会天打雷劈!所以她的快乐也是分秒必争!

在张爱玲眼里,最浪漫的事就是与好友张如谨肩并肩在午后的巷道里漫步,谈人生理想。张如谨喜欢说:“我想写作,我想跟冰心一样,诗,散文,小说都能写出成绩来。”

张爱玲神往地说:我想画卡通,是用中国画的画风。我想那对外国人是很稀奇的,我还要到英国留学,我要周游世界,穿最别致的衣服,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

张如谨笑嘻嘻说:“你的愿望简直是一串糖葫芦﹗”两人经常这样迷迷糊糊聊天迷了路。

与黄逸梵离婚后,张志沂又开始变本加厉地吸烟了,后来发展到只有打吗啡才能控制毒瘾。张爱玲对徘徊在死亡边缘的父亲束手无措。这天,张志沂毒瘾发作,在床上像被电击一般抽搐着。张子静满脸惊慌地守在床边,张爱玲偷偷给姑姑打了电话。张志沂鬼哭狼嚎一样叫:“快点﹗给我打一针。”

站在一旁的雇来打针的人拿起针管抽了吗啡,正要往张志沂手臂上扎,姑姑张茂渊夹着皮包带着医护人员闯进来。她抢步上前,将那人拉到一边,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这样不如死了痛快﹗抬走﹗”医护人员过来要抬张志沂,他大声呻吟道:“别碰﹗我浑身痛﹗”

张茂渊哼了一声说:“知道痛就还有救﹗”说完她嘱咐张爱玲照顾好弟弟,等她去疗养所安顿好张志沂,回过头来再安排他们。

姑姑像一阵旋风,带走了死亡边缘的父亲。张爱玲与弟弟面面相觑,有一种天要塌下来的感觉。午后,屋里静得叫人窒息,张爱玲尽量表现沉着,她伏在桌上写东西,借此来消磨难挨的时间。张子静小心谨慎地蹭到桌边,小声问:“你在写什么?”张爱玲连头都没抬地回答:“写东西。”

张子静哀求道:“你写信叫妈妈回来嘛!”

张爱玲不动声色地说:“她不会回来,他们已经离婚了﹗”

张爱玲的声音太冷硬平淡,说完便有些不安,她瞥了一眼弟弟,看见他痴愣愣地望着窗外,脸上挂着一行眼泪。她突然感到心疼,放下笔,很同情地看着弟弟。

好在张爱玲在家呆的时间不长,她读的是住宿学校,周末才回来看一看。冷清寂寞的家比坟墓强不了多少,虽然学校清规戒律多,可是与好友张如谨在一起还是有温暖与快乐的。尤其是下雨打雷的夜晚,她们躲在一个被窝里,像小老鼠磨牙一样低声说话。窗外不时有蓝色的闪电忽隐忽现,跟着便是轰隆隆的雷声。

张如谨身体有些发抖地说:“我就怕打雷﹗”

张爱玲说:“打响了还好﹗我怕闪电,不知道后头会跟着什么?”她的话才说完就是一阵闪电打雷,两个人害怕得手紧紧握在一起,想从对方那里寻求力量与支持,殊不知恐惧更会传染。

张爱玲喘了口气,舒缓了一下情绪,接着说:“我也怕快乐﹗快乐之后就会天打雷劈﹗”

张如谨摇摇头:“你太悲观主义了﹗”

张爱玲语气坚定地说:“不﹗就因为这样,所以我的快乐是分秒必争﹗你瞧﹗这不就来了﹗”

这时,修女拿着手电筒来巡舍。张如谨来不及回自己的床铺,只能躲进张爱玲的棉被里,她的床圆鼓鼓地用衣服伪装过了。修女的手电筒就快照过来了,正好有人说梦话,大声背着英文单字,修女忙过去摇醒她。,两人在被窝里闷着声不敢笑出来。

学校很快就放暑假了,张爱玲与好友如谨依依惜别。她看着其它人都兴奋雀跃地由家人接走,心情一点也不快乐,她害怕回到父亲那个死气沉沉的家里。

张志沂从医院回来,在家里休养。他戒了毒,浑身没什么力气,只能躺在床上看书。张爱玲探头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坐到床边。张志沂好奇地问:“什么?”

张爱玲谨慎地说:“我办了一份报。”

张志沂放下书,接过报纸翻看,惊讶地问:“你自己编的?”

