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害怕,又暗暗期待的事眼看就要发生了。她听到铁门打开前后的一连串动静。

这些动静她十分熟悉,她仿佛看到,他正用左手食指勾住拉环,从背后将门轻捷地带上。最后是门沿磨擦门框造成的异常刺耳的噪声。这噪声让她胆颤心惊。早该提醒他一下,她有点后悔的想,他家的铁门与自己家这扇几乎一模一样,甚至门上的油漆都是淡灰色喷漆,唯一不同的是,这边的一扇门框上有个膨胀螺丝松动了,开关时会发出怪叫,而那扇还是紧绷绷的。想到松动的螺钉,她心底就升起一股子怨气。都是那个好吃懒做的错,她恨恨地想,一面在被子里祈祷他别再弄出别的响动来。他在换拖鞋了,思维透过关闭的房门作出了自以为是基于对他十分了解的判断。同时,完全是情不自禁的,身体里某个部分对即将到来的偷情开始发生反应。“人肉发动机开始工作”,艾略特《荒原》里的诗句此时跳进大脑。这句诗她第一次是从自己男人嘴里听到的。那还是新婚不久,有几次他在刚插入时念了这个句子,每次她都笑骂一句“恶心”,但这话从此就在脑海里生了根,以后作爱时即使男人不念它,也会不自觉地想起来。让她窃喜的是,当她与别的男人偷腥时,这句诗也会出现。让她对偷情产生一种前卫感,偶尔也会引起自己对畸形性欲的羞耻感。然而,在失控的情欲面前,羞耻感通常是软弱无力的。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现在只有偷着干才会出现高潮。在与别的男人作爱时,还有自己男人睡死后趴在上面时,她都闪过同一个念头:要搞清发生在自己体内的这个变化。但是,她终究没有一次能想清楚。

房门“呀”的一声推开了,她可以又一次欣赏他高大的身架。她早褪下内裤,作好了准备!但奇怪的是,他脸上却没有惯常的急不可待的神情。

“钱在哪?”他居然露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快点把你们的钱拿出来”。

震惊是一会儿的事,她迅速明白了,他不是来要自己的。他是来抢劫的!她恨不得大哭一场。这是她一直不愿面对的,却终于来了。她咬牙切齿地反击道:“不给你,凭什么给你?”

他轻蔑地说:“你这个婊子!也不照照镜子,快四十岁了,还自以为风骚!以为我真的喜欢你!再不把钱拿出来,我就自己动手了。”

说完,他立即就动起手来。他把卧室里的壁橱一个接一个打开。在她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单和挂得井井有条的名牌服装间搜索。只一会功夫,刚才还整洁的房间里乱七八糟。她急切地想起身阻止。浑身却动弹不得。她想到不久前从报上看到的迷药盗贼的传闻,惊骇不已。他给我用了迷药?她伤心欲绝。

“钱到底在哪?”他没找到。当然找不到,她放的东西谁能找到。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她有点得意。她知道自己感觉得意时的样子,脸上的神情是一副高傲、嘲弄的笑容。她高兴地看到,对方被激怒了。他一下子窜到床前,她决定继续自己的嘲笑。她就是要嘲笑这个输红了眼的赌棍,嘲笑这个背弃自己,辱骂自己的家伙。

他的脸胀得通红。粗壮的脖子上静脉高高地凸起。这个模样她再熟悉不过了,每回到临近射精的时候都这副德性。但以前觉得好玩的样子此刻却让她感到恐怖。他的手里忽然有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剪刀。她认得那是医生带回家的一把手术剪。同样的剪刀医生一次带回了两把,一把她自己留着修理指甲,另一把送给了他。她想分辩他手中的是哪一把,她欠起身来想看个清楚,发现剪刀的一大半插在自己的两乳之间。

传说诗人柯勒律治梦见忽必烈汗的宫殿而写下不朽的诗篇。随着科学的发展,一切尽在掌握的奢想正日益变成人类的现实。如今,这世界上似乎没有什么是人控制不了的,除了一个例外,这就是梦。

