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文革”,生产、教育都荒废,人才断层。原杭州市机械局下属一百多所工厂,都准备重整旗鼓,开始生产。一九七九年,市机械局筹办学校(杭州市机械工业学校),自聘教师,招收学子,将为下属各厂培训技术人才,并由市机械局资深干部孙检任校长。孙检是一九四九年时的山东南下干部,虽行伍出身,但他珍惜人才,尊重学问,自己也写得一手好字,尤其喜爱南宋诗人陆游的字。杭州是座名城,一时向全国各地调聘到数十位优秀教师,并向当时专为落实右派而设的“落实政策办公室”,在数百名经二十多年磨难后,等待分配落实的右派中,根据他们的档案资料从中,挑选了七名右派(另加一名反革命分子),我和张恩忠、吴亮等,都是受孙检青睐而被聘为该校教师的。

市机械工业学校,没有校舍,暂借用灵隐上天竺庙宇,一时外地的教师并其眷属,及数百名来自全省各地的青年学生,充溢了上天竺庙宇的角角落落。地处僻静四面环山的胜地上天竺,顿时热闹了起来。杭州素称佛地,自吴越以来,何止四百八十寺?虽历代均有兴废,但自五○年代以来,红色政权提倡无神论,毁庙逐僧,庙庵所存无几,尤其在十年“文革”中,千年古寺、大小庵庙被封闭,佛像毁弃涤荡殆尽,除灵隐寺受封闭,大致得到保护外,其他寺院均仅余空壳,均充公,或辟作他用。西山灵峰寺在五○年代大炼钢铁时,殿宇拆作燃料,夷为平地。南屏净寺则派作屯兵之处。上、中、下三天竺均辟为工厂,其余小寺庙,作为办公室或为办学,或为仓库不等。所有寺庙,均仅有躯壳,内容全无了。

当时市机械工业学校建校于上天竺寺,原大殿放生池等处,仍为高压电器厂占用。学校仅利用原依山而建的寺庙厢寮,改建成教室若干间。原香积厨内的泉水,以方池蓄之,终年汩汩不息,仍作为厨房饮水。上天竺寺占地于西山最高处,所以广大师生都能饮到全杭州市的第一口水!老师办公室与校长室则在寺庙建筑最高处(可能是原方丈室),为二层木结构屋,可以俯瞰山门内外诸景,远眺狮峰,十里琅铛岭诸山。原寺外右侧山凹丛林处之僧寮,则为师生宿舍。一所初具规模,充满活力的学校即相安于此了。上天竺寺原即具万千形胜,学校背后翻小岭通九曲岭、石人岭、灵隐法玄弄、苦庵等所在。学校虽无现代化建筑,但它的“校园”山水之美,四季山色的变化,乃为其他学府所无!这大批学生亦都是“十年文革”中的学业荒废者,一经入学,均勤奋向上。我辈教师,尤其原右派与原、反革命者感于孙检的知遇之恩,感于有机会重执教鞭,敬业精神特好,一时千年古庙中,丛山苍翠间,如初春之万木,欣欣向荣。古寺中传出非诵经声、念佛声,而是书声、笑声。

在政治的高压政策稍定之后,初春,桑叶尚未爆芽,蚕花未孵,杭嘉湖一带蚕农,又依照千年习惯,到天竺寺祈求蚕花平安。她们成群结队,或戴印花布头巾,腰系百褶短围裙,自带干粮,前来礼佛。天竺寺原供有蚕花娘娘,她们在寺院附近摘些草木,带回挂在蚕室门框上,即能辟邪。于是市机械工业学校的门外,每日香烟缭绕,跪拜者何止千百人!她们临走之时,将一年辛苦所积之粮米、菜油置于我们的校门口,本来是捐与僧人的,现在就被天竺附近生产大队收去!我们这些教师在办公室中踞高临下,见人群川流不息,还接受着信徒们的礼拜,享受人间烟火,真不可思议!在数十名教师中的八名右派、反革命,大约出于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共同经历吧,虽然素昧平生,偶然相聚,自然都格外亲近,我尤与吴亮、张恩忠、汤桢祥数位更为要好些、接近些。

当时学校无交通工具,大家必须在灵隐寺外“咫尺西天”砖石屏风前,等待公共汽车。从上天竺到灵隐须快步行走四十分钟山路,上下班时,我们常常结伴同行。经过半年的相处,人人认为,张恩忠是个最为耿直,即使在九死无一生时也绝不苟且的人,他与圆滑、耍手腕、貌合神离、口是心非等辈,绝然无缘,是个正人君子。