张爱玲点点头:“插图也是我画的。学校校刊登了几篇旧的文章,都放上去了。王老五饭馆,厨师跑堂一把罩﹗”她说着脸上带着好玩的笑。

张志沂边看边乐,嘴里表功一样说:“办报不容易的﹗也亏得当年早给你打下文底子,现在就受用了。留着我慢慢看吧。”

张志沂说完摘下眼镜,出着神,好像心里在想着什么,张爱玲也不敢走开,就陪在一边坐着。傍晚的太阳正好照进来,照出柜子镜子上厚厚的浮灰。老钟滴答滴答地拖着沉重的夕阳走。一切都是迟缓而沉闷的。

张志沂沉思半晌,开口说:“等我把身体养好了,也要做点事的﹗”

张爱玲不知父亲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突然张志沂的眼睛有了焦点,专注地看着她问:“你母亲有信来吗?”张爱玲点点头。

张志沂又问:“她怎么样?”

张爱玲迟疑地答道:“她……还好,还在法国。”她的语气尽量显得轻描淡写,以免触动父亲太深。

张志沂像是在试探,又像是给自己打气一样问:“我想写封信给她,你说呢?”

张爱玲平静地说:我问姑姑要地址﹗

张志沂感到有些心慌意乱,兀自喃喃地说:“再想想,我再想想﹗”

父亲又退缩了,张爱玲对他毫无活力的无作为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第四章

在亲戚里张爱玲与姑姑张茂渊最谈得来。姑姑是个明快利落的洋行职员,说话行事都充满现代感,住也喜欢住在西式的公寓楼房里,做人有一种清平的机智。这天张爱玲来拿母亲写的信,不料姑姑还没到家,她就躲到暗处,想在姑姑开门时吓唬她一下。谁知姑姑镇定自若,一点也没被她吓到,还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前天小偷在我门口开锁,我问他找谁,被我吓得滚下楼梯!”张爱玲问她丢了什么。

她神气地说:“不是讲开锁吗?那就是还没得手,要不我还得谢谢他替我锁门哪!”

张爱玲喜欢待在姑姑家,在这里她感到自在。但也是在这里,她听到张志沂要续弦的消息。张茂渊告诉她时态度相当不以为然:“他反正知道他跟你妈之间是早完了,就是他心还没死彻底,现在他是要做给她看的!”

张爱玲还不肯相信,沉吟着说:“他连提都没提!之前也有人来说媒,他都没反应!”

张茂渊肯定强调的语气让张爱玲感到绝望:“那是条件不够!这次对方是个有来头的女人,是北洋那个国务总理孙宝琦的女儿,三十多的老小姐,这件事看样子是讲定了。你住校,不常在家,就当没你事——反正早晚你是要离家的。”

张爱玲更感到渺茫,她太年轻,只有能力忧愁最琐碎迫切的事:“同学家里有后母的,没一个好对付!”

“她抽这个,躺平着的,对付什么?”张茂渊比划出抽大烟的姿势。

张爱玲愣了,她知道父亲才刚戒了毒,不满地说:“那爸爸在疗养院的苦不是白受了!”

张茂渊说话冷飕飕的:“他这就不用受苦啦!两个人一道腾云驾雾去啦!你从他角度想,他还总算是找到个能匹配的!不看八字,光这一点,他们也算是合上了!”张茂渊说话冷飕飕的,就像她杯子里那片涩口的柠檬。

张爱玲心里翻腾着,怎么都不能向这个事实妥协。她感到恐惧,眼泪自脸颊滑下,她紧紧攒着拳头,好像非得有点行动不可,但又同时感到自己的无力。

张爱玲在忐忑不安中熬过了假期,秋天也不约而至。这一季的梧桐叶黄的特别早,禁不起一阵风,就要纷纷落下,又被经过的脚踏车卷起,辗压,就好比张爱玲凋零的心情。

张家为了显示对这门亲事的期望,又搬了一次家,搬回老宅。属于祖母嫁妆的张家老宅很静,张爱玲有一种跌落另一个时空轨道的感觉。积累的旧物堆放在各个角落,像是各自悄悄地生了根。房子里有许多暗窄的过堂,一转身便是一个紧闭的上了锁的门,锁着神秘的过去。挥不去大家逐渐凋落、年久失修的衰败感。因为人少的缘故,常常是只有日影在移动,只有风在说话,那屋檐下吊着几片琉璃瓦权充风铃,与风对答。

新进门的后母孙用蕃有种僵硬的“大家气派”,特意穿着带点暗花红压了细金丝线的旗袍,透着新嫁娘的神气。四人在饭厅桌边一围坐,也有团团圆圆的气氛。张志沂似乎很满意,对一桌的饭菜也连带着赞了一句:“黄鱼豆腐烧的好﹗”

孙用蕃有些得意地说:“这厨子在我家都二十年啦,不好我也不敢带过来﹗就为这事,我嫂子还怨我呢﹗简直就一场争夺战﹗孩子,伸手啊﹗小煐难得回来,多吃点﹗”说着她特意为张爱玲夹菜,态度很是殷勤。

张爱玲叫得一点也不犹豫:“谢谢妈!”