医生觉得自己十分清醒,从未有过的清醒。在古城大道中段“黛妃服装精品屋“对面的樟树阴影里,他已经站了1个小时又47分。时间的准确是无可置疑的,他不停地看表,虽然北风送来的不远处娱乐城的歌声让他偶尔走神,让他奇怪怎么一直都是《不离不弃》这一个曲子。在他站的这会儿,娱乐城门口打了一场架,几个醉汉围攻一人,拳打脚踢,他感到看不过眼,只是为了避免卷入市井流氓间的争风吃醋,他才忍住了冲动。他只记得自己是一步步走到"黛妃服装精品屋“对面的树阴下的,至于从哪儿走来,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他不知道。他只看见她进了服装店,隔着近80米的水泥大道,隔着绿化岛上摇晃的桃树枝叶,他一眼就看清穿淡紫色连衣裙的背影必定是她无疑。那件毛呢连衣裙她说是入秋后才定做的。谁知道是不是打这儿买的。她是那么昂首阔步,那模样除了用恬不知耻四字形容外,他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她装作正人君子似的,看不出半点惊慌或羞愧的神色,仿佛不是去偷偷摸摸的找野男人。她进去了,之后再不见出来。好哇,终于逮着了,当铝闸门在她背后“哗哗”地拉下的那一刻,他悲哀地、又掺和着解放后的幸灾乐祸地想。他是有理由为自己庆幸的,他没有被蒙骗住,尽管她做得那么隐蔽,但到底还是露出了马脚。只是,下一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他始料未及,逮着的本身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难题,他感到进退两难。他在头脑里设想了几种方案,一是等她出来时迎上去,这样做的好处是避免她声名狼籍,这是唯一为她维护名誉的办法,一种是冲上去撞门,捉奸捉双。内心里,他强烈地希望自己能冲上去,他为自己此时此刻还为她考虑感到羞耻。但没有她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呢?他不愿多想,简直不寒而栗,眼角不争气地湿润。他一边抹泪,一边为自己的懦弱无能痛苦不堪,挥手打了自己一耳光。他感受到背后楼房里有窗户开启的声音,肯定是有人发现他自打耳光后在偷看。接着,他感到沿街所有的窗户都次第打开了。

每扇窗户后面都有一双眼睛在嘲笑自己的懦弱。医生感到生平从未有过的羞愧。“我已经受够了!”,“再也不能含垢忍辱了”,他自言自语着采取了行动,疾步朝对面走去。这当儿,思维出现一刹那的浑乱,他不明白是怎么从绿化岛里穿过去的。举手敲门时,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谁操纵着奔向死亡,是不是喝醉了。他向左右和后面都看了看,没有他人,又停下来认真地想过一回,确信没喝过酒。

门开了。服装店只有前大后小的两间。里面一间,窄狭的靠墙的简易床上,他看到了两个赤裸裸的男女正在快活,两个都全身心的投入进去了。坐在上面的果然就是他的女人。那男人高大的身架一丝不挂地躺在下面。这下面的位置应该是我的!他悲愤地想。

他的闯入并没有惊散狂欢。他们好象完全不把他的存在当回事。女人回过头来,脸上是他熟悉的轻蔑而高傲的笑。一股子血气翻涌起来,特别是她的笑令他忍无可忍。

他想到了自己身材文弱的劣势,担心不是对手。但就在此时,他看到了一把剪刀,一把长而尖锐的手术剪,只看过一眼他就认出是自己用过的,剪刀不仅加剧了愤怒,通过愤怒又加强了勇气。他反手抓紧剪刀,狠命地,用尽全身力气剌了过去。我要把你们这两个狗男女一齐解决,他高声叫道。

2000年的应城市还流行将死刑犯示众,公开宣判和枪毙。一个秋高气爽的上午,阳光灿烂,应城体育馆的足球跑道上开来三辆货车,最前面一辆上,武警战士绑押的是一个背后插红“*”的戴眼镜的死刑犯人。他的头朝天空仰视着,不知是在有意回避众人的目光,还是想最后尽情在看看这变幻莫测的世界。在他眼角余光的下面,蒿草蔓生的草皮的上面,挤挤攘攘地站了几千名观众,有学生,教师,干部,工人,农民。“黛妃服装精品屋”的老板也夹在人丛中间。他们全是按市政法委通知要求来的。其实,这一次不用通知人们也大多会来,因为他们中间的许多人都曾请医生看过病,在大部分观众的舆论中,医生的一家正好是才子配佳人。直到此刻,有的人还难以相信,他竟然会亲手杀死自己美丽的妻子。

杜导斌——网络作家,悉尼笔会荣誉会员,独立中文笔会会员、2008年狱中作家奖得主;2003年10月因 “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入狱,2004年6月11日被判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2008年8月11日被重新收监,服所剩2年零4个半月的余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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