张恩忠为杭州人氏,家住吴山脚下清河坊四条巷,与吴亮的住址勾山里相近。他父亲是铁路老职员,早经退休,那时已八十多岁了,还每日一卷在手,坐在藤椅上,看的都是英语书。张恩忠高中毕业于杭州第一流名牌中学一中,毕业成绩为全市第一,获得省教育局颁赠的金杯,被保送入清华大学电机系学习,简直为神童,令所有为父母者所艳羡。他在清华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中央机电部任职。

不久,反右斗争前的鸣放阶段,他一介书生,个人并没有什么意见可提。运动后期秋后算账,部里给一些曾提意见的人扣了右派帽子。张恩忠不解了,不满了。他说:“不是让大家向党提意见吗?”“不是要求大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堂堂党中央,不是向全国老百姓保证决不秋后算账吗?”“如果这么不讲信用,还能当执政党?今后还能取信于民吗?”他这样一打抱不平,使他也成为右派,而属后期处分最重的右派。因为他不认错,绝不低头认罪,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罪,仍继续提意见,于是他的罪状逐步上升,不时受到体罚,结果以“顽抗到底,拒不改造,反动透顶”罪名,送往关押政治犯的秦城监狱。后又被辗转送往北京市南郊团河劳改农场管教。

张恩忠一.八○米的高个子,剑眉凤眼,方脸,宽口,坚毅中寓有书卷气。但仅四十多岁即秃顶,头盖骨显现凹凸不平,从此处即能见出他所受的折磨。原来他当日不肯认罪,不肯下跪,且还据理力争,指出弊端,“左派”就用铁棍击其头部,几度昏死,他就是不跪!……

曾听他说起,与他同时在团河关押的,有著名戏剧家“吴祖光小家族”干将杜高,与后来闻名全国的作家丛维熙,张恩忠却鄙夷他们,说他们奉上欺下,卖友求荣,自私、圆滑。

约在一九六五年,张恩忠在劳教农场患了胃溃疡病,严重到生命危在旦夕地步,需要进行手术,因而被保外就医,得以回杭州老家养病。张恩忠是独生子,还有两个姐姐早已出嫁。

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各派互斗,打、砸、抢、抄家,大字报上街,一时黑云压城,种种怪诞、不合情理之事,层出不穷、目不暇接。张恩忠在家养病,良心使他不得安宁。他针对报纸谬论,提出己见,也把所写大字报贴到了街上……

这里暂且不提这一举动的后果,只说张恩忠的母亲。自从儿子打成右派、坐牢、劳动教养,已够使她心碎了,不料这个儿子竟在保外就医的时刻,又生事招灾。这位慈祥的母亲,终因负荷不起深重的精神桎梏而忧虑、焦急、恐惧而死。

张恩忠可以忍受牢狱之灾、皮肉之苦,母亲的死则令他痛不欲生,深受刺激,新旧磨难,导致精神分裂。其实在落实政策到机械学校任教时,他已经患有精神分裂症,只是孙检校长不谙内情,仅尊重他的清华大学毕业学历,实则他是不能再工作的了。上了几个月的课,学生反映他只在课堂上大谈政治,分析国内外形势,预测种种政治运动的可能,表现多疑敏感。不久他就赋闲、干领工资了。他不满学校这一处理,要求上课,他仍然日日来上班,所有谈话内容,均为滔滔不绝地分析国内外形势,预测下一个政治运动倾向。杯弓蛇影,且还大段引证“毛选”及《资本论》等著作。

原来他十年的牢狱生涯,能阅读的文字,就是马、恩、列、斯及“毛选”等著作。辩论起来,学校的政治老师也不是他的对手,同辈中罕有像他那样潜心研究过这些著作的。他常常到原是右派的同仁家,当然也常常到我家,他一进门,就长时间的讲述目前形势,分析起来,都无非要我们提高警惕,谨防当局的再加害。我和吴亮与他家相隔均很近,故所受的打扰也最多。

约在一九八三年间,他结婚了。他的妻子是他父亲老友的女儿,三十多岁尚未出嫁,俩家原为通家之好,故愿结亲家。显然女方对于他的不同于常人处,并未深知。第二年他有了一个儿子,但夫妻俩感情不好。他常向我抱怨说他老婆骂他精神病,要和他离婚云云。他曾问我:“你看我有精神病吗?”我能说他有病,应该治疗吗?至于离婚,他表现得甚具大男子风度——谓悉听尊便。一九九四年秋他曾到过我家,以后再无见面。现我来新西兰已经多年了,不知张的家庭生活有无起变化。目前国内外形势变幻莫测,日新月异,未知他的分析、预测,能跟得上时代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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