孙用蕃愣了一下,竟然眼里还有些感动。张志沂看着,对张爱玲的表现感到欣慰,暗暗松了一口气,便盯着张子静,对他的迟钝不满,训斥道:“怎么吃饭把脸都扣在碗里,背打直了﹗男孩子,要有个样子﹗”

孙用蕃见状也给张子静夹菜,张子静看了姐姐一眼,也学着她的样子叫了一声妈。

孙用蕃点点头,试着跟张爱玲闲话家常:“在学校里都吃些什么哪?”

张爱玲回答得乖巧之极:“就几个菜式!跟家里不能比!”

孙用蕃状似关心地看着张志沂问:“学费不是挺贵的吗?怎么?吃的不好?那得跟学校去反映反映啊!”

张志沂的语气有些愤然:“我从来就没主张她去念那个洋学校!”

张爱玲立刻感到一阵危机,后悔自己答错了话。黄逸梵的阴影立刻笼罩在桌上。空气沉闷了一会儿,才听见孙用蕃期期艾艾地搭腔:“在上海,到底还是读洋学堂吃香!读来也是份嫁妆!”她替张爱玲挡了一箭,看她一眼,要她领情。张爱玲这次只是低着头扒饭,她客套也有一定限度,回家得演戏,就不是家了。

张爱玲和舅舅家的几个表姐在一起时显得要快乐许多,那个原本该属于她这年纪的稚气笑容会适时出现。然而舅妈对她像是对一个苦命的孤女般说话的语气,对自己女儿们有意无意流露出的爱惜,常常使张爱玲在去过舅舅家后,独自咀嚼着有母亲撑腰的女儿的幸福。为了维持自尊,张爱玲尽量不走亲戚,在家里埋头写东西。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女主人当家自然要用自己带来的人,两个张家用了几十年的女下人被无情地解雇。她们流着泪,苦苦地哀求,都无济于事。老管家也只有安慰她们叹气的分儿。张爱玲在浴室的窗边,听着窗外的话,心里凄凄惶惶的。她坐在一张板凳上,两脚浸在一个红漆木的洗脚盆,拨着脚趾反复搓洗着,水影晃晃,看来她洗得比听得还认真,实则相反。

她觉得那阳光停驻的时间很短,夹巷里是永远的阴暗,是否预示着她家里未来的生活也是如此。

换季了,庭院中的大树树叶脱尽。从小就爱美张爱玲有些年头没穿新衣了,她到老宅客房翻箱倒柜,想寻出一件适合冬季穿的衣服。她打开一个旧木箱,里面飘出浓浓的樟木香,她忙把鼻子凑近深吸一口气,这味道实在让她着迷。箱子里都是男人灰暗的袍子,有些还

露出了棉絮,她大失所望,便去后院找老花匠闲聊散心。

经过这么一段时日,孙用蕃已经适应了新的角色,说话行事少了许多顾忌。这日,她拿着一篇文章兴冲冲来到书房,劈头便问看书的张志沂:“你看看,这是不是小煐写的?”

张志沂有些疑惑地摘下眼镜,一看文章的名字《后母心》,心头便吃了一惊,赶紧细看内容。孙用蕃倒是一脸得意地说:“她虽然没指名道姓,她这写得全盘就是我的心情﹗”

张志沂确定通篇内容都是对后母的赞美和理解后,松了一口气,轻描淡写地说:“小煐文笔好﹗她十四岁写《摩登红楼梦》,我看了都觉得有趣,一时兴起替她代拟回目﹗她登在校刊的文章我都给她留着。”

孙用蕃感叹说:“她这篇文章可把我这憋了一肚子的苦全给说出来啦﹗要我自己说都还未必能说得这么贴心﹗欸﹗你叫她再抄几份,我留个底﹗这也算我用心没白费的证明﹗将来要是有人说闲话,我还有东西可以拿出来赌嘴。”

孙用蕃可没那么天真,有些话也是故意说给张志沂听的。张志沂自然明白弦外之音,摆摆手说:“想多了﹗小煐一天到晚写,喜欢,你就留着吧﹗”

