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九七九年底的冬春之交,络续进行了一年有余的“落实右派政策”,基本告一段落。那批被磨难了二十多年的“右派分子”们,大多先后均被安排了工作。当年那些“右派学生”,其时也都进入了中年!

我被安排到一所新开办的理工科学校——“杭州市机械工业学校”,任全校的语文教师。我能到这所学校任教,有一段小小的奇遇,非常偶然。在“落实政策”前夕,我在杭州近郊留下镇供销社下属何家河头村店当店员。

何家河头是西溪的一个旧码头,西溪隔岸属余杭县,那时到余杭蒋村等处,尚未通汽车,或在此过桥步行,或在此乘舟而往。此外凡外地人到老东岳进香,秋天文士、游客到西溪赏芦花,河头是弃舟登陆之处。河头在明清两代及到民国时期,它都是繁华去处。在一条短短的石子街上,原有当铺、豆腐店、香烛店,光是茶馆就有三座之多。人们回忆说,那时过客嗑下的瓜子壳、菱壳,一天能扫二三担之多。当地几十户人家不用耕种,都吃的是宗教、旅游饭。

但随着公路的开发,更由于五○年代后对宗教迷信的取谛,与各类政治运动对知识分子的摧残,人们不再礼佛、赏芦花,河头就彻底没落冷清了,此时只剩下一间卖些油盐酱醋的小店。然街上尚有十几户农家,凡隔岸余杭县农民也到此间小店购物。

我是在一九七六年从留下镇代销店再次贬到河头村店的。村店的开门时间特别长,尤其在七月份水稻抢种的“双抢”期间,从早晨五点开门,一直到下午农民摸黑收工后,才能打烊关门。河头村店是一村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订有一份《杭州日报》,整个村包括余杭桥头、蒋村等村的邮件都投存在店中,再彼此带口信,让收者来取。码头上还有二、三只载货、载客篷船,如村店的酒缸、盐包等都是从留下循西溪载运而至的。划船者均为船娘,她们都逗留在村店等货、等客。下雨或下雪天,冬日农闲时,农民也都在店中柜台外,议论些远近的新闻、村中的掌故历史。村店可以喝柜台酒,花坞果园的工人贾长沙,早已赋闲的农民金根伯,与久病的洪老爹等,都时来光顾、闲坐。

我在村店的日子颇受村人尊敬,比在留下动辄挨批斗的日子畅快多了。我代人家写信。夏日晚上轮到我值班,乘凉时,在店门口为人讲《三国》、《水浒》,俨然书场!船娘也曾载我游过古镇蒋村,篷窗喁喁,溪中藻荇、菱花,两岸夏木荫荫,燕子掠波点水,大有倪元璐“叫破鸬鹚梦,粗吟与细呼。柔风扶病橹,瘦影点酸湖”诗意!

一日,秋雨滂沱,黑云倒坎,人们闭户难出,我独处在店中。自蒋村方向来了一位中年女人,浑身湿透,前来避雨、买伞,阻于大雨,竟在店中盘桓了一、二个小时之久,得以与之长谈。她先是惊讶荒村野店中竟有如我一位人物,知道我的遭遇后,又深表同情。这一特殊的会面,彼此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乃是后来筹组杭州市机械工业学校校长孙检的夫人尹静波,当时为杭市西湖区商业局的领导。等到孙检办学、招兵买马之际,她向他推荐了我。孙检就到我的武林路陋室,决意聘我为该校教师。当时我正在同杭州师范学院中文系联系任教,由于感激孙检知遇之恩,及迫切求职的心情,就很快的受聘于杭市机械工业学校了。我还写了一首七绝给孙检,用了“吴市吹箫”、“郭隗市骨”的典故。

孙检是山东南下的老干部,崇尚知识,看重名牌大学毕业生。学校新办,师资短缺,他不忌讳政治历史问题,竟向落实政策办公室联系聘用了八名“政治犯”,其中除曾是华盛顿大学航空专业大专生、坐了二十四年监狱的汤桢祥(所谓“历史反革命”者)外,其余都曾是右派身份。他们是:清华大学电机系毕业,曾就职中央机电部的张恩忠,毕业于杭州浙江大学物理系的吴亮,毕业于武汉水利学院的沈锭珠(女),学管理的俞伟明(忘了毕业于何校),毕业于交通大学的王其煌,还有一位毕业于南京东南大学建筑系的陆某(忘其大名)。

吴亮当时四十多岁了,长身白面,令人联想起“皎如玉树临风前”的崔宗之。他出身于家学渊源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家住杭州清波门勾山里。这一带住宅都擅庭园之胜,清前期长篇弹词《再生缘》作者陈端生(一七五一——一七九六),受陈寅恪、郭沫若诸家推仰、激赏的才女,即原住此处。吴亮的舅舅是当时中央政协知名人士胡厥文。朝中有人,加之家中财力殷实,吴亮的右派生涯虽从未听他说起,似乎并不很悲惨。

吴亮曾经结婚生子,“文革”风暴来临之际,他那位任中学教师的妻子,迫于形势,想立功赎罪以自拔,竟带红卫兵来抄自己的家,并和吴亮离了婚。我和吴亮同事时,常常结伴同行返城。他对家庭变故讳莫如深,对再度择偶也非常谨慎。据别人讲,他的发妻在吴落实政策后,有意破镜重圆,但遭吴亮拒绝。我曾提出为他介绍女友,也被他婉拒了。但他自在我的阁楼认识了我的女友金怡后,双方却都有好感。他们接触频繁,人们也常在山水间见他俩的双影,但他俩又彼此否认为恋爱关系。金怡是个雅致的美女,为小学音乐教师,是一个国民党的军医的女儿,其父亦划为右派。她原先的婚姻不满意,早经离婚。她与吴亮本也可算门当户对,金玉伴侣。但后来金怡和我说起,吴亮的性格,很难与他共同生活。她举例说,吴亮家有热水瓶若干个,吴亮每日要用温度计测瓶中热水温度,细致琐碎如此,遑论其他。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但在我离国来新西兰前夕,听人说吴亮终于结婚了。

来源:博讯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