孙用蕃心里受用,便想把这小小的得意向人炫耀。她走出书房,穿过后院时,见张爱玲正缠着老花匠,央求他用地道的苏州话念《海上花》,老花匠拗不过她,只好念。因为听惯了说书还会变嗓音,说到妓女对白,他嗓子也跟着又尖又细,听得张爱玲笑得蹲在地上快岔了气,院子里的几个老妈子也跟着笑。孙用蕃停下来看了一眼,神色很是不快。众人赶紧收敛笑容,各忙各的事儿。

周末一家人坐车去看亲戚,张志沂坐在前座,张子静夹在姐姐和继母中间。孙用蕃想起前日的事儿,觉得当妈的有必要说闺女几句,便开口道:“大家闺女没事儿不要老跟下人搅和在一道,一看去就是没有规矩和家教!”她停顿了一下,补充说:“以后使下人都不好使唤,个个都敢来顶嘴﹗”

张爱玲低头看着自己大衣的纽扣,心里的别扭浮现在脸上。孙用蕃看她连应声都没有,自己觉得有点白搭,这口气没顺下去,噎得有点儿难受。她忍了忍,还是说道:“本来我是不想说得﹗因为你知道好歹,我就说两句﹗”

一直坐在前座没有言语的张志沂微微将头转了一下,显然对张爱玲的表现感到不满。张爱玲被逼得不得不表态,低声说:“谢谢妈﹗我知道了﹗”孙用蕃讲完了话心里也不舒服,究竟还是后妈,她能怎么样?这样想着便有些心酸委屈,禁不住兀自叹了一大口气。汽车里空气慢慢凝结起来。

照顾张志沂长大的用人何干差不多七十岁了,如今她还得照顾张爱玲。这天,她为去学校给张爱玲送换洗衣服的事,来请示在烟榻上过瘾的张志沂夫妇:“小姐长个儿啦!衣服都小啦!”

见无人应声,何干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自问自答:“赶明儿我给她做,下回给她送去!”

终于孙用蕃说话了:“怎么说得像是没衣穿似的,我带来了两大箱的嫁前衣,不都是给她穿的吗?我就是听说她跟我差不多个儿,特意把几件舍不得丢的好衣裳都捡过来给她!”

何干听这话很不是味道,又不能辩论,一脸颓丧地蹒跚出了门。

张爱玲满脸焦急地坐在校门口的红砖墙边,远远的看见何干踩着一双小脚,摇晃着走来。张爱玲忙迎上去,问怎么不叫车。何干摇摇头把衣服包和零食交给张爱玲,张爱玲嗫嚅地问:“爹有没有交代零用钱?”何干一愣,立刻要掏身上的钱,埋怨自己说:“我身上还带了点!你看我够糊涂……”张爱玲连忙阻止:“我只问问,还有,够用!”

张爱玲怕看见何干那湿湿的眼睛,拉着她还想说什么,又瘪着欲言又止的嘴角。她怕控制不住情绪惹何干流泪,忙跑进校门,看周围没有旁人,这才迈着沉沉的脚步踱上教室的楼梯。她能轻易理解各种人与人之间相互的折磨与难堪,即使是在学校里的主日弥撒,在圣母玛利亚的面前。

教堂里修女弹着钢琴,圣洁的歌声在回荡。同学一个一个上前去领圣饼。张爱玲坐在最后排,得走很长一段,那是一场残酷的考验。长长的走道像一个服装伸展台,她必须上台,但是她走得如此局促不安,她穿着后母的旧衣,胸腰都太宽大不合身,是碎牛肉的暗红,还带着腐败的血褐色,仿佛能闻到腥气。粗大的盘扣滚着脱丝的银线,不像其它人穿的都是月白色或者浅蓝的充满少女春天的气息,她感觉到自己一身过气遗老混合着鸦片的气味,但她必须咬着牙走这么长一段路,走过全校同学面前,走过全上海的天之骄女面前。她相信所有的人都用一种优雅和宽容的风度压抑了对她的讪笑,但总有一两个迎面而来的眼光她能接收到,那些仪表高雅的学姐很技巧而快速地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她只能把难堪化作一种木讷,淡黄色的眼镜适时阻挡了她黯淡的眼神。

她在神父面前屈膝一蹲,领了圣饼,也领受少女时期最残酷的挫伤。

还好她生命中有写作,这叫她暂时忘却尘世的屈辱。没事时她就来到祖母的空屋外,握着铁栏杆,眼睛透过乌漆抹黑的玻璃,想看看屋里是什么样,但是门和窗都上了锁,锁住了张家的历史和记忆。这使得这房子对张爱玲来说比任何地方都更具吸引力。她喜欢缠着何干讲祖母的事。何干总是叫祖母老太太:“老太太啊,那时候……总是想法儿省草纸!”这完全不是张爱玲想听的,她想听更有意思的,比如《孽海花》里写的那段传奇故事,可是何干却絮絮叨叨地说些家常话:“老太太总是给你爹穿的花红柳绿,满帮花的花鞋。那时候都不兴这些了,穿不出去啦﹗你爹走到二门,偷偷换鞋,袖里塞着一双哪﹗咱们在走马楼看了都笑,又不敢出声,怕老太太知道了要问﹗倒是给你姑姑给打扮的像男的,都管叫毛少爷!”

张爱玲突然冒出一句:“祖母要活到现在反而是跟上了﹗”

何干不懂张爱玲的意思,转个身又想起过去,嘴里说:“三爷背不出书,打哟﹗罚跪!唉,老太爷走了,一家吃用全靠老太太带来的那些嫁妆!两家亲戚都要张罗,老太太到后来干脆连门都不出啦!也还防不了人家找上门儿的!”张爱玲想到旧照片里那个神色肃然的老夫人,生命中也有过如此窘迫和琐屑,微微好受了些。

淅沥沥的雨下了整个下午,老宅发霉的墙湿了半堵。张爱玲躺在床上捧着《红楼梦》昏昏欲睡,她把书捂在肚子上,梦寐间,天色渐渐地沉了。昏黑中,眼前飞舞移动着鲜艳色块,是戏服,是花翎,是戏子桃粉色的脸,是小时候母亲带她去戏园子的记忆。她藏身在黑黑的帘幕后面,不打算叫人发现,可是她感觉到有人拿着凉凉的笔尖在替她勾脸。恍惚间,她看见妆镜前祖母穿着清室官家贵妇的衣裳,面容端然带着威严对着镜子,她把一只翠玉耳环勾进耳洞,左右看看,那镜子和梳妆台上布满厚厚的尘。

张爱玲得了风寒,烧得人事不醒,家里那两个管事的半死人除了吸鸦片,别的一概不闻不问,没办法何干只好通知了张茂渊。张茂渊是个做事风风火火的人,她带着西医上门给张爱玲诊治。孙用蕃从头到尾都派不上用场,她见张茂渊插手管孩子的事,心里老大不舒服,向张志沂抱怨说:“这是派眼线来啦!看我是怎么虐待孩子啊!孩子有病她立马带医生赶来,她这是为谁做?做给谁看?叫传出去,我给人说成什么样?说孩子死活我都不顾啦!”

孙用蕃对黄逸梵和张茂渊的妒恨,却因这两个女人不在眼前,无处发泄。她的一腔委屈渐渐向张爱玲头上转移。先前的努力都放弃了,只有新仇旧恨累积在心中,发着酵。由于她的调唆,张氏兄妹的关系也开始疏远,黄逸梵通过张茂渊寄给张爱玲的信只能在外面转交。

张爱玲对好朋友张如谨透露心事:“我现在只希望上大学能离家,越远越好!”张如谨知道张爱玲的家庭困扰,她自己也有一丝隐忧,家里已经有人来提亲了。张爱玲觉得不可思议,但这终于成为事实,张如谨退学,真的去结婚了。张爱玲身边亲密的人现在又少了一个,她在校园里变得孤零零的。

张爱玲好长一段时间没回家,一见到弟弟张子静的模样便吓了一跳。张子静正在长高,显得瘦长枯槁,又没精打采,身上的蓝布袍短了一截,头发长了也没梳理,几乎不说话,萎靡不振。用人纷纷诉说他的劣迹:逃学,忤逆,没志气。张爱玲气愤又心疼。

吃饭时,张志沂为一点小事刷了张子静一巴掌,张爱玲当下哭出来。孙用蕃阴阳怪气地问:“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他没哭,你倒哭了!”张爱玲再也绷不住心里积累已久的愤怒和委屈,站起身,掩着脸跑进浴室。她闩上门,也不敢放开声大哭,只能任眼泪奔流。她看见墙上镜子里自己悲戚的脸,仿佛突然有了说话的对象:“我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她双手攥紧拳头,许久没有感到浑身充满这样爆发性的力量。

突然,传来一颗球打到墙上的声音。张爱玲从窗子里望出去,看见张子静在外面拍球,刚才的事情,像没发生一样,已经过了。张爱玲的心一点点寒下去,替弟弟感到绝望和悲哀。

(未完待续)

(作家出版社